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幼發拉底河靜靜地流淌。
「神之門」榮光依舊。
巴比倫,冬宮。
一宿的纏綿過後,尼布甲尼撒擁著房廷直至天光大亮,此時,朝會的時間也到了。
梳洗完畢,他吩咐淑吉圖們捧來房廷之前穿戴的朝服,說:「今天,到廷上來吧。」
出使米底那麼久,巴比倫這邊的禮節都有些荒嬉,房廷擔心又會被朝臣們議論,正有些為難,尼布甲尼撒撫著他的頭頂說:「你畢竟是巴比倫的宰相。」
方才釋懷。
畢竟,逃避是無用的,他總要學著面對現實。
「看吶,伯提沙撒居然真的回來了!」
「聽女官們說,昨晚又……真是寡廉鮮恥!王都要大婚了,還不知道收斂一些嗎?」
「噓……小聲點!難道你不知道王為了他專程去一趟波斯麼?他根本就是有恃無恐嘛!」
議事殿裡,朝臣們七嘴八舌地指摘著房廷的種種,沙利薛聆聽著——回想起最初,自己也曾像他們一樣嫌惡伯提沙撒,忽然覺得那時的心思是如此地淺薄。
「都給我閉嘴!」
最後實在是聽不下去了,美男子終於不耐地低吼,惹得諸人皆以一種不可思議的目光投向他。
「如果想像那傢伙一樣被寵信,那麼你們也預言一兩次『日蝕』來看看吧!」
因為沙利薛的這句話,一時間,週遭紛紛噤聲,無人再敢抱怨。
朝會時分。
下臣將杜拉的藍圖稟呈於上位的狂王,他展開羊皮書卷,召喚房廷近前觀看。
尼布甲尼撒指點著過去鑄就金像的位置,上面標著一個沒有見過的黑色小方塊。
「這就是我說的新塔。」他這麼說著,悄悄從案幾下把手伸過來,捉起房廷的手。察覺他在自己掌心抖瑟了一記,便使勁收緊那裡。
尼布甲尼撒的唐突,教房廷無所適從,目光流轉,看到眾臣並沒有發覺這個小動作,正要鬆一口氣,眼睛卻剛好與當值的拉撒尼對上——因為所處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他同狂王相握的地方,那卷髮的男人一臉曖昧地看了看自己,接著便把目光移開了。
好難堪!
「噌」地一下紅透了臉,想抽回被握的手,狂王卻蠻橫地毫不放鬆,甚至掌心沁出了汗液,兩人還是維持著兩手相握的姿態。
整個廷議中,都是心不在焉的。
房廷的目光落在書卷上,胸中卻鼓噪得厲害,直到將近尾聲時,有人提出大婚的事宜,才教他的意識回歸。
「陛下,下個月便是春祭,屆時各國將來朝『神之門』,請您在神職者中任命一位新的祭司長。」來人諫言道。
房廷知道,自從撒伽利亞大神官(曾杖笞房廷的那位祭司)被處刑之後,最高祭司之位還是虛懸的,可巴比倫的各種祭典和儀式仍得由該職務的官員擔當,「大神官」一職不可或缺。
「這樣的話……」聽到稟報,狂王頗有深意地望了一眼房廷,臉上忽而掛起閒適的笑容。
「由伯提沙撒來做我巴比倫的神官,再合適不過了!」
此話一出,激起下方一陣騷動,竊聲四起!
「王是不是犯糊塗了?」
「他畢竟是個外國人吶!就算有預言的能力,怎麼可以讓他做大神官?!」
「……」房廷毫無心理準備,亦是吃驚不小。可是根本還來不及推辭,那緊握他手的男人接下來又有驚人之語冒了出來。
「不光如此,我還要伯提沙撒為我主持這次的婚禮——享有擔當司儀的殊榮!」
他……他這是在說什麼啊?
尼布甲尼撒的話有如一道旱地驚雷,在耳際炸響!
「司儀」——他居然要教自己做主婚的「司儀」?
難以想像,這句話是從一個昨夜還同自己纏綿恩愛的男人口中迸出!
房廷呆立當場,不可思議地望向他。尼布甲尼撒的那張臉龐,狂狷依舊,含笑著對著自己……如此溫情,卻教人無力承受!
不過眨眼的工夫,感覺前一刻還浮在雲端的房廷,好像一下子被推了下來,狠狠地跌到了地上!
他們的體溫熨燙著彼此!
他們的手還緊繫在一道!
他們甚至近得連心跳聲都能互相聽見!
那麼——親密如斯,狂王為何還要說出這樣殘忍的話來傷害自己?
難道他以為,自己眼睜睜地看著他同小公主結為連理,能心懷喜悅?!
難道他以為,自己能若無其事主持心愛之人和他人的婚禮?!
難道他還以為,在大婚過後,自己能滿不在乎地同他繼續繾綣麼?!
悲慟的時刻,渾身戰慄,就在這個時候,房廷恍悟——
其實,他所鍾情的男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不在乎金銀玉石,不在乎聲名赫赫,不在乎一座傳說中的「空中花園」……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狂王那顆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心」,是否也同樣在乎著自己。
很可惜,這樣的想法,尼布甲尼撒永遠也不可能瞭解。哪怕他們的身體靠得如此之近,可心靈……卻隔得很遠……很遠……
「怎麼,你的手好冰?」
狂王也察覺了房廷的異樣,看到那憔悴的容顏,心頭一緊,撫上他的額頭,那裡也正古怪地發汗,還以為是身體不適,正欲喚來撒西金過來,卻被輕聲阻止。
「陛下,我沒事……」房廷拚命忍住即將湧出眼眶的液體,側開了頭,虛弱地說。
雖然房廷這般表示自己身體無礙,尼布甲尼撒還是執意教人將他送回寢宮。
日中,由淑吉圖在前方引導著,房廷跟在後面步上迂迴的走道,大理石地面映照著晃動的人影,廊內「硿硿」的回聲聽起來無比寂寞……如同映照著他的內心。
身體好沉,幾乎承受不住。
當他回到宮室,早已辛苦得汗水淋漓。
恍惚的視線中,房廷看到了昨夜狂王同他相擁的境地——露台上那張織花的繡榻,是他和他纏綿了一宿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感同身受。
心,好痛。
精心準備的膳食擺在面前,完全吃不下。瀰漫於室內而那業已熟悉了的熏香,更是聞起來無比噁心,房廷肚內一陣翻江倒海,幾欲嘔吐出來!
不明白狂王捉摸不定的心思,更不明白自己千方百計想回到巴比倫,為何卻痛苦依舊……房廷呆呆地看著窗下的大運河,看著普洛采西,看著伊斯塔爾……直到眼前化作一片紛擾,他才默默地合上了雙眸。
過了很久,因為頭頂上溫柔的撫觸,房廷才驚醒過來。
房廷抬起頭,怔怔地看著那不掩關懷的男人,想從他的琥珀眼中讀出些微其它的情緒,可是教他失望的是,自己雖然知道歷史的軌跡,卻無法辨識難解的人心。
「還不舒服嗎?」尼布甲尼撒俯下身,憐惜地輕啄他的面頰,誘哄地說。
房廷沒有吱聲,只是逕自移開了目光。
在尼布甲尼撒看來,房廷略帶憂鬱的蒼白側臉,此時無疑是一種能夠刺激官能的誘惑,當即便把持不住,直接摟住他的肩膀,想要加深之前的淺吻。
房廷不情願地躲避,可是尼布甲尼撒罔顧他的感受,強硬地封上他的嘴唇,一股男性的麝香味就這樣撲鼻而來,房廷一驚,也不知道哪來的力道,猛地一下便把上身的尼布甲尼撒推開了。
尼布甲尼撒完全沒有防備,就這樣被推到了床下,狼狽地跌坐於地。
「你做什麼!」情慾頓消。
尼布甲尼撒迅速起身,滿臉的怒容。他低吼著,一巴掌就這樣不假思索地揮了過去。
自己動手打了他!
看到房廷跌落床榻露出驚愕的表情,下一瞬,尼布甲尼撒的盛怒便化作了無限悔意。
自己也不想這麼對他的,可是——誰叫他……總要忤逆違背自己的意志。
可惡!真是莫名其妙!到現在尼布甲尼撒也無法瞭解,自己的喜怒為何會被眼前這異族男子輕鬆支配……為何,自己會為這樣彆扭的傢伙深深吸引?
他只知道,自己無時無刻地想佔有他,吻他,擁抱他……守護著他。
他只知道,財富也好、地位也好、名譽也好……若他需要,自己可以最大限度滿足他的願望,施與他任何想擁有的東西。
自己還從沒對他以外的人,有過如此的恩待,那麼,寵愛已經無以復加,為什麼還一副委屈的表情?
房廷的半邊臉紅腫起來,嘴角銜著血絲,慘淡的形容。尼布甲尼撒看得心疼,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扶他起來,他卻蹙著眉,把眼睫垂了下去。
怎麼瞧,都是一副恃寵而驕的姿態!尼布甲尼撒立時心頭火起,攥緊了拳頭。
「你到底是怎麼了?」
房廷不語,惹得他更是焦躁,一把攥過那細瘦的肩膀,使勁搖晃起來。
「說啊!我到底哪裡對你不好?為什麼都不說話!」
被晃得頭腦暈眩,因為男人的質問,房廷一時衝動,差點就要脫口而出「請您不要結婚」的話來……可是他終究還是忍住了。
自己,哪有什麼資格這樣要求?
不過是個錯墜時空,僭越歷史的未來人罷了,難道還妄想改寫傳說,真的成為「空中花園」的主人麼?
真是太荒唐了!
咬緊牙關,房廷仍舊保持著緘默,這讓尼布甲尼撒終於失去了耐性。他把他推倒在榻上,「哼」了一聲,忿忿離去……
頭也不回。
房廷,把臉埋進掌間……
良久良久,眼睛無比酸澀,卻再沒有東西流出來了。
***
「陛下,午膳……」
「滾!我現在不想吃!」
聽得食器墜地的動靜,正要迎接狂王去杜拉視察的拉撒尼滿腹疑惑——之前去到冬宮時,他的主人還一副好心情,怎麼一轉眼就……
「還不是因為『他』?」
冷硬的同僚以洞悉的口吻這麼說,拉撒尼這才明白過來撒西金指的是誰。忽然覺得有點哭笑不得。
而這時候,總會插上一、兩句風涼話的美男子也在一旁,一聲不吭。心中古怪,拉撒尼便去拍沙利薛的肩膀,誰知卻不慎撥到了他的劉海——一枚醒目的烙痕立刻躍然眼前!
「怎麼回事?你的臉……」
「別碰我!」
沙利薛一驚,反應過度地揮開了同僚的手,一邊怒目以對。
拉撒尼之前沒有注意,一旦發現也是吃驚不小,想來自己和沙利薛共事那麼多年,知道他極其愛護那張漂亮的面皮,怎麼不過是去了一趟波斯,就變成這副狼狽德行?
還想問個究竟,美男子卻逕自扭過了頭。拉撒尼一臉無辜轉向撒西金,對方卻裝作沒看見的樣子,沒有搭理他。
到底……在波斯發生了什麼事情?
拉撒尼靜靜凝視著沙利薛如今缺憾的側臉,若有所思。
總覺得他比過去沉靜了許多,對待伯提沙撒的態度也沒有過去那般激烈……看到這樣的改變,不知為何,心中有點不安。
但願,一切只是自己杞人憂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