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雨連日,厚重的雲層下電光翻轉流竄,是風雨欲來的景象。
一陣雷落下,驚動了大地,電光閃過的一瞬間,照亮了屋簷下年輕男人的臉。
本是一張傲氣十足的年輕俊容,如今卻是滿臉的陰鬱與擔憂。
許久,才聽見屋內傳出細細地,女子的啜泣聲,他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抑制心中的痛苦。
身後的門開了,一名男子走了出來,帶著幾分黯然,臉上神情卻十分冷靜,他毫不遲疑地開口。「少爺,少夫人走了。」
他閉上眼睛,他沒有時間痛苦,「孩子呢?」
「沒能活下。」男子垂下眼眸回答,他從不說屬下無能這種話,他知道自己的能力,他救不了的,天下無人能救。
睜開眼睛,他沒有時間,他狠下心開口:「把孩子給我。」
男子這才遲疑了一下,「是。」轉身入內。
再出來時交給他一個用黃錦包好的嬰孩,還微微溫熱的身軀,像是活著一般。
一個女子跟著男子由屋內走出,滿臉的淚痕,長相與他幾乎一模一樣,「大哥,你要把孩子帶到哪裡去。」
他回頭望著他妹妹,微笑中帶著淒涼,「這個救不了,我要救另一個,嵐兒馬上就到,到了叫他來接我。」
然後轉身離開,這一走便是不歸路,他曉得,但他沒有退路。
他抱著嬰孩策馬狂奔,雨絲不斷打在他臉上,他卻不覺寒冷。只覺懷中的孩子越來越冰冷,風雨中隱約可見的皇城,在黑暗中就像個巨大的牢籠。
他下馬,單手抱著嬰孩藏在他厚重的披風內,本來就細瘦的身子沒有人會注意到他藏了什麼。
一路進了宮門到最深處,皇城內從來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
直到那扇門前,二個士兵阻了他的路。
他冷著臉仰起頭,「不認得我嗎?」
「侯爺,太子有令,皇后娘娘身體不適,不能晉見任何人。」其中一個士兵答。
他挑起眉頭,「你覺得這『任何人』包括我?」
士兵遲疑了一下,仍是開口,「請侯爺恕罪……」
話沒說完他大聲喝止了那名士兵,「大膽!先皇曾經說過,這皇城之內沒有我溫清玉過不去的地方,難道先皇才駕崩七天他的話就不算數了?」
「屬下不敢!」二名士兵低下了頭。
冷哼了聲,他沒有再理會那二名士兵,直闖入房內。
房內三名太醫與幾名侍女一見到溫清玉臉上顯現出喜色。
「娘娘,侯爺來了。」隨侍的婦人,向著床上的女子輕喚。
老太醫連忙帶著其它的人向他行禮。「參見侯爺。」
溫清玉見到床上女子過份蒼白的容顏,顧不得其它人只直衝到床前,「姑姑,玉兒來了。」
皇后勉強睜開眼,掀了掀唇還沒發出聲,眼淚先掉了下來,只伸手抓住溫清玉的手,拉向她枕邊躺著的新生嬰兒。
望著紅通通的嬰孩輕微顫動著眼臉,溫清玉眼眶一紅,只轉頭望向其它人,「你們都下去。」
幾個人互看了一眼,仍是全部退下。
皇后用著顫抖的嗓音,虛弱地開口,「……先皇……賜名開平……希望他……開啟太平盛世……」
用著悲傷疲倦的眼神,她望著她方出世的孩兒,「……玉兒……你料中了……先皇果然立了昭書……若開平是男兒……就要立他為太子……我藏了起來……就縫在開平的衣裳裡……還有我的血書……將來若有萬一……可以證實開平的身份……」
「玉兒……」然後她緩緩地把視線定在溫清玉臉上,伸出形容枯槁的手,溫清玉趕忙握住她。記憶裡的皇后有著柔美慈愛的笑容,一雙手曾是多麼柔滑細緻,先皇總愛牽著她的手遊園。而現在,為了產下這個孩子,她幾乎付出了生命。
「姑姑,玉兒在聽。」溫清玉握緊她的手。
「開平是先皇的遺子……是我皇朝血脈……你千萬要留下他……我不求他能登上皇位……我只要他平安順利的長大……你要答應姑姑……」皇后虛弱地說著,眼睛幾乎要閉上。
「玉兒知道,玉兒保證開平表弟會平安順利的長大,玉兒保證。」溫清玉堅定的答應著。
皇后緩緩地露出微笑,嘴角滲出了血絲,「……幸好……姑姑……還有你……」
「姑姑!」溫清玉站了起來,想要叫人卻停了下,在皇后閉上眼的一瞬間,把懷中的嬰孩換了過來。
「太醫!!太醫!!」溫清玉揚聲叫喚著,太醫們連忙衝了進來,為皇后灌藥。
溫清玉退了二步,正想離開時,聽見了急忙的腳步聲。
「太子晉見!」
溫清玉心裡一驚,忙拉好披風。而皇后聽見心中一急吐了口鮮血出來,嚇得太醫們幾乎去了半條命。
大步跨進房裡的,正是喪期過後就要即位的太子。
俊挺的容貌伴著一雙銳利的眼眸,冷酷的神情在見到房裡的人時,頓時軟化了下來。
溫清玉移開了視線,他並沒有預期會碰上太子。
太子只是直走向床邊,太醫忙讓出了位子。
「母后。」太子柔聲叫喚著。
皇后的眼淚直掉了下來,「玄兒……玄兒……我從你三歲起……不顧朝臣反對……親手養育你至今……雖不是親生但我對你如同親生……你跟玉兒二個一直是我的心頭肉……母后只求你一件事……你可願意聽……」
望著淚如雨下的皇后,太子伸手拭去她的淚,「母后請說。」
「我只求你……留下你弟弟的命……我可立下遺詔……將來他不得與你爭皇位……你願意答應我嗎……我只要他活著……玄兒……答應母后好嗎……」
太子凝著眉心,並沒有答應,只是默不作聲。
「玄兒……母后求你……母后只求你這件事……求求你……」皇后嘶啞的哭著,幾乎毫無氣力的身體,為了她唯一的兒用盡全力的移動了身軀緊抓住太子哀求著。
太子臉上充滿哀傷,卻默不作聲。
溫清玉再也忍不下去地衝了過來,一把推開了太子,扶住了皇后。」姑姑,妳有玉兒,妳的心願玉兒會為妳做到。」
皇后靜了下來,不曉得是用盡了力氣,亦或是知道她的哀求沒有用,她只是靜靜的流淚,越過溫清玉的肩望著她的太子,她親手從小養育到大的孩子。
然後流下的淚成血,溫清玉顫抖著手撫過皇后的臉頰。
屋內變得一片寂靜,最後發出聲的,是皇后最後出口的一句話。
「要……做個仁君……開啟……太平盛……世……」
望著她沒有閉上的雙眸,眾人一齊跪下遍地哭聲。
皇后駕崩。
太子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溫清玉站在他眼前紅著眼眶,他一向帶笑的臉充滿了怒意。
「為什麼不答應她?!」
太子顯得有些疲憊,「玉兒,你知道我不說謊。」
溫清玉怒極,「那只是個剛出生的嬰兒,他礙得著你什麼。」
太子笑笑,「玉兒,別跟我說你不懂,等他大了,就有人會支持他,他是先皇與皇后唯一的孩子。」
「你也知道他是皇后唯一的孩子!等他大了你的皇位已穩了,為什麼你不肯留下他。」溫清玉忍住心中翻騰的怒氣。
「我不想冒險。」太子淡淡的開口,說著踱了二步走向那個嬰兒,側著頭望了半晌。「他怎麼不動。」
太醫戰戰兢兢走過去探視,望了一眼怔了一下,卻馬上伸手探那嬰孩的鼻息,愣了一下又檢查了會兒,才望向太子,「秉太子,小王爺……過逝了……」
溫清玉閉上了眼睛,眼淚終於滑下。太子走近凝望著嬰孩。
「你滿意了。」溫清玉睜眼望了太子一眼,沒有再開口,深吸了口氣轉頭就走。
「我以為你瞭解我的。」太子望著他的背影,淡淡的開口。
溫清玉停下腳步,緩緩回頭的臉上帶著哀傷與忿怒,「我本來也這麼以為。」
然後轉身要離開,太子凝著眉心只伸手摸摸那嬰孩。
「這孩子怎麼生下不久,就這麼冷。」太子冷冷淡淡地開口。
立在門邊的溫清玉停下了腳步,卻沒有回頭。
許久,太子輕歎了口氣,「你要背叛我嗎?」
溫清玉冷笑了聲,仍沒有回頭,「你懂什麼叫背叛?」
太子望著溫清玉的背影,冷靜的開口,「你不能離開我。」
「為什麼不能?」溫清玉笑的有些嘲諷。
「因為等我即位,你就是我的丞相。」太子只仰起頭望著他,語氣堅定。
溫清玉這時才回頭,清俊的臉上雖淚痕未乾,但微笑中帶著傲氣,「那你將會有一個從不上朝的宰相。」
然後回身走出房門,沒有遲疑地。
太子追出門外,臉上帶著怒氣與不甘,溫清玉已走下階梯,他大步走到階梯上。「溫清玉!」
記憶中那個人從來沒有連名帶姓叫過他,所以溫清玉停住了腳步,仰頭望著他,平靜地開口,「你若是不想冒險的話,最好現在連我也殺了。」
太子雙手緊握成拳,俯視著溫清玉。風吹亂他們的髮絲,豆大的雨滴開始落下,打濕了他們二個。
許久,太子幾乎是咬著牙開口,「行!你真要與我作對,我給你個機會,先皇二十五歲即位,那孩子要是能活到二十五歲踏進皇城見我,我就給他一條活路。」
溫清玉只是望著太子,微微一笑,彎下了腰,「臣,告退。」
然後轉身下了階梯,穩穩的走出了宮門後,輕盈的身子,在雨中飛快地衝了出去,迎面一輛華麗的馬車急速衝過來,他不閃也不避的一側身輕躍進了那輛馬車裡。
冰冷的身體直衝進一個溫暖的懷抱。
「嵐兒……」溫清玉喘著氣,把頭靠在那個人肩上。
「你好冷。」約十五、六歲的少年,拉過條毯子包住溫清玉,伸手抹去他臉上的雨水。
溫清玉覺得從來沒有那麼疲累過,他幾乎是顫抖著把懷裡一直藏著的嬰孩給抱出來。
紅通通的臉蛋不時輕顫動著,平穩的呼息和溫熱的身體都顯示著,這是條生命。
溫清玉笑著,淚流了下來,「他連哭都沒有哭一聲,真是個乖孩子。」
把嬰孩緊抱在懷裡,溫清玉覺得一輩子的哀傷也許都用在這裡了,一個夜晚,他失去了好多人。
少年沒有開口,只是張開手臂抱著溫清玉,感到他不住的顫抖著。於是少年輕聲開口,「不管你做了什麼決定,不管你要與什麼人對抗,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少年懷抱著從來沒有這麼脆弱過的人,開口說了這個誓言。
那一夜,一個嬰孩的誕生,一個長達二十五年的約定。
在那一夜,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