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清茶倒入杯中,木蘭輕嘗了一口。
茶的味道不差,卻只是普通的茶而巳,連丞相府裡喝的都比這個名貴。
她不敢相信,堂堂慕帝楚默然,如今竟住在這樣樸素的宮裡,喝著這樣普通的茶。
「木蘭妹妹喝不慣吧?」楚默然微笑,「難得你來,可惜我宮裡只有這個。」
「皇上別這樣說,折煞木蘭了。」她連忙起身,盈盈一拜。
「說起來,咱們也有七年沒見了吧?」楚默然對著她通身打量,「真是長成大美人了,那時候還是一個愛哭的小娃娃。」
「皇上恕罪,只因木蘭臉皮薄,所以一直沒敢進宮。」
「呵呵,你跟皓明那一架吵得驚天動地,怪不得你會不好意思。」楚默然回憶當年的往事,打趣地道。
木蘭不由得微微臉紅,彷彿又看到那個任性的少女,在那個雷雨忽驟的日子,賭氣地在御花園裡,對著一個同樣怒氣衝天的男孩子大嚷,「我就是要嫁給你!」
因為這句話,讓她成了宮裡的笑話,人人都說她太不矜持,丟了喬丞相的臉。
從那一天開始,她就再沒進過宮。
七年後的今天,她鼓起勇氣,回到這個曾經讓她難堪的地方。
她不得不來,因為她要來替自己的心上人傳話。
「我倒是奇怪,木蘭妹妹為何忽然有空來看我這個孤家寡人?」未等她開口,楚默然倒先問了。
他沒有稱自己為朕,這似乎是他的習慣。自從登基之後,他就沒有做過一天實權在握的皇帝,所以他從不用朕來稱自己。
很平易近人,卻又令人感到悲哀。
「皇上可否知道,我與皓明哥哥已經退了婚?」木蘭道。
「天下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嗎?」楚默然莞爾,「難道妹妹此次前來,是讓我幫忙再撮合你跟皓明?」
「不必了。」她搖頭。
「怎麼,你不再喜歡他了?」他倒有些替弟弟緊張,「其實他那樣對你,是有苦衷的……」
木蘭回答,「我知道,」他為了皇上和太后的事心煩。「就因為太知道他的心思,所以打算換一種方式留在他的身邊。」
「怎麼?」楚默然詫異,「你們最近見過?」
「就是因為見過,所以才決定跟他退婚的。因為,我沒有必要再利用一紙婚約來跟他保持聯繫。」
「這麼說來,你已經有更好的方式來跟他聯繫了?」楚默然恢復笑顏,「那樣很好啊。」
「只是……」她斟酌著開口,「如今他卻不方便跟皇上聯繫了。」
「為何?」楚默然一怔。
「關於皓明的身世,皇上當真不知嗎?」她試探地問。
「你從哪裡聽說的?」他臉色一沉,和藹神情瞬間變成冷厲。
「從皓明那裡。」
「他知道了?!」他愕然,「他怎麼知道的?」
「聽說是太后告訴他的。」
「太后?」楚默然沉默半晌,「她終於還是說了。」
「太后想認回自己的兒子,也是人之常情,特別是她發現皓明替皇上賣命的時候。」
「的確怪不得她。」他澀澀—笑。
「只是皓明可能從此不大方便來與皇上見面了。」木蘭仔細觀察楚默然的表情。
「太后是他的親生母親,他自然不能再與太后作對。」
「皇上誤會了。」
「怎麼?」楚默然不解。
木蘭淡淡笑道:「皓明對我說,皇上跟太后都是他至親至愛的人,無論幫助哪一方,都讓他為難。可是,當他必須選擇一方的時候,他會選皇上這一邊。」
「選我這一邊?」他難以置信,「為什麼?」
「因為他覺得皇上比太后更能治理天下。」
楚默然凝眉。
「自太后獨攬大權以後,親小人,遠賢臣,沉迷享樂,揮霍無度,置內憂之不理,視外患於不顧,近無安撫民意之心,遠無治國平疆之策。皓明從前與她作對,並非單純為了一己之私,更因為看不慣她的所作所為,不能因為現在知道她是自己的母親,就改變立場。」
他望著面前的清茶,良久沒有出聲。
「皇上在懷疑皓明的誠意?」她追問。
「不,」他搖頭,「我只是沒想到我的弟弟有這樣值得敬佩的心胸。」
「的確。」木蘭說這話的時候有幾分自豪——她果然沒有愛錯人。
「是皓明叫你來的?」楚默然問。
「是。」算是吧,呵呵!「如今太后把皓明的身世說透之後,自然不希望他再到這宮裡來探望皇上,可皓明有許多事情要對皇上說,所以,他希望能找個機會跟皇上見面,最好是在宮外,可以避人耳目。」
「正好,我過幾日要到城外的鐵檻寺燒香,你轉告皓明,就說我在那裡等他。」
「如此甚好。」她笑盈盈地欠身,「大功告成,小妹也該告退了。」
「辛苦妹妹了,難得你對皓明一片癡情,」楚默然關切地道:「只是,你爹那邊,你該怎樣面對?」
「皇上放心好了,我有辦法。」她神秘地回話。
楚默然點點頭,沒再追問。他向來如此,從不追問任何事,從不逼迫任何人,總是一副很放心的模樣,或許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有那麼多人願意替他賣命吧。
走出紫陽宮,木蘭看著御花園裡平和恬靜的一切,知道不久之後,這裡將不再平靜。
忽然一隻手搭到她的肩上,嚇了她一跳。
「你這個鬼丫頭,怎麼跑到這裡來了?」那隻手的主人說。
那聲音更讓她愕然。
「二師姊?」木蘭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看見久違的亮麗容顏,正對自己甜甜地笑。
沒錯,這一襲紅衫,正是她那失蹤多日的二師姊沁玉的最愛。
可是二師姊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沁玉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跟自己來到一處僻靜的地方,才開口說話。
「你這丫頭,難道也是來偷東西的?」她問。
「二師姊,你是來皇宮偷東西的?!」木蘭不由得大駭。
「對啊,」沁玉得意揚揚,「我可不能敗給雅眠那老太婆!」
老太婆?如花似玉的大師姊到了二師姊嘴裡,卻得到如此可怕的稱謂!不過算了,反正大師姊也常常叫美麗的二師姊巫婆。
「喂,三丫頭,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沁玉眼一瞪,故作凶神惡煞。
「呃……我是替人來傳口信的。」她吐吐舌頭,「最近我在遂王府裡找了份差事,當了個……管事的大丫頭。」
「遂王府?難怪穿得這麼漂亮。」沁玉上上下下打量她,「遠遠看過去,還以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呢!」她從不知道她的小師妹是丞相的千金。
「可二師姊你在這裡做什麼?這裡可是皇宮啊!」真來偷東西,膽子也太大了吧?
「噓——」沁玉湊近她的耳朵,「悄悄告訴你,我是來偷玉璽的!」
「什麼?!」木蘭差點大叫起來。
「唉,說來話長,我跟雅眠那老太婆打了個賭。」
「我聽說了,誰能偷到天下最值錢的東西,誰就當掌門。」
「對啊,所以我偷偷溜進皇宮裡來。」
「可是你們打的賭跟玉璽有什麼關係?」木蘭傻愣愣的問。
「玉璽就是天底下最值錢的東西啊!」沁玉笑咪咪地回答,「難道只有金銀珠寶值錢不成?」
「天啊!」她嚇得魂不附體, 「你也太有想像力了!」
「是吧,」沁玉洋洋得意,「我可不像雅眠那隻豬!她一定是去偷什麼貢品之類的吧?」
「二師姊你怎麼知道?」不愧是巫婆!
「哼,就憑她那顆豬腦,也只能想到貢品!」她嗤之以鼻。
「難道你到手了?」木蘭瞪大眼睛問。
「暫時還沒有,玉璽哪那麼容易偷?我還不知道放在哪兒呢。」沁玉聳聳肩,「不過總有一天我能打探出來的,反正就是在御書房之類的地方。」
「二師姊你現在住在宮裡?」用什麼身份?
「對啊,我現在是紫陽宮的宮女。」沁玉滿臉自豪。
「二師姊,你可要小心啊,別被識破了身份。」
「放心好了,周圍的人都信任我!」看了看樹影,「哎呀,不能再跟你聊了,日影西斜,我得去餵孔雀了!你有空要多進宮跟我玩,反正你有遂王府大丫頭的身份,很方便的。」拍拍她的肩,沁玉連句道別的話也沒有,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木蘭錯愕地看著那遠去的玲瓏背影。二師姊真的沒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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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皓明坐立不安,這半天都在客棧的房中徘徊。
忽然,他聽到熟悉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不由得將房門一拉,人如箭一般來到廊上,對著回來的人大吼,「你這丫頭跑到哪裡去了!」
木蘭怔在原地,連忙將他推入房中,小心關上門。
「我去辦事了。」她微笑地小聲回答。
「你這丫頭能有什麼正經事?」楚皓明心急如焚,「你知道我在這裡等了你多久嗎?」
「你找我幹麼?」她調皮地眨眨眼睛。
「我想到一個去見皇兄的方法,打算跟你商量。」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為計畫擬好卻無人傾訴而煩躁,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總之,一個下午看不到她的人影,他就忐忑難安。
「說吧。」木蘭不疾不徐,倒了一杯水解渴,故作心不在焉。
「後天皇兄會去鐵檻寺燒香,這是每年的慣例,太后不會阻止他出宮的。我倒是可以趁這個機會去見他。只是,我在想見他的時候該如何避人耳目?」楚皓明蹙眉沉思。
「不必想了。」木蘭輕鬆地道。
「什麼?」
「我已經幫你跟皇上說好了,他燒完香會借口自己頭疼,到寺院後面的廂房歇息,你就從後門溜進去,避開眾人耳目去見他。」
「說好了?」楚皓明盯著她,「你幾時跟皇兄說好的?」
「剛才啊,我進宮見了皇上。」木蘭一臉笑嘻嘻。
「宮闈森嚴,你怎麼進得去?」
「我打昏了一個出宮的宮女,偷了她的腰牌,換了她的衣裳,就混進去了。」她隨口瞎編一通。
「你說什麼?!」再次一聲怒吼揚起。
「好凶哦,」木蘭捂起耳朵,「人家幫你辦事,你還這樣對人家。」
「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如果你被守宮門的人識破怎麼辦?就算不被識破,如果皇上懷疑我有異心,你也性命堪憂!為什麼不跟我商量一聲就擅自行事?你以為自己有多大本事?」他氣得臉色一片鐵青。
他越氣,她就越開心,這表示他真的很在乎她。
她漾開笑靨,雙頰紅潤,楚楚動人。
忽然,她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腰,腦袋埋入他的胸膛,久久不願抬起。
這一舉動把他嚇了一跳,怔怔地僵在原地。
「皓明……」這是她第一次喚他的名字,鄭重的,不再玩笑,「你喜歡上我了,對不對?」
「什麼?」他腦中一片嗡嗡作響,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一定是喜歡上我了,否則為什麼這樣在乎我的安危?」
她感到他的身子變得像鐵一樣硬邦邦的……良久,他輕輕推開她。
「不要傻了,咱們現在是朋友,我當然關心你的安危。」他低低道。
「可是你那樣生氣,如果只是普通的關心,不必如此生氣吧。」她堅信自己的直覺沒錯。
避開她的目光,楚皓明遠遠地走到牆角,推開窗子,望著一無所有的窗外。
他並非為了欣賞美景,而是為了平復自己的心情。
「皓明,我真的不懂你,為什麼要避開身邊所有的女子?難道你真的像『白月』所說,有斷袖之癖?」木蘭打趣道。
他被逗笑了,但笑中帶著澀意。
「那只是我讓白月對外放的謊言而已。」終於,他承認了。
「為什麼?」她深深地望著他,「我真的不懂。難道你寧可終生孤苦,也不願意讓別人親近你?」
他該告訴她嗎?她真的會明白嗎?抑或笑他太傻?
「你是否還記得……」半晌之後,他開口道:「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
「記得啊!」她險些把兒時的回憶脫口而出,還好及時醒悟過來,「那一天我去你房裡偷東西,被你逮到。」
「你還記得自己當時打開了一隻錦盒嗎?」
「啊,原來被你發現了。」木蘭吐吐舌頭,「我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
「那錦盒有什麼?」
「好像是一個泥人,或者說其實是一團泥巴。」她蹙眉,「對了,那到底是什麼?」
「一個泥人。」楚皓明答,「只不過被大雨淋過,模糊了眉目,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這個泥人有什麼重要的?」值得那樣寶貝地收藏?
「因為……它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女孩子送的。」
「你是說……」她不由得大駭。
不可能!那麼久以前的東西,他還留著?她都快認不出來了,他卻仍舊當作寶貝?這太不可思議了!
「對,這是喬丞相的千金送給我的。」楚皓明澀笑道。
天啊!她感到頭頂像被什麼重擊了一下似的,昏昏沉沉。
這小子,為什麼總是做這種事?她無意中的一句話,她早就忘記的東西,他卻珍藏至今,本以為自己愛他很深,現在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謂的愛情在他面前,變得那樣渺小。
「我其實一直喜歡她,」他終於承認,「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認定這世上只有她可以當我的新娘……我們雖然時常鬥氣鬥嘴,可是在一起的時候總是那麼開心。可惜,她爹是太后的心腹,我卻是要和太后作對的人,如果她真的嫁給我,勢必會左右為難……我不想看到她難過,只好退婚。」
這一刻,她終於懂了。
為什麼他會對自己退避三舍?原來不是嫌棄她,而是為了她好。
「小瑾,我不能喜歡你。雖然我沒跟她在一起,但我的的確確打從心裡認定今生會娶她為妻……你可能不會明白,我剛跟她退婚,如果立刻就接受別的女人,這讓我覺得自己很花心,而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癡情的人,我不能背叛自己的信念,你懂嗎?」
雖然面對眼前的小丫頭,他的確曾有幾分好感,甚至在那個與她肌膚相親的夜晚,差點把持不住,但最終他忍住了。
他相信自己只是一時的意亂情迷,因為眼前的女子很像記憶中他喜歡的女子,直爽的性子和甜甜的笑容都好像……
如果他真的心猿意馬,那才是卑鄙的行為,因為,這對小瑾不公平。
「我懂。」木蘭眼裡忽然泛起淚花,顫聲應答。
她想哭,並非因為難過,而是因為前所未有的感動。
他的告白,讓她好嫉妒——嫉妒那個叫做木蘭的女子,那個讓他一往深情、不惜忍受痛苦的人。
那個女子,是她,又不是她。
或許說,是存活在他腦海中的她。這麼多年來,被單相思美化的她。
但無論如何,讓一個男子如此為她神魂顛倒,她這輩子已足夠了。
「難道你要一輩子孤獨終老,不再親近任何女子?」她哽咽地問。
「也許很久以後,我會拋開過去,」楚皓明抬眸,與她的雙眸交會,「但不是現在。」
「我可以等你。」木蘭輕輕道。
他一驚,似有暖流阻在喉間,久久不能開口。
是的,她可以等。
哪怕,是用這個小丫頭的身份一直等下去,她也心甘情願。只要,讓她可以留在他的身邊,不論海角天涯她都願意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