火紅的夕陽漸漸隱沒於山頭,將院子裡那株百年榕樹的影子拉成了寂寥。
一片枯黃的落葉,隨風飄離樹梢,在空中飄蕩,落於盤根錯節的根部。
老邁瘦小的婦人坐在搖椅上,肩上披著御寒的羊毛皮披肩,透過窗看著蕭條的庭院,就想起這益發冷清的家。
不禁悲從中來……
在她有生之年,能否看見這歷史悠遠古老的家族,開枝散葉,生氣蓬勃的那一天?
蘿蘭灰藍色的眼珠,爬滿了濃濃的後悔。
「夫人。」總是正經一絲不苟的管家麥特,竟然露出了無措的神情,打擾女主人。「她……她來了。」
蘿蘭動作緩慢的眨了眨眼,轉頭看著伺候自己大半輩子的管家,眼中充滿了不敢相信。
「是……是她嗎?」她語氣不穩。「她……真的來了?」
「是。」
「請她稍候。」盡可能的保持平靜。「我……盡快去見她。」她拿起搖鈴,傳喚女僕進來為她更衣。
上回盛裝打扮,是什麼時候?為了誰?
啊……是五年前的聖誕節化妝舞會,從那之後,她就被困在這座華麗的牢籠裡,緩慢的等死。
蘿蘭拿出最好的一件家居服,那是去年請裁縫為她量身訂做的,深藍色的連身裙裝,最能襯托她的金髮藍眼。
金髮……她滿頭金髮,如今早已灰白不復當年。
當她打扮好,在女僕的扶持下,一步一步,去見那位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的人。
推開華麗的白金色大門,走進維多利亞風格的茶會室。
一個女人,黑髮黃膚的東方女人,就坐在白色古典沙發上,穿著一套白色套裝,耳上別著白色珍珠耳環,優雅的執著骨瓷茶杯,啜飲紅茶。
蘿蘭推開貼身女僕的扶持,驕傲的挺直腰,執著龍頭枴杖,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日安,班德森女士。」韋劭妏放下茶杯,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來,迎接這偌大家族的女主人—— 蘿蘭·班德森。
蘿蘭抬高下巴,倔傲的點了點頭,在她左手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不穩的呼吸聲顯露了她的疲憊。
走這麼一小段路,都這麼困難了嗎?到了這種地步……
韋劭妏微笑,跟著蘿蘭一起坐下,掩去內心的訝異思緒。
「丹尼爾的甜點還是這麼好吃。」她勾動嘴角,轉頭朝管家麥特輕點頭。「幫我轉告丹尼爾,他依舊寶刀未老。」
她一派的輕鬆自在,熟稔得像是在這座費城豪宅住了很久很久,不曾離開。
蘿蘭雖已病老,但銳利依舊,她是班德森家族的女主人,風光數十年的名門貴婦,她緊盯著韋劭妏,欲從她臉上看出破綻。沒有,看不出一絲懼怕和戒慎。
很久很久之前,有個年輕柔媚的東方女孩,從來不敢直視她的眼,誠惶誠恐的,在班德森家族生活……
蘿蘭拿起枴杖,重重的在地上一蹬,發出驚人的聲音。
「太久了!」配合沉聲喝斥,那雙藍眸閃耀著銳利的試探。
韋劭妏沒有露出被嚇到的神情,微笑的面容像是什麼都沒發生,她維持良好的淑女教養。
她掀掀眼睫,微笑道:「讓您久等真是過意不去,我得把重要的事情做了完善的處置,才有辦法接受您的委託,班德森女士。」
言下之意,班德森家族的事之於她,並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了?
聽出她得體言詞下的含意,蘿蘭沒有動怒,攏起的眉頭舒開,但表情仍稱不上愉悅。
她僵硬的點點頭,道:「你變了很多。」
韋劭妏只管微笑,沒有應答。
「錢會匯進你戶頭裡。」蘿蘭刻意板起面孔。「做你應當做的事。」除了幾分警告的意味,更多的是試探。
跟老夫人聊天,還真是一點都不能放鬆呢。
韋劭妏溫柔的淺笑回答,「不會讓您這一百萬美金白花的。」她這回來,只會做她「應當」做的事。
她視線瞟向窗外,直視那株不再蒼鬱的老樹,說道:「明天起,我會為您救活那株老樹,但,我有一個要求。」
她清澈的黑眸,堂堂正正的迎上蘿蘭。
這無所畏懼的眼光令蘿蘭心中一凜。「說吧。」
「我不要『任何人』的『打擾』。」她天經地義地要求,那雙黑眸彷彿洞悉一切,清楚的知道蘿蘭女士請她來到這裡,不只是要她醫治庭院那棵老榕樹。
蘿蘭全身一顫,被那雙黑潭似的眼望著望著,望出了愧疚……
「這是當然!」她老邁的臉龐浮上一絲狼狽,但仍倔傲的挺直腰桿。
韋劭妏臉上始終掛著春風般的微笑,她放下所執的茶杯,輕聲道:「馬不停蹄來到費城,有些累了,班德森女士,容我先行離開。」她態度溫和但生疏,保持著一段距離。
班德森女士……為何聽來如此刺耳?
蘿蘭點了點頭,望著她翩然離去的纖白身影,消失在門後。
當韋劭妏消失在眼前,她立刻卸下假面具,身子一軟,坐不住的癱倒在地。
「夫人……」麥特急急忙忙的上前扶持。
門外,韋劭妏背靠在門板上,閉眼傾聽——
「這棟房子……」秀氣的眉毛攏起,語氣充滿了不安。「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股說不上來的怪異感爬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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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陽暖暖。
在班德森家族位於費城的百年豪宅睡下,一整夜,韋劭妏都睡不安穩——
她聽見植物的悲鳴。
於是一早,她便穿著簡單的衣裙,提著工具走向那株代表班德森家族興盛的百年老榕樹。
在樹下盤根錯節的根部,一名佝僂的老人虛弱的靠坐在樹幹上。
韋劭妏心一驚,倉卒走向那老人,失去了冷靜自持的神情,跪坐在他身旁,開口輕喊,「阿多恩……」
那名老人全身死灰般的綠,部份肌膚呈現壞死的黑,皮膚乾枯,有如剝落的樹皮般。
老人緩緩睜眼,眼白部份是淡淡的綠,瞳孔則是墨綠色,一雙,沒有生氣的眼。
「你來了……」他沒有開口,但聲音清晰的傳出。「你的力量,越來越強大了……」
韋劭妏伸手觸碰他,拿起桶子裡的鑿刀,砍向他胸口。
「唔—— 」老人吃痛的呻吟,但卻沒有抗拒抵擋。
沒有鮮紅的液體噴灑濺出,韋劭妏刨著老人心口肉,那一片片被她砍下的肉塊飛濺到她腳邊,全化成壞死的樹皮。
她一刀接著一刀,刮下樹精體內的「毒」,隨著她越刨越多,老人灰白的皮膚漸漸的有了光澤。
直到她執刀的手酸了、累了,顫抖著刮下樹精體內最後一塊腐敗,老人精神恢復,不再虛弱的靠著樹幹,他漾著微笑,撫摸韋劭妏的臉龐。「總算等到你了,接下來,就都交給你了……」說完這句話,他形體便緩緩、緩緩的消失隱沒。
韋劭妏鬆了口氣,頭抵著樹幹,雙手環抱著她雙臂抱不攏的老樹,任憑其汲取她身上的力量。
身後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踩著草地而來。
她回過頭去,一個巧克力色鬈發的小男孩,就站在她身後。
她眼神頓時一凜。這小孩,他是……
男孩站在樹下,走向她,清俊的小臉沒有表情,琥珀色的瞳眸沒有流露出一絲情感,穿著貴族幼稚園的制服,看起來約莫六歲年紀。
風徐徐吹來,吹亂了他的發,他的眼看著跪抱著老樹的韋劭妏,再抬頭,是張老成不符合他年紀的神情,他近乎自言自語的開口說道:「他們告訴我,你愛他們。」以羨慕到近乎嫉妒的神情瞪著老樹。「我想……也許他們死了,我就可以見到你。」
在男孩說著這話的同時,她感受到正環抱著的這株老樹在微微顫抖。
不只老樹,風傳來樹精花妖們的恐懼,這庭院的蕭條,不是因為季節遞嬗,而是一個小孩的詛咒所致。
濃烈得化不開的悲傷,讓韋劭妏眼眶濕潤。
她站起身來走向他,溫柔的微笑對他說:「嘿,你知道我是誰嗎?」
男孩望著她的眼神充滿複雜情緒,害怕、懷疑、不確定,還有警戒。直到她攤開雙臂,他總算克制不住內心的激盪,衝進她懷裡。
小小的身軀在她懷裡顫抖,怯怯地喊著,「媽咪……」
這一聲「媽咪」逼出了韋劭妏的淚水,她緊緊地將男孩擁入懷中。
「歐文……」她的孩子,她被硬生生刨去的心頭肉,她的寶貝。
「媽咪。」歐文滿足的閉上眼,投進母親懷裡暢快撒嬌,汲取缺乏的母愛。
將兒子擁入懷中,捧著他的小臉看個仔細。歐文,她懷胎十月所生的孩子,長這麼大了?為什麼這麼快呢?他五官不若他爸爸深,卻比她立體,是她的孩子,上天賜給她的禮物,她的寶貝,她被人硬生生奪去的寶貝!
這麼多年來,她未曾照顧過這個孩子,連抱一抱他都不被允許……可他遺傳到她操縱植物的特殊能力!
為什麼……讓一個稚齡孩子思念母親,思念到痛下殺手詛咒生靈?班德森家有沒有好好照顧她的孩子?
這一次,她絕對不放手,無論任何人,都不能從她手中搶手她的孩子!
「歐文,來。」她執起兒子的小手,走向老樹,讓他的小小手掌覆在樹幹上。「上天讓你擁有這份能量,不是要你塗炭生靈,歐文,媽咪的寶貝,媽咪要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你正確運用你的力量,尊重生命。」
母子兩人雙臂大張地抱住樹幹,以誠心祈求老樹再次恢復英姿。
歐文是第一次這樣接觸植物,感受自己的能量與老樹合而為一,感受到他的詛咒讓老樹承受怎生的痛苦。
一滴懊悔的淚滑落小臉。「阿多恩爺爺,對不起……」
韋劭妏聞言,笑得好美、好溫柔,知道這孩子雖然行為偏差,但心地仍是良善的。
片刻後,她再度牽著兒子的手走向花園,令他將雙手伸入泥土裡直至手肘,不管他是否弄髒了身上的貴族學校制服。
「記住,寶貝,你要記住今天,媽咪跟你說的每一句話,嗯?」她輕柔的對兒子說。
將她的愛,深植在歐文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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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德森家族的歷史約有兩百年。這一個古老的家族,在美國社會地位舉足輕重。
不論是在政治上,或是經濟上,班德森家族的勢力範圍極廣。
身為這一個古老家族的繼承人—— 路克·艾德華·班德森,行程總是排得滿滿,不停的忙。
班德森家族最為人知的財富,是飯店業—— Benson?連鎖酒店,遍佈全球,以提供六星級的服務聞名於世,除此之外,班德森名下還有許多投資,範圍囊括人們的食、衣、住、行。
路克並不常回費城的老家,他在紐約有一間公寓,他一人獨居在那兒。
三十二歲的他,穿著長及小腿的黑色風衣,一身幹練的精英氣息,剛從巴黎開會回來的他,一臉的風塵僕僕。
回到費城老宅已經是夜半時分了,天氣很冷,他連呼出的氣都成了白煙,天空還飄著細細雨絲。
「嗯?」他停下腳步,狐疑地朝庭院那棵老榕樹望去,夜色未能掩飾他藍眸中的精明。
他似乎……看錯了?
現在是冬天,冷得不得了,但那棵近年來日漸枯萎的老樹,是否出了新芽?
記得一個月前他回來探望母親和兒子時,樹上的葉子都枯黃了。
「少爺,您回來了。」麥特撐著傘出來迎接晚歸的男主人,口氣愉悅、精神奕奕,一點也不像剛被擾醒清夢的模樣。
路克朝老管家笑笑,走進家門。
一走進屋內,立刻感受到溫暖,他在玄關脫下風衣和帽子交付與麥特。
穿著合身手工西服的身材,高大挺拔,他那頭燦燦金髮散發出迷人的光澤,他五官很深,濃眉大眼,鼻樑又高又挺,有點微微的鷹勾鼻,但抿緊的下顎和冷冰冰的眼神,透露了他的不近人情。
他疲備的擰擰眉,朝麥特交代,「幫我隨便弄點吃的。」
「沒問題。」
路克腳步一旋,走過寬廣華麗的大廳,回臥房休息等待宵夜時,經過他兒子歐文的房門。
他腳步一滯,在門口駐足、沉思。
他跟歐文不親,他害怕歐文對他露出渴望父愛的神情,其實他最怕的是有一天歐文會向他問起他的母親。
毫無疑問他愛這個孩子,但每每看見他的臉,就讓路克想起那段失敗的婚姻,變得不知該如何面對。
歎了口氣,他動作輕盈地推門而進,生怕擾醒了熟睡中的孩子,唯有在夜半時分,他才敢踏進兒子的房間,接近他,流露出對他的愛。
他一如以往的走至他床前,打算替歐文蓋被子,吻吻他的小臉,可——
眼前相擁而眠的一大一小不在他的預期之中。
柔媚的東方女子,慈母般懷抱著歐文,兩相依偎的畫面撞擊路克的心,他平靜多年的心在此刻一陣絞痛!
「這是夢嗎?」如果不是夢,眼前的美好怎可能發生?
那張臉,這些年來總會在夜深人靜時浮現眼前,打擊他的自尊,凌遲他的心志……
他伸出顫抖的手指,像是怕一碰就滅了似的,輕觸她披散於枕間的黑亮秀髮——是真的!
確認了這一點,他踉蹌一步,眼中盛滿不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他不明白為何她又再回來這裡,闖入他的生命,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她仍能輕易打破他的冷靜自持?
踉踉蹌蹌的走出兒子房間,怕是再多待一秒就承受不住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
跌跌撞撞的走回臥室,待在這充滿回憶的房間,他幾乎能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迴盪、充斥在他腦海。
「我不懂!」拋棄一切的人是她,為何現在又回來了?輕而易舉的戳破他的偽裝。
叩、叩、叩。
枴杖的聲音自長廊那一頭傳來,直至他房門前消失。
咿呀一聲,房門被人推開,是他那病中的母親,始終驕傲不認輸的班德森夫人。
蘿蘭眼眶含淚,走向一臉愴然的兒子,滿心愧疚的向他坦白,一件日夜折磨她,令她懊悔不已的往事
「都是我的錯,我不求你的原諒,孩子……」蘿蘭緩緩說出,她曾經對他們做了什麼。
原本飄著細雨的天空下起了傾盆大雨,嘩啦啦,不停的下。
陰霾的天氣,就如同路克頓時蕩到谷底的心情,不禁疑問這些年來他到底在做什麼?
一道宣洩的暴吼,伴隨著閃雷交織,響徹在這座古宅中……
「對不起……」蘿蘭淚流滿面,面對崩潰的兒子,她只能不斷的說著這三個字。「對不起……」
卻不敢靠近傷痛的路克,她愛逾生命的血親,怕一接近就會迎上他帶著恨意的眼神。
路克宣洩完心中的悲傷,頹喪的坐在床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淚不斷的流。
窗外的閃電加劇,雨越下越大。
轟隆隆——
韋劭妏被這聲雷電驚醒,低頭看著懷中安睡的寶貝,下意識擁緊。
「媽咪,不怕。」同樣被吵醒的歐文,睡眼惺忪的抱著母親的腰。「我會保護你。」童言童語的,惹人憐愛。
她眼神一柔,低頭吻吻懷中的兒子,閉上眼,逼自己不去想剛才那與雷聲一同傳來的暴吼是誰?
不去想剛才是誰走進兒子的房間,溫柔的輕觸她的發—— 她不想知道,更不想去想那段令她受傷的婚姻。
她不願回想,但那些往事卻歷歷在目,每一夜在她腦中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