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為愛情所建、懸掛在空中的花園——每個人看到它,都稱之為奇跡。
如果不是千年之後,人們在美索不達米亞的遺跡中發現了大量石刻,恐怕二十一世紀的學者很難想象古代人是如何采集、加工、搬運數噸重的石灰石,去創造那些長翅膀的守護神。
凹凸的紋理,橫橫豎豎的楔形文字……房廷的指尖此時就在這些後世被當作人類文明瑰寶的浮雕上滑動、流連著。
雖然,他不是考古學者,也從未研習過這種古老字體的含意,但是此時,每個躍進他眼簾的文字與符號,都如同有生命力般,向他傾訴著自己的故事。
為什麼看到的一切,都有一種教人懷念的感覺?
想著想著,肩上忽然一沉——房廷一驚之下急轉過身。
有個男人就站在離他不到一尺的位置。對方有一頭醒目的淡金長發,而琥珀色的雙眼正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他是……誰?
疑惑著,胸口忽然隱隱作痛起來。房廷皺著眉,捂住那裡,肩膀卻在下一刻被那男人緊緊握住。
「怎麼了?」他操著陌生的語言,緊張之情溢於言表。
最開始房廷驚訝於自己居然能聽得懂他在說什麼,接著便猛然記起……前一天傍晚,當自己因為心悸痛,昏倒在巴比倫城遺址,又在那如夢境的花海中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男人。
當時男人蓬頭垢面、衣衫不整,胡子邋遢得完全像個野人,自己才剛睜開眼睛,他更像個瘋子似地撲過來使勁親吻……自己差點就被吻得窒息。
好不容易才剛掙脫,男人又死死抱住他,不肯放手。
那個時候,身處異境,又被怪人糾纏……房廷的腦中一片混亂,他曾試圖與男人溝通,但是當時就發覺了,無論是漢語、英語還是阿拉伯語,男人都聽不懂,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胡裡胡塗地由他拉著,從一座相當高的建築物上走下來。
途中因為絆了一下,對方甚至把身為男子、分量不輕的他抱了起來,直到到達平地,自己的腳才挨上了地面。
此時,雖然對方搖身一變,從瘋癲怪人化作英俊男子,可是他的眼神沒有變。那種癡癡的眼神,就像穿越時空、追隨了自己好幾個世紀的那般眷戀。
這種眼神教房廷害怕,他怯怯地朝後退了一步,男人立刻靠得更近。
這回房廷直接被逼得抵上浮雕,男人的雙臂則壓在他兩側的空擋裡,制造出一座身體的牢籠,被困其間,房廷惶恐十分。
男人的身形比他魁梧很多,力量自然懸殊,如果對方要對自己使用暴力,那麼……
「別怕。」
正當擔心害怕的時候,頭頂上卻傳來低沉的音調,是他在安撫自己。房廷一怔,很快就發現自己又被他圈進了懷裡。
背脊被撫摸著,耳朵被親吻著……同性之間,如此狎暱的行為,自己卻一點都不覺得惡心,相反,還覺得很舒服。被對方愛撫的感覺非常熟悉,宛如之前就和他有過這麼耳鬢廝磨、相依相偎的時刻……
男人喃喃地傾訴著愛語,吐息就這樣落在房廷的耳畔,房廷渾身一酥,胸口又是一陣激痛。
這回疼得甚至呻吟出聲,男人趕忙松開他,俯身查看。
「是這裡疼嗎?」他的大手輕輕按上房廷的胸膛,「可以……讓我看看嗎?」
房廷沒有吱聲,他的沉默像是一種默許。
胸口的疼痛已經漸漸平息,而心髒卻跳得厲害。房廷眼睜睜看著男人笨拙地用手指一個一個解他衣襟的扣子,他忘記了反抗……直到胸前一陣寒意襲來,那裡完全曝露在對方露骨的視線中,羞恥感方才進駐腦中。
房廷肩膀一縮,想扯回自己大開的衣裳,可是已經太遲了。
裸露出來的白皙胸膛上,殘留著一條幾乎致命的痕跡,淺紅的、凸出的……甚至算得上丑陋的傷疤,男人卻就著這疤痕,熱烈地親吻。
「對不起……我發誓,再也不會傷害你了……」
男人囈語般不斷地重復這句話,緊接著,親吻蔓延了房廷的整個胸部。
房廷的臉一下子紅透了,他扯著男人的金色長發,想從他的唇間逃離,可是渾身綿軟無力,就像被憑空抽去了所有力氣。
男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對他做那麼親暱的事情?他們真的曾經相識過嗎?那為什麼他對他……沒有任何的記憶?
房廷努力回想著,卻沒有在一片白茫茫的腦海中覓得蛛絲馬跡。突然,胸前一陣麻痺,房廷低頭,只見一側敏感的乳尖正被男人含在口裡輕吮……
淫靡的一幕,瞧得房廷倒吸一口冷氣,血氣立時湧上腦門,他不假思索地推開男人。
「不要這樣……」攥緊圍巾衣的領子,房廷有氣無力地拒絕。
他被吻得腿都軟了,差一點就要癱坐到地上,可男人聽不懂他的語言,仍執著地想要繼續探索他的身體……就在反抗的時候,房廷的手無意間摑到了男人的臉,兩個人同時都愣住了。
「房廷……」沉默了一會兒,男人輕輕地喚道。
這一聲,教房廷徹底屏住了呼吸。
在加沙的一年多裡,無數個侵擾他的夢中,總有一個人聲嘶力竭地在沙漠彼端呼喚著他的名字——雖然,他已不記得自己忘卻了什麼,可是這一聲呼喚還是似曾相識……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嗎?」男人問道,一臉的悲慟。
這表情教房廷看得有點於心不忍,可他還是點了點頭。
「陛下。」
尷尬萬分的空檔裡,有個男音陡然插了進來,將兩人驚醒。
房廷看到,有個穿著大圍巾衣、蓄須的閃族男人穿越冗長的廊子走過來,他恭敬地近身在男人耳邊說了句什麼,男人皺了皺眉頭,回他:「我現在就過去,你留下照看伯提沙撒。」
語畢,男人還回頭望了一眼。戀戀不捨的模樣,更教房廷手足無措。
直到男人走出宮門,房廷才松懈下來,可是他很快又注意到,身旁留下的男子正一臉曖昧地看著自己。
他提防地與來人拉開一段距離,惹得那人「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不用擔心,伯提沙撒大人,您是陛下的愛人,除了陛下不會有人敢碰您的。」
伯提沙撒?愛人?房廷聽得一頭霧水,他一邊說一邊用雙手比劃著,想向眼前這閃族男人解釋他的困惑。
對方先是一怔,「你是不是已經忘記怎麼樣說賽姆語了?」
原來這陌生的語言就是賽姆語嗎?房廷知道,這種幾近失傳的閃族語言,是美索不達米亞的居民在很古老的年代所使用的。
可是,為什麼自己聽得懂呢?
「撒西金說得沒錯,你果然把什麼都忘了呢……不過這樣也好。」拉撒尼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然後接著便解釋道:「『伯提沙撒』是你的更名,在迦勒底語中是『神之護佑』的意思,這是陛下在七年前為你取的。」
七年前?房廷聽聞越發胡塗了,七年前他還是身在祖國,怎麼又同異國他鄉的人士有此等關系?
「雖然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不過說起來真的很奇怪,推羅那一戰,就連陛下都以為你必死無疑了,可是,後來入殮時你的屍身忽然失蹤。
「那時候有人傳聞你根本沒死,我不相信……卻沒想到這是真的,七年後你又復活了,就連樣貌也和七年一樣,沒有多大變化……」
拉撒尼一下子說了這麼多,房廷沒聽出太多頭緒來,可是他明白了一點,那就是——現在他身處的,並非他所熟悉的時空和地域。
那我現在又在什麼地方?
面對「一夢醒來,錯墜時空」這等荒唐之事,房廷甚至覺得自己太過冷靜。而他現在除了想了解自己的處境,別無他想。
可能是體察到房廷的心境,拉撒尼此時也不再多話,他走到露台,撩起簾幕的一角,讓更多的陽光照入宮室。
眼看著一排排刺眼的金線漏進視野,房廷油然生出一抹熟悉感受,他也踱到拉撒尼身邊,向著窗外望去。
這是一個夢,一個他曾經做過無數次的夢。
椰棗掩映,鵝卵鋪設……視線的盡頭有座夢幻般的藍色城關。烏爾式金字塔、山岳台、廟宇、神殿高低錯落;百來只金色的瑞獸、獅子,沿著寬大的街道一路蜿蜒到眼底。
眼看著在二十一世紀,業已干涸的河床如今汩汩流淌著生命的水流;眼看著人工開鑿的大運河邊上,婦女們的裙襬像蘑菇花一般朵朵綻開;眼看著通天塔就像《聖經》中描述的那般直插雲霄,睥睨眾神……
房廷覺得呈現在眼前的一切,已經完全無法以「不可思議」這個詞來形容了。
遙遠的時代,瑰麗的景致,如期而至來到夢後的現實中……他正置身只有在繪本上所畫的「神之門」——巴比倫城的宮殿之內,俯瞰著整座城池!
「有必要那麼驚訝嗎?」拉撒尼看到房廷的反應,調侃道。然後他順手遙指向東面的一座建築物,說:「那座高塔,是王為了你而修建的,工匠們用了七年,花了無數的心思才營造而成——連這個你也不記得了嗎?」
房廷順勢望去,但見那高塔被霧氣縈繞,似乎就是昨天傍晚他醒來的地方。此時只能在一片朦朧中看得到塔頂上似乎種著花木,他想起記憶中的那片花海——電光石火,心中頓悟!
「它就是『空中花園』——只為你一人而建的『空中花園』啊!」
拉撒尼一點破,破碎的記憶便紛至沓來,在房廷的腦中凝成一片。恍惚中,他忽而看到自己被人擁著,悉心疼愛;忽而又與什麼人錯身而過,回首頻頻;忽而一柄利刃貫穿了胸膛,眼前一片天昏地暗,一下子什麼都看不到了……
「怎麼了——喂!伯提沙撒!」
捂著劇痛不止的胸口,房廷頹然倒下,失去了知覺。
***
因為還惦念著房廷,朝會散去後,尼布甲尼撒便匆匆自議事殿趕回,卻看到侍奉的淑吉圖們亂哄哄地在寢宮的榻邊圍了一圈,心裡一惴,他立即撥開她們,發現房廷正躺在烏木的御榻上,雙目緊閉。
擔心失而復得的愛人再次離自己遠去,尼布甲尼撒緊張地彎下身子去握房廷的雙手——還是溫熱的,諦聽他的胸口,那裡的心跳也很有力,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怎麼了?」尼布甲尼撒質問拉撒尼,語氣顯得十分焦躁。
拉撒尼還沒來得及回答,一記低吟響起,是房廷轉醒了。
見狀,拉撒尼識趣地驅走淑吉圖們,自己也悄悄退離。
尼布甲尼撒坐到床邊,看著房廷眼睫抖動,緩緩睜開雙目,發現自己,白皙的面龐驀地泛出微紅,躲避似地把視線移開了。
形同羞澀的模樣,看得他鼠蹊一陣甜膩酥麻……而手掌撫到的臉頰又是那麼柔軟,溫熱……這種觸感,簡直就像在做夢!
好想就這樣把房廷壓倒,隨心所欲地……可是顧及到他的感受,尼布甲尼撒還是忍住了。
「不舒服嗎?」撥開房廷微微汗濕的額發,尼布甲尼撒輕問。他盯著他上下滑動的白皙喉結,仍舊有些心猿意馬。
這個男人……就是尼布甲尼撒!
那個《聖經》上的暴君!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強有力的國王!
房廷覺得難以置信——空中花園居然是為了自己而建?到底之前他們曾有過什麼樣的糾葛?雖然一時之間還無法明了,不過男人對待自己的呵護神情,的確不似個帝王應有的……
「胸口還是會痛?」露在被衾外面的雙手被男人握住了,他關切的垂詢令房廷非常不自在。
「我……沒事……」爬起身來,房廷使勁抽回了自己的手,一邊以拙劣的、才剛學會的兩個賽姆單詞回答男人。
此時,他仍不敢直視那對琥珀眼,因為只要一看那裡,就渾身沒有力氣……還有一些陌生的記憶碎片會侵入腦中,教他胸口的傷痛不住發作。
尼布甲尼撒愣了一記,不甘心地想要把房廷的手抓回來,卻被巧妙地躲開,正覺得有點懊喪,忽然他想起了什麼,忙從懷裡掏出了一枚小東西。
也沒有征得房廷的同意,他徑自動手,將其掛到了房廷的脖子上。
這是一枚青色的滾印——房廷抓起它看到,圓形的底部有一個獅形凹紋,細小的筒柱上則銘有一個大張著翅膀的赤裸女神。
房廷的手微微發顫,不知為何,他對這個滾印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這是『米麗塔的恩賜』……還記得嗎?我答應過,會把真正的天青石送給你……」
尼布甲尼撒的話就像一聲驚雷,炸響了沉睡的記憶。
房廷的腦海中浮現,他曾牽著自己在人山人海的街道穿行,他也曾像現在這樣,把一枚象征情物的滾印掛到自己的脖子上……種種、種種……正如走馬燈似躍然眼前的畫面就像是別人的記憶,這使得房廷萬般惶恐。
他猛地站起來,硬生生扯下了脖子上的滾印塞回了男人的掌中。
「我不要!」房廷本能地拒絕尼布甲尼撒的禮物——而這一瞬,恐怕連他本人都沒注意到,自己的賽姆語說得是多麼流利。
「為什麼?」尼布甲尼撒的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他上前一步抓過房廷的肩膀,強硬地扳起他的下巴,赫然發現房廷的臉上淌滿了淚水。
「……怎麼了?」看到愛人哭泣,尼布甲尼撒心疼不已,此時他真想把房廷撥進懷裡細語安慰,可對方抗拒得比之前還要厲害。
「為什麼……我根本就不該回來的!」沒有意識地低吼,房廷欲掙脫尼布甲尼撒,反而被摟得更緊,直到筋疲力竭,伏在對方的胸前哽咽……
安靜了一會兒,感覺背脊像被哄小孩似地輕拍著,房廷昂起頭,重新審視懷抱自己的尼布甲尼撒——聽拉撒尼說,眼前這個男人曾經因自己的死亡而瘋狂,他如同行屍走肉般活著,等待了整整七年……
其實,房廷並非完全遺忘了那段遺落的歲月,但是他卻沒有信心當他記起一切時,能否承受如此沉重的感情……
再次從昏睡中轉醒的時候,尼布甲尼撒已經離開了。雖說只是被他擁了一會兒,可身上披覆的,卻滿是那獨特的麝香味道。
房廷嗅著那氣息,有些醺醺然。接著他便發現,那枚價值不菲的天青石滾印還是固執地套在自己的頸項上。正有點哭笑不得,忽然又有人進入了寢宮,這使得他才剛松懈的神經再度繃緊起來。
來人是已經見過的近侍官拉撒尼,此時他的身邊還有一個高大的青年男子。他用露骨的視線打量著房廷,表情有些不自然。
被此人盯得很不舒服,房廷轉向拉撒尼,只聽他說春祭將至,狂王正在接見使臣,席間有各國上貢的奇珍異寶,還有許多新鮮有趣的事物,他想召房廷過去一同觀看。
雖然此時房廷根本就沒這個心情,不過他還是拗不過狂王的旨意,換上了拉撒尼准備的迦勒底朝服,隨其走出寢宮。
「你真的就是『伯提沙撒』?我還以為是怎樣的美人呢。」
途中,跟在身後的青年男子痞痞地調侃,房廷假裝沒有聽到,只是自顧自地跟著拉撒尼的腳步。
誰知,下一刻臀部突然被人從後面狠狠地捏了一把,房廷驚怒地轉過頭瞪向始作俑者,來人卻擺出一臉的玩世不恭,似乎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
房廷氣得攥緊了拳頭,就在這時,一陣輕風撫過他的臉頰。待他反應過來,只見一支細細的劍從背後伸出直指青年的鼻尖。
「費沙——你剛才在做什麼!」
原本,房廷還以為是拉撒尼在維護自己,可是他一回頭,卻看到一個相當漂亮的男子正拿著劍喝問。他的表情冷竣,一側臉頰上有塊不太起眼的灼傷痕跡,不過最教房廷印象深刻的是,美男子的左邊袖子是空的——他缺了一條胳膊!
「我不過是碰了他一下……有必要那麼緊張嗎?」名叫費沙的青年似乎頗為忌憚這獨臂的美男子,看到他拔劍,青年臉色微變地朝後退了一步。
可惜這種示弱並沒有教他平息怒火,美男子咬牙切齒地低吼「我要殺了你」,一旁的拉撒尼還來不及阻止,他的細劍一推就要真的刺過去——
「不要!」房廷不想因為自己而惹得同僚的兩人大動干戈,所以他拽住美男子那一邊空的袖子,希望他住手。
美男子渾身一震,如房廷所願的停下了動作。
然後,他緩緩地把臉轉過來面向房廷……
雖然是個脾氣火爆的人,卻有一對寂寞的眼睛呢。
與美男子對視的第一秒裡,房廷就這麼感覺。對方不自在地別過了頭,像在躲避他的目光,接著房廷就看到他握劍的那手正按在斷臂處,似乎是想抽回那裡的袖子,卻礙於自己不便動手。
「啊……」房廷趕忙松開袖子,想說抱歉卻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詞。
美男子也沒怪他,只是眼神復雜地望了望他的面孔,一邊收起劍,對著拉撒尼說:「管好你的侄子!如果被陛下看到,就算他是公主的丈夫,也不會被原諒的!」
語畢,美男子同房廷錯身而過,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
之後,費沙被拉撒尼訓斥了一頓,悻悻退下。
拉撒尼向房廷解釋道,他這個侄兒年少得志,恃才傲物;成為攻陷推羅的功臣之後,除了鷹之騎的統帥尼甲沙利薛,他對其他將領根本就無所顧忌。
「費沙……」
房廷喃喃地念著此人的名字,惹來拉撒尼疑問:「怎麼了?」
房廷搖搖頭,沒有回答。其實在剛知道他是尼布甲尼撒的女婿時,他就有點懷疑,費沙可能就是巴比倫的末代君主。歷史記載,當居魯士帶領波斯人進攻巴比倫之時,因為巴比倫王的傲慢,才使得城破……
聯想拉撒尼的話,房廷更加確信這點。只不過雖然他能洞悉這些,卻不可以改變歷史的軌跡,所以在拉撒尼的面前,他選擇了沉默。
走了一會兒,議事殿就在眼前了。
房廷對之前的遭遇仍耿耿於懷,便比劃著問詢拉撒尼,沙利薛斷臂的原因。
拉撒尼苦笑著,只是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關於這個……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
今年不同往年,朝貢的儀式異常隆重。由此也可以預見不久之後,巴比倫春祭的盛況空前。
房廷剛到議事殿,尼布甲尼撒便親自將其迎到了王座旁,還讓各國的使節就像叩拜他一般對其施禮。不單如此,整個儀式過程中他們還齊肩而坐,親密無間。
房廷覺得不妥,可是尼布甲尼撒就像在向世人炫耀般,誇示著對他的占有;底下的臣屬們見狀不由得竊竊私語,因為畢竟連王妃都沒有這個殊榮。
被那麼多人憧憧仰視,議論紛紛……這種不愉快的經歷他似乎也曾經體驗過,房廷空下的一手按住不斷鼓噪的胸口,隨即又有一只溫熱的手掌覆到了上面。
「別怕,有我在。」尼布甲尼撒低聲道,寬慰的語調稍稍教房廷放下心來。
就在這時,他忽然瞥見有個面善的年輕人,在離王座不遠的下方沖著自己笑了笑,露出了兩枚犬齒。
這教房廷開始注意起年輕人的舉動。看其在廷上統領諸臣、協調左右,貌似地位相當崇高……
拉撒尼留意到房廷的視線,不禁笑道:「那就是你的學生但以理啊,當初如果不是你向我舉薦,他又如何當得了巴比倫的宰相?」
聽到拉撒尼這麼說,房廷怔怔地,沒有立刻反應過來,不過,當他空下來的一手忽然被人抓住,當著尼布甲尼撒的面親吻時,還是被嚇了一大跳。
「七年了,伯提沙撒大人別來無恙?」
身前半跪的男子昂著頭這麼說,他與房廷年齡相若,一對湛藍的瞳仁,非常惹眼。
尼布甲尼撒被藍眼男子的莽行激怒,正欲發作,男子卻不著痕跡主動松開房廷的手,微笑著退下了。
「那是……誰?」
尼布甲尼撒忿忿地沒有作答,房廷看了一眼拉撒尼,他聳了聳肩膀,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聲「米底使者居魯士」。
房廷足足愣了五秒,才意識到剛才親吻他手背的,便是日後威震小亞細亞的波斯之王!
***
入夜時分,天色黯淡,宮闈裡點亮起了燈燭。從議事殿回到冬宮以後,才剛用了晚膳,尼布甲尼撒便催促房廷入宮休息。
瞧他那副急迫的模樣,就算是傻瓜也會察覺出有什麼不對勁。
房廷眼睜睜看著隨侍的拉撒尼一臉玩味地退下,緊接著淑吉圖們燃上熏香,放下重重帷幕,從外面關閉了殿門——霎時,房廷胸中突突跳個不停。
怎麼辦?這種感受就像等待君王臨幸一般……雖然很害怕卻又懷著一絲期待……
因為這突然冒出的羞恥念頭,房廷非常不安,旋即背後驀地傳來窸窣響動,驚得他回首一看——但見尼布甲尼撒正背著自己褪去了朝服,橘色的燭火忽明忽暗,映照那緊實健碩的裸露背脊,看得他越加驚慌。
連忙收斂了視線,房廷退縮到殿門口,想打開它逃離這裡,可是無論他怎麼用力,殿門仍舊是紋絲不動。
怎……怎麼回事?
房廷急得額頭沁出了汗水,忽然手背上一暖,他低頭一看,一只大掌正覆在那裡。慢慢地、慢慢地……五指鑽進了指間,把他的手從門把上握掉了。
頭頂被溫柔地摩挲著,一只有力的手臂輕輕圈著腰桿,尼布甲尼撒正從後面抱著自己。
「我不准你再逃了……」
背後的男人篤定地這麼說,一記親吻跟著落在了耳朵上。房廷一顫,想要推開那抵過來的胸膛——可越是這樣,對方抱得越緊。
頸後的頭發緩緩地被撩了起來,房廷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耳畔傳來的灼熱氣息,沒過多久,親吻便從耳根漫到了頸子上。想要驚呼,口唇卻立刻被男人的舌頭霸占。
肌膚被撫摸、聲音被吞沒、四體被壓制……渾身無力,動彈不得。被這般親暱的碰觸,整個人都快要無法思考了。
「房……廷……」
咬著耳朵,狂王用沙啞的喉音輕呼他的真名,房廷渾身一酥,差點癱軟在他的懷裡。
「可以嗎?」
男人曖昧的垂詢,昭彰的欲望,呼之欲出。
「不……」
半推半就地抗拒,就像在故作姿態。
雖然房廷隱約知道,在此之前,自己應該與狂王有過比接吻和愛撫更加親密的行為,但是他卻沒有料到重新體驗,竟是那麼的動人心魄……
胡思亂想的空檔裡,不知不覺便被引導到床邊。回過神時,已經太遲了。
尼布甲尼撒欺身而上,將他撲倒在柔軟的床榻之上,枉顧他的羞赧,伸手去解他的衣帶。
特意放慢的動作,看起來格外情色。
外袍被打開、裙裾被撩起……然後,他一改之前的作派,溫柔地、一寸寸地、膜拜似的親吻那從鎖骨開始漸漸裸露出來的胴體……
盡管百般遮掩,可是最羞恥的境地,還是被尼布甲尼撒一一審視、撫玩……
膝蓋被分開了,感覺到男人壯碩的腰身擠進那裡,房廷認命般跟著閉上雙瞳,蹙著眉等待被侵入的那一瞬間。
可想象中的違和感遲遲沒有來臨,他困惑地睜開了眼睛,看到覆在上體的男人正盯著他胸前那道粉紅色的疤痕,怔怔地出神。
「還會痛嗎?」尼布甲尼撒一邊問著,一邊伸出手來撫摸房廷暈紅的臉頰。
房廷搖了搖頭,他便沉下腦袋輕吮那裡。
「嗚……」因為這記,房廷忍不住從喉頭溢出呻吟,戰栗的感覺隨著男人的動作蔓延到四肢百骸——不是疼痛,也非快感,還是一種莫名的感動,剎那填滿了整個胸腔。
與此同時,有什麼東西似乎在腦際一閃而過,房廷還來不及去捕捉,下身一陣激痛襲來——他倒吸一口冷氣,不自覺地弓起了腰。
狂王,進來了……
充盈著他,占有著他……就好像本來就應這樣。
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房廷溫馴地承受,然後靜靜地借著燭光觀看咫尺間,狂王因激情濕汗淋漓的俊臉。
那麼陌生,又如此熟悉……
幾天前,感覺與他還像個陌生人一般疏離,現在卻與其在床上放肆地媾和,為什麼……為什麼做這種荒唐又羞恥的事情,一點都不惡心,反而覺得理所當然呢?
就因為他癡癡的眼神?就因為……夢境中那句似曾相識的呼喚?
房廷不明白,於是就這樣迷茫地望著覆在上體,於他體內馳騁的男人。
感受到房廷的情緒波動,尼布甲尼撒停頓了一下,俯首就著他的耳緣不住親吻、撫慰,間或吐露一、兩句教人臉紅的癡言妄語,把他羞得別過臉去,卻仍舊不肯放過他……
然後就在這間歇,房廷發現了於狂王胸前,幾乎和自己傷處的同一部位,也有一道疤痕。
黯淡的,細長的,微微凹陷,像是很久之前所負的舊傷。
這是……為我負的傷嗎?
看著它,觸摸著它,房廷忽然感覺眼眶一澀——某種有鹹味的液體忽然流了出來。
房廷的雙眼再一次濕潤,但這一回,卻非悔恨的淚水。
他只是在慶幸自己仍舊活著;慶幸弄人的命運還給了他一次機會,使得一切能重新開始。
「陛下,你能不能再帶我去看一看……那座『空中花園』呢?」
清晨,當狂王攜房廷登上御輦,一路駛向「空中花園」的時候,冬宮的角落卻有個華服女子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黯然神傷。
那是巴比倫王妃——米底公主安美依迪絲,為了替「七年成狂」的王夫祈福,她進入神殿嫁作馬度克的神妃,成為一名「納第圖」(注四),這樣她一輩子都必須保持貞潔,即便是狂王恢復了,也不能毀誓同他生育子女。
而在高高的山岳台默默注視著這一幕的撒西金,由衷地感歎:伯提沙撒復活了,狂王恢復了,巴比倫依舊歌舞升平——可是就算是看上去那麼美好的結局,但對有些人而言,也是不盡人意的。
「我們還有半年就要舉事了,哈爾帕哥斯大人最近時常向我提起,他希望有生之年還能和你見上一面。」
「那麼請王子轉告父親大人……波斯軍攻入愛克巴坦那的那天,我一定會回去,為弟弟報仇雪恨。」撒西金躊躇滿志地說。
他還記得十六年前,父親哈爾帕哥斯為了使他免遭米底王阿斯提阿格斯的迫害,將其送到了巴比倫,雖然逃過了一劫,但殘暴的王卻沒有放過他那年幼的親弟,將其烹熟致死。他在異鄉忍辱負重,終於也只需半年了……
每每想到這裡,撒西金便亢奮異常。
不過此時他發覺身邊的居魯士,有些異樣。察言觀色,發覺他的視線正追隨著狂王的御輦,撒西金剛想問他是不是仍對房廷有所牽掛,忽然,波斯王子胸前的藍玻璃滾印引起了他的注意。
青色的小東西,熠熠閃亮,如此耀眼。
雖然居魯士始終未置一詞,但是,答案看來已經不言而喻了。
***
寬寬的運河,金波蕩漾。兩岸椰棗叢生,游人如織。
已近無花果成熟的季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鮮甜的氣息,芳香醉人。
杜拉平原。
七層的高塔,層層相累,從基底到頂部由螺旋的石級連成,頂端雲霧繚繞,花海漫漫,便是那人稱「懸掛天堂——空中花園」的地方。
雖說僅有一次從這裡醒來的記憶,可是房廷對此地並無陌生的感覺。置身其中,視線所及都是熟絡的景致。
聽拉撒尼說,七年前杜拉還是一片荒蕪,但自從建起了這座舉世聞名的「奇跡」之後,一切都變了。
「這裡……全部屬於你。」
清晨,尼布甲尼撒便攜房廷來到此地,登上塔頂後,正看得出神,他忽然用一種認真的口吻說,聽得房廷的心頭一蕩。
後世相傳,「空中花園」乃是尼布甲尼撒為了取悅他那思鄉的愛妃所建,可是就在前兩天,卻有人告訴房廷——「空中花園」是為了他這個來自二十一世紀的男人營造的!
當時還將這話視作無稽,不料今次竟從尼布甲尼撒的口中親耳聽聞,房廷不得不信。
正有點發懵,一只手落進對方的掌中,房廷回過神,看到對方沖著自己彎著嘴角,盛滿幸福的笑容仿佛能夠感染人心一般,直接闖進他的肺腑。
「我愛你。」
尼布甲尼撒這麼說,坦率又從容的表白,反倒教房廷不知所措起來。
他羞得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幾乎連母語都忘記該怎麼說,好不容易張開口,卻又立刻被尼布甲尼撒以吻封緘。
粗蠻的親吻,就像狂王的名字一般不可一世。他默默地承受,然後試探著小心翼翼地響應,立刻惹來尼布甲尼撒更加熱切地索吻。
而胸口又在這個時候開始隱隱作痛了。
與前幾次截然不同的疼痛,伴著甜蜜的感覺,整個人就像快要融化一般。
此時,房廷自己也不知道,就是因為那句「我愛你」,讓他等了太久……太久了。
「記得嗎?我說過……等塔上花開的日子,每天都陪你來這裡……」
摟著房廷,尼布甲尼撒喃喃道出這句當年的情話,惹得懷中人面頰緋紅。
他當然不會忘記尼布甲尼撒所說的,但是現在,就算忘記了也不要緊。因為,他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一直在一起,擁有很多很多的回憶……永遠銘記……
此時,站在空中花園的至高處,俯瞰整座「神之門」——房廷的思緒隨著奔騰的幼發拉底河,由現世流向了千年之後的未來……
黃沙滾滾,駝鈴輕響。
草木榮枯,萬物更迭。
很多很多年以後,兩條河間的土地,依舊生生不息。
美索不達米亞的傳說,仍在繼續……
注四:納第圖,原意為沒有開墾的土地,這裡是指高級女祭司。
——番外篇《重歸巴比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