啜了一口黑色俄羅斯,林時碩還是決定參考一下他人的意見。
「哪,我問你……」他的目光對上了吧檯內的男酒保。「你有沒有跟年紀比你大的女人交往過?」
石諾倫先是一愣,回想了幾秒,才道:
「有吧。」
「什麼叫『有吧』?到底是有還是沒有?」
「誰會去刻意記得這種事?記得對方是誰就好了。」石諾倫聳聳肩,一臉的理所當然。
「你……算了。」
他早就應該要習慣這個腦袋不正常的傢伙。「那就算是『有』好了。你是怎麼追求對方的?」
石諾倫又側頭回憶了好一下子。「好像是對方主動表示,我只是點頭答應交往而已。」
這答案讓林時碩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也對,當我沒問過。」他又拿起那杯深褐色的酒小啜一口。「我早就應該要猜到你追女人的資歷是零才對。」
他的口氣讓石諾倫稍稍皺起眉頭,瞅著他瞧了好一下子。
「怎麼?你口味換了?這次換成年紀比較大的熟女?」
「沒有。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他移開了視線,轉向了坐在附近的一個年輕女人。
「隨口問問?」石諾倫的眉頭皺得更深。
最好他是會「隨口問問」這種問題。
「反正都是女人,哪來『比你年長』或『比你年幼』這種差別?」
「怎麼可能會沒有差別?」
「就是因為沒有差別,我才會說沒人會刻意記得這種事。」
「你不記得,一是因為你的女人換得太快。」
林時碩轉過頭來,白了他一眼。「還有,另一點是因為你的腦袋跟正常人不一樣。」
「明明是因為你太在意『數字』這種東西。」
「不好意思,我是生意人,我當然要在意數字。」
見他這麼認真地爭辯,石諾倫靜了幾秒。
「我剛才是聽錯了嗎?」
他似笑非笑地盯著林時碩的臉,打量了一下。「剛才好像有人說是『隨口問問』的不是?」
像是被點醒了什麼,林時碩硬是扯出一抹乾笑。
「那是因為你的說法我不能認同。」說完,他又別開了視線,落回了方纔那個美麗女人身上。
對方似乎也相當沉浸在他的眼神裡,偶爾露出淺淺的微笑,有意無意地對他瞄上一眼。
這是一種「邀請」。
對於這種邀請,林時碩向來都不陌生。
只不過,他已經沒了那種心情。
忽然,口袋裡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打斷了他那好似空白、卻又宛若雜亂的思緒。
他搜出話機,瞥了螢幕一眼。
──那是一個幾乎可以和撒旦劃上等號的名字。
「你又想幹嘛了?」他接起電話,連客套式的招呼都省略。
石諾倫當然聽不見電話彼端的人說了些什麼,只聽得見話機裡傳來嘰嘰喳喳的雜音。
接著,眼前的男人眉頭緊鎖,眼神裡露出不耐。
「奇怪了,你不會搭計程車嗎?你有窮到這種地步嗎?你應該還沒被逐出家門吧?」
林時碩沒好氣地回應著,甚至令人懷疑他下一秒就會拍桌子大吼出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又想幹什麼。」他提了一口氣。「跟你說過幾百次,我對你那些──」
說到一半的話似乎被硬生生地打斷,然後,他只是聆聽。
「算了算了。」他終於決定放棄掙扎。「好一個『最後一次』。你說的話能信,我都能當總統了。」
語畢,他切斷訊號,將手機收回口袋裡。
「又是詩遙?」石諾倫掛著一絲微笑,順勢問了出口。
「是啊……你還真瞭解。」林時碩滿臉無奈。「沒辦法,把柄被人抓到的下場就是生不如死,死的時候連尊嚴也不留給你。」
「是半年前那件事?」石諾倫想起了五、六個月前,他和自己的一票朋友去參加某個聚會的畫面。
「不是。」他否認,邊拿出皮夾抽出幾張鈔票。「她又抓到新的把柄了。」
石諾倫靜了幾秒。好吧,他高估對方了。「你的把柄還真是唾手可得。」
「去你媽的唾手可得。」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擺上酒錢,轉身走向大門。
「祝你相親愉快。」
在他踏出去之前,石諾倫沒忘記要補上一句征戰前的祝福。
***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石靖軒一進工作室大門,就急著向那綁著馬尾的女子道歉。
「啊,」被她的聲音給吸引,女人回頭看了一眼。「你來啦?」
「真的很抱歉,臨時來了一個會議,害我差點脫不了身。」
「你先坐著休息一會兒吧。」
倪子倩調了腳架的高度,不時回頭看著她。「剛才等了半個鐘頭,我猜你應該是有事要忙,所以先接拍下一個案子……你急著要走嗎?」
「我?……不,大致上都處理完了。不急,你先忙。」
石靖軒脫下那件西裝外套,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最近案子多嗎?聽盛軒說你好像也沒閒著。」
「說忙倒也不是那麼忙。」倪子倩手持著相機,注意力依然是在眼前那兩個年輕秀麗的女模特兒身上。「那都要多虧他,每次去應酬都順便幫我打廣告,搞得我現在接的案子有一半都是政商名流。」
聽了她的話,石靖軒大笑了幾聲。
「這倒是。他一聽說我要拍著作書的封面照,馬上就把你的名字搬出來。」
「他一定是怕我太閒,那樣會突顯出他有多『失職』,所以硬是要塞一堆案子給我。」
卡喳一聲,她按下快門。「可是呢……當他好不容易有空閒時,就會開始抱怨我為什麼這麼忙,連一天都不給他之類的。」
對於她的話,石靖軒只是翻個白眼。
「男人啊。」她吁了口氣。
這樣的情景似乎在她的生活中也存在過。
只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你呢?」倪子倩無預警地反問了一句,打斷了她的思緒。「你的公司還好吧?那天聽盛軒說你被人惡意搶走不少單子?」
沒料到石靖軒忽然怒拍沙發的扶手,彷彿哪顆地雷被引爆。「那豈止是『惡意』兩個字可以形容!」
她的反應出乎倪子倩的意料,幾乎差點要忘記按快門。
「我從來沒看過任何一家公司的總經理可以低俗到那種程度。」
真是史上頭一遭,難得有公事以外的話題可以激發她的腎上腺素。
「那個男人品味差,」因為她想起了那件「蘿莉洋裝」。
「個性差,」也想起了他那張賤死人不償命的嘴。
「教育差,」連基本的禮貌也不懂。
「還有……」
她想起了他那一記霸道又狂妄的吻。
這令她不自覺地將唇邊的話語吞了回去。
「還有呢?」
忽然,一個不該存在的男人嗓音冷不防竄入這個不大不小的空間。
像是本能般的,所有的人一致朝著門口望去──
「你……」
見到這個連禽獸都不如的男人就站在門邊,石靖軒頓時只有兩個想法。
一,她總有一天要宰了他。
二,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你在這裡幹什麼?」
絲毫不掩飾那份敵意,她衝口就問。
「當然是來接人回家,難道是來跟蹤你嗎?」
他大搖大擺地走進工作室,理所當然地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你呢?改行當寫真美『熟』女?」
「你……」
石靖軒下意識地握了握拳頭,不自覺地往沙發側邊挪了幾公分。「你說話自重一點。」
「哦?自重一點?」林時碩揚揚眉。「你是說,例如在別人背後批評對方品味差、個性差、教育差……這樣嗎?」
石靖軒不自覺地深深吸了一口氣。
夠了。
這樣下去她一定會犯下刑法傷害罪。「不是來接人的嗎?怎麼不快點滾?」
林時碩瞅著她的臉蛋瞧上了幾秒,然後下巴一揚,看了看鏡頭前的兩個女模特兒。
像是為了要回應他的目光,兩個美少女趁著按下快門前的空檔,猛對著他微笑。
看了看美少女,又回頭過來看了看他,石靖軒很難不去阻止自己猜想這三個人的關係。
「真的,這是我的良心建議。」林時碩啟口打斷了她的思緒。「你這個年紀出道拍寫真集已經不太適合了,你要三思啊。」
「我不是要拍寫真集!」似乎早已經忘了什麼保持形象的狗屁原則,石靖軒怒吼了出來。
瞧她這麼認真反擊,林時碩不禁大笑了幾聲。
「你能不能閉嘴三分鐘?」她誠心提出請求,因為她的耐性已經快到達極限了。
「當然可以。」他伸直手臂,拉回手腕,開始盯著手錶,一副倒數計時的樣子。
「你……」氣得雙肩起伏不定,石靖軒猛然站起身。「隨便你了!」
她走向對面的另一張沙發,用力地坐下。
然後,她盯著那兩個年輕女孩。
而林時碩則是盯著她。
他的視線讓她坐立難安,腳尖不自覺地打起煩躁的節拍。就這麼短暫地沉靜了一會兒……
「氣質、氣質啊。」盯著她那雙令人移不開視線的小腿,林時碩忍不住說道。
「你到底有完沒完──」石靖軒提聲就要吼出。
「三分鐘過了。」他出聲阻止了她。
看著他那張嘴臉,石靖軒差點就要伸手拿起桌上的東西扔過去;什麼都好,只要是能扔到他臉上的東西就行了。
「好了,最後一套就到這裡吧。」
忽然,倪子倩的聲音平息了這兩人的戰火。
石靖軒啊了一聲,謝天謝地,立刻起身坐到化妝台前,絲毫不想再多看對方一眼。
而那兩個女孩一前一後進了更衣室,然後換了一身和鏡頭前沒什麼差別的服裝走了出來。
「啊……好餓哦,好想先去吃個東西。」林詩遙一屁股坐在林時碩身旁,伸了個豪邁的懶腰。
林時碩卻不見得有將她的話聽進耳裡。
「對了,」林詩遙忽然拍了一下林時碩的大腿,指了指旁邊另一個清秀文靜的女孩。「她就是琪琪,在電話裡跟你說的。」
「哦,琪琪。」
他望向女孩,禮貌性點頭微笑,眼角餘光卻情不自禁地被石靖軒的背影給吸引。
透過鏡子,對於他態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轉變,石靖軒實在很不是滋味。
為什麼他可以人模人樣跟那個女孩打招呼,對她就要一副欠他幾千萬似的,搞得好像她是女夜叉,非得刀劍相向,一決生死?
難道他的「禮儀」只用在年輕女孩身上?這未免也太傷人。年紀大的女人就不是女人嗎……
「要改變臉上的妝嗎?還是這樣就好?」
倪子倩的話倏然讓她醒神了過來。
「嗄?什麼?」石靖軒一臉狀況外,愣愣地回看著對方。
「我說……」
倪子倩揚起意味不明的微笑,站在她身後,看著鏡裡子的她。「你要維持現在這個妝就好,還是要我稍微補濃一些?」
「哦,這樣就好了。」
很難不去注意到身後那名混蛋,連說話都不自覺地刻意了起來。「我在想,綁馬尾會不會比較清爽俐落一些?」
其實她根本沒去想過這個問題,但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要說來給誰聽。
「嗯……我想想。」倪子倩專注地打量她的五官,似乎已經在腦海中構思畫面。「不然這樣好了,不同的髮型都拍個幾張,然後再讓出版社選吧──」
「攝影師,我們先走了哦。」忽然,身後傳來女孩子的招呼,打斷了她的話。
「哦,好。」她回頭,揮了揮手。「你們路上小心。」
看著鏡子裡的三個身影,林時碩跟在兩個女孩身後,就那麼自然地一同離去……連一句道別也沒有。
廢話,這是當然的。
他不開口也好,他一開口她就有氣。
石靖軒在腦海裡自問自答,卻沒意識到自己活像人格分裂。
「那就先用這個髮型拍個幾張吧。」
倪子倩的聲音再度將她拉回神來。
「啊,好的。」她站起身,坐到了鏡頭前的高腳椅上,一雙曲線完美的腿互相交疊。
看著倪子倩在安裝底片的模樣,她恍神了。
那兩個女孩,應該有一個是和那傢伙有所謂的「曖昧關係」吧……難道兩個都是?他腳踏兩條船?
不,這太誇張了。
但是那一吻又算什麼?純粹是捉弄她?還是報復她?猛然,一個曾經讓她熟悉的身影浮上了她腦海。
男人啊……她歎了口氣。
「你和盛軒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突如其來的話題,讓倪子倩手上的相機險些滑了出去。
「怎麼忽然問這個?」她定神,繼續前一秒的動作。
「沒什麼,忽然想到而已。」
「結婚啊……」倪子倩沉吟了好一會兒,聳了聳肩。「我也不清楚。要真正通過你媽那一關,恐怕還要很久吧?」
「這倒是。」石靖軒苦笑,搖了搖頭。
就連她這個長女選老公,也是常常陣亡在母親的那一道關卡。
過去曾經革命反抗過一次,好不容易讓母親首肯答應,沒想到那段婚姻失敗得徹底。
這讓她母親更有譏諷她的理由了。
「年紀呢?」她甩去不堪的回憶,另起話題。「像你這種女方比男方年長的情侶,相處上會不會很容易起爭執?」
不知道怎麼的,她想起了那個混蛋。
「這倒還好。」
裝好了底片,倪子倩來到了腳架前。「再怎麼說,他也是好幾家公司的領導,所以就算我比他大,也不太容易能感受到他比我小的事實。」
「那盛軒呢?他有在意過這方面的事嗎?」
她在胡亂問些什麼?
這讓倪子倩笑了出來。
「他如果在意的話,早就在意了,不會安然無事和我交往兩、三年吧?」她將相機鎖在腳架上,問道:「怎麼?你嬸嬸最近要你跟年紀比你小的男人相親?」
「嗯……」石靖軒轉了轉眼珠子。「算是吧……」
「對方和你差幾歲?」她走到石靖軒身邊,測光。
不知怎麼的,石靖軒的腦海出現了「九」這個數字。
那是她和林時碩的距離。
不對,她幹嘛把那傢伙當成預設的對象!
「也還沒什麼著落,對方只是有『提議』一下而已……」她垂下目光,抿了抿唇瓣。
九……這個距離還真遠。
她九歲時,他才剛出生;她十九歲時,他只是個十歲的小男孩;她二十九歲,已經掌管好幾家公司時,他卻還是個青澀的大學生。
這就是「九」的距離。
「好了,先來拍個幾張吧。」倪子倩走回腳架前,低頭對焦,喚了她一聲。
「好。」石靖軒振了振精神,揚起自信瀟灑的笑容,面對鏡頭。
***
「這裡這裡!」在後座的林詩遙忽然嚷嚷了起來。「在這裡讓我下車就好。」
「這裡?」林時碩踩下煞車,停在路邊。「你在這裡下車幹嘛?」
「我和男朋友約在這裡見面,他等一下會來接我。」
瞧她說得理所當然。
「那幹嘛不一開始就叫他去接你?」林時碩翻了個白眼。
「當然是為了要介紹琪琪給你認識,這還用問嗎?」林詩遙一副「真受不了你」的表情。
「你啊……」
「好啦,先這樣,我先下車啦。」
她不顧對方是不是有話要說,逕自開門下了車,像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留下一男一女在車內獨處,被一團詭異的氣氛包圍。
林時碩吁了一口氣。
「她很任性,你別太介意。」他苦笑,對著旁邊的「琪琪」解釋著。
要不是因為她的任性讓他可以巧遇那個女人的話,他還真想把那個跟惡魔沒什麼兩樣的妹妹吊起來。
「不好意思,我有跟她說這樣不太好,可是……」琪琪低下頭,尷尬地笑了一笑。
「沒關係,我已經很習慣她的手法了。」
他擺擺手,重新啟動車子,駛離了原處。「不過,我要先聲明……」
像是要宣佈什麼訊息似的,林時碩的語氣嚴肅了些。
「介紹朋友給我是詩遙的興趣,你別對她說的話太認真。」
「啊……我只是……」琪琪稍微抬起頭,乾笑著,卻又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別誤會,我不是說你不好。」林時碩搶先解釋:「單純是因為……我已經有對象了。」
他說了一個善意的謊言。
事實上,也不盡然是謊言。
善盡了紳士的責任,安全將女士送到了家門口後,林時碩只是道了一聲晚安就離去,連對方的名字也沒有過問。
因為他急著飆回那間工作室。
他想,也許「她」應該還沒離開。
然而當他的車停在了那間攝影工作室的樓下時,他猶豫了。他有什麼理由可以上去?
他要用什麼理由再上樓見她一面?
理由?
他這個人做事什麼時候需要理由了?這未免太不像他的作風了。
但他卻裹足不前,因為他沒有辦法輕鬆地對著那個女人說出「我想見你」這種話。
那會令她笑掉大牙吧……
愈想就愈是煩悶,他索性降下車窗,熄了引擎,隨手點了一根煙。
現在這是在幹什麼?堵人嗎?
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聲,他林時碩何時要落到充當跟蹤狂的下場了?
好不容易,在第九根煙被點燃時,石靖軒的身影出現在大樓的正門。
林時碩並沒有走上前去,他已經可以料想到那必定又是一場唇槍舌劍。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走向那輛屬於她的朋馳。
她舉手輕撥了一下長髮偶爾低下頭,接著又會立刻提起下巴,不知是什麼事讓她回頭望了一眼。
她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神色卻帶有一絲疲憊。
這種疲憊,他懂。
最後,他看著她上車離去。
剎那間,他開始妄想著能與她和平共處的畫面。是否可以有一次機會,能夠讓這個叫石靖軒的女人真心地對他展露一次笑顏?
一次就好。
只要有一次,他就有自信能夠贏回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