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所在 第八章
    不想離開。可是他知道心心掛念著小凱。

    雖然有卓安他們在,可他自己也有點不放心。

    韓若石一直等到歐陽心心吃了止痛藥再度入睡後,才回到住處。

    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打開屋門,有點意外看見三個大人和一個小男孩分別睡倒在沙發和地毯上。

    電視機接著遊戲機的線路,電動遊戲停駐在「選項」的字幕上。這不是他的東西,大概是藍諾弄來的。

    餐桌上有兩盒披薩的外盒和一大瓶可樂。顯然這就是這幾位的晚餐了。果然不能冀望他們弄點健康的食物出來。

    他們是很好的工作夥伴,卻不是理想的同居人。

    或許可以這麼說吧,他們雖然坐領高薪、出入時尚,是M型社會裡典型的佼佼者,然而他們的生活品質卻很差——如同他自己。

    但在認識歐陽心心以前,若石從來沒發現自己過著空虛的生活。是她教會他看見了自己的孤單。

    他走向三人,分別輕聲叫醒他們。

    藍諾睡眼惺忪地醒過來,嘴裡嘟囔著:「嘿,小凱,我們再來比賽……咦,若石?」突然醒過來了。

    妙和卓安也在這時醒來,他們看著一臉疲憊的若石,心裡有一萬個問題想要問出口,而最重要的那一個,就是小凱與若石的關係是否是「父與子」?

    雖然他們已經拚命向男孩「拷問」——呃,是套話,但是男孩「守口如瓶」,始終喚若石為「叔叔」,還說他們是在醫院裡認識的,他的阿姨「心心」跟若石也是「好朋友」。這一串話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他們非得聽見當事人親口證實不可,也因此一直守著男孩,沒有人想離開。

    然而若石只是搖搖頭,將手指輕壓在唇上,比了一個「噓聲」的動作後,便逐起客來。他跟卓安他們說:「明天是週末,誰不加班誰就來幫忙。」

    藍諾立即舉手。「我不加班。」他好奇死了。卓安和妙潔也有同樣的想法。

    若石笑道:「那好,明天替我帶小孩。」他跟心心都同意暫時別讓小凱知道心心受傷的事。為了讓她安心休養,他告訴她,他會請人幫忙照顧小凱。至於細節,他沒有多說。

    一直到今天他才看出來,她太倔強,幾乎不願意讓人幫助她。

    這讓他覺得很不公平。因為她自己經常幫助別人,卻又不讓別人為她做一點點事情,只因為怕給人添麻煩。這是什麼道理?他絕不讓她一個人承擔。

    她受了傷,小凱又需要人照顧,沒人幫忙的話,她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所以他堅持讓她住進單人病房,但只告訴她這是醫院的安排——因為怕她的傷有感染的風險,而醫院裡剛好又沒空床位。

    他還偷偷請了夜間看護,以免她臨時需要幫忙時,他不在她身邊,沒人可以幫她。還交代看護,若她問起,只回答說是醫院的志工。

    他不想讓她對他心存感激,他渴望的,是別的東西。

    而當他為她多做一件事,他的心就更加滿足一些。

    儘管妙潔與卓安還有話想問,但若石只是搖頭。「明天再說,先回去休息吧,今天謝謝你們了。」他將車鑰匙還給藍諾。

    雖然不甘願,但若石看起來確實很疲倦,三人這才悄然離開。

    視線落回蜷躺在小沙發椅上的男孩,若石拎了條毯子想蓋在他身上時,男孩突然醒了。

    小凱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叔叔……」習慣性四處張望,尋找那熟悉的身影。「咦,心心呢?」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沒有在自己家裡,這才改問:「心心不來嗎?」他還以為心心會跟著來叔叔家陪他一起玩呢。

    若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小凱突然抖著肩膀道:「叔叔,我剛作了個好可怕的夢喔。我夢見一隻大怪獸在追我,想要把我吃掉,以前我作這種夢時,心心都會中途出現,幫我打跑怪獸,可是剛剛那個夢裡,心心不見了!叔叔,你知道心心在哪裡嗎?」

    若石在小凱身邊坐下,忍不住安慰道:「心心在家裡呀,她說你整個週末都可以住在叔叔這邊。」

    小凱為難地道:「叔叔,我很喜歡跟你住,可是我想要心心也在這裡。我想她一定也很想來,因為她跟我一樣都很喜歡叔叔。」有記憶以來,他從來沒離開過心心身邊,生平第一次沒有和心心在一起,覺得好不安、感覺好奇怪喔。

    心心也喜歡他?男孩無心的一句話,讓若石若有所思。

    不待若石回應,小凱又道:「叔叔,我們叫心心過來這裡好不好?心心一定也很想參觀你的房子,好不好?」

    若石不能說好,可也想不到理由說不好。因為小凱的話,他忍不住想像起歐陽心心站在他屋子裡的感覺。他想,若是她在,今晚這屋裡會飄著食物的香氣,以及溫暖的氣氛,就像是個溫暖的家。

    然而這是不可能的事。醫生說她的傷勢至少得住院觀察一星期,確定傷口沒有感染之虞後,才能出院休養。

    若石考慮起更實際的問題。倘若一星期後,她出院了,但必須依賴枴杖才能走路,那麼她就不應該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山區裡。

    她需要幫忙。而他甚至連考慮都不,便下了決定。

    「叔叔,你帶我回家好不好?如果心心不能來這裡的話……」遲遲得不到若石的回應,小凱眼裡出現一抹遲疑。是不是他要求太多了,所以叔叔才一直不說話?他會不會惹叔叔不高興了啊?

    小小臉上藏不住深切的憂慮,臉蛋幾乎皺成一團。「叔叔,我好想心心……」才幾個小時不見,他已經好想念與自己最親最親的阿姨。

    小凱的表情讓若石覺得很心痛。他搖搖頭,摸了摸他的頭道:「對不起,小凱,我現在沒辦法帶你去見心心。」

    依小凱敏銳的程度,他一定很快就會察覺事情的不對勁。若石可以想見過去歐陽心心是如何形影不離地照顧著這男孩的,他們比真正的母子更親。如果他小時候也有個像歐陽心心這樣的親人,不知道該有多好……可惜他已經過了那個年紀,而現在他更慶幸心心不是他的阿姨,而是……朋友。

    「那我可以打電話給她嗎?」小凱又問。

    不行。心心已經睡了,止痛藥會讓她昏睡到早上。

    敏感地察覺到若石的遲疑,以及一連串的猶豫躊躇,小凱猛然意識到什麼事情一般地蹙起了小孩子才有的淡色眉毛,抖著嘴唇道:「叔叔……你騙我的,對不對?」

    若石訝異地看著小凱,一時間不太明白男孩的意思。

    只見小凱不僅嘴唇發抖,就連小小的身體都發起抖來。「其實……是心心決定不要我了,對不對?因為我很麻煩……我挑食,不敢吃洋蔥和香菇,又常常生病,睡不著時還要心心講故事給我聽,作惡夢時,也要心心來幫我趕跑好可怕的怪物,害心心沒時間做自己的事,也不能當新娘子,所以心心不要我了,對不對?」要不然心心從來沒有一天離開過他的……

    想起自己有多麼經常給心心添麻煩,還經常讓心心為了他放棄了好多喜歡的東西……他以前不懂事,不會去想,現在他比較懂事了,偶爾他就會想,如果有一天,心心覺得他很煩,不想要他了,那該怎麼辦?

    若石錯愕地聽著男孩的自陳,感受到好真實的恐懼。一時間,他彷彿在男孩臉上看見過去的自己……

    媽媽離開了。媽媽不要他了。都是因為他不夠乖、不夠好……所以媽媽再也不愛他了……如果連媽媽都不要他了,那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會真心愛他了,因為他是個壞孩子,又笨拙又討人厭,每個人最終都會丟下他……

    曾經有過,卻在成長的歲月裡被強自壓抑隱藏起來的恐懼,從來沒有真正地消失過。那份擔心不被接受、不受疼愛,孤伶伶的心情如巨浪般洶湧襲來,讓已經成年許久的韓若石幾乎招架不住。

    他想起從前在韓家的大宅裡,每個人在他面前都是那麼樣地小心翼翼,傭人們從來不曾真正把事情的真相甩上他的面,但無數的耳語卻滲透進他的心裡。

    他知道奶奶不喜歡媽媽,認為她高攀了韓家。他知道媽媽不是出於真愛而嫁給爸爸,只是為了錢。一旦爸爸過世,得到爸爸一半的財產,媽媽就隨著從前的情人遠走高飛,甚至連他都不屑一顧。他只是她生命中一個無意義的過客。

    沒有人肯告訴他真相,但是當認知到這一切的當下,那事實卻又殘酷得可怕。

    眼前的男孩一邊發抖、一邊哭泣著,彷彿當年的他。

    他垂下眼眸,寬而薄的唇抿成剛硬的線條。

    如今現實已經傷害不了他,然而刻意被隱瞞的真相,對於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無論是出於善意或惡意,都會造成傷害。

    看著哭得滿臉通紅的男孩,若石語氣冷硬起來,「不要哭了,小凱。」

    那種語氣,全然不帶安慰的意圖,只是命令。

    小凱不自覺接受了這命令,一張小臉紅通通的皺著,眼淚還是不斷冒出。

    若石笨拙地伸手抹著男孩的臉,對他說:「如果你總是一直哭,假使心心真的不要你了,你又能怎麼辦?」

    是啊,如果他只會哭泣,當全世界的人都不要他時,他又能怎麼辦?他試過用盡自己的一切去挽留,但當時的他擁有的籌碼太少太少了,甚至不能換回一個留戀的目光。從此韓若石知道,若不想再度受到同樣的傷害,唯有不去期待別人的愛,才能保護好自己的心。

    然而,就連這一點,他也做得不夠好。

    情感的投資報酬率不比工作上的回報。在事業上衝刺,他的資產報表會告訴他,他花時間去做的事自有相等的價值。然而人跟人之間的相處卻非如此……

    若石的話,殘酷得令小凱瑟縮。

    小凱只是假想心心可能不要他了,並沒有準備好面對萬一心心真的不要他的事實。他害怕地吸著氣,看著表情僵硬的若石,有點喘不過氣地說:「心……心不會……不要我,她不會……她說她愛……我……」

    若石當然知道歐陽心心深愛這個男孩,她連自己受傷的時候,都還掛念他。

    但若石並沒有因此心軟地同情小凱,只是搖搖頭道:「那你為什麼還要哭呢,小凱?難道不是因為你擔心有一天心心會不再愛你嗎?」

    小凱猛吸一口氣,真的有點害怕起來。他猛搖頭,似想說服自己。「不會!心心不會!」他不自覺尖叫起來。

    然而若石的沉默卻教他再度失去信心。小凱開始動搖了,一會兒後,他露出了絕望的表情。「她不會,對不對?若石叔叔?」想尋求一個保證,讓自己安心。

    小凱眼中那種絕望的表情,讓若石想要用腳踢自己的頭,但是他只是握緊拳頭,指尖掐進掌心裡,咬牙說:「我不知道。」

    男孩接下來的反應讓若石覺得自己很殘酷。小凱突然沉默了,既不尖叫,也不哭泣,就像個消了氣的皮球,軟軟地失去了生命力。

    他安靜了很久。客廳裡,兩個男人,一大一小,兩雙眼睛直直地瞪著對方。

    若石在小凱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一個受傷的小男孩,也許從未痊癒。

    而小凱竟也在若石身上看見了一個受傷的男孩身影,而努力吸著氣冷靜下來後,他想起心心。有記憶以來,他看見的就是心心的臉、心心的身影。

    他愛思思,思思是他的媽媽,他也知道思思愛他。可是很奇異的,他可以忍受跟思思暫時的分別,卻不能忍受一天不看見心心。

    心心每天送他上幼稚園,心心每天都煮他喜歡吃的東西,心心會烤很好吃的餅乾讓他帶去幼稚園請花子,心心常常陪著他一起去公園蕩鞦韆。

    心心也會生氣,但是都是氣他沒有好好照顧自己,比方說他偏食不吃東西時,比方說他走路不小心掉進水溝裡時,比方說他為了等思思回家,晚上不肯睡覺時……可是心心總是在生完氣後,就立刻把他抱進懷裡。心心的懷抱好溫暖,像小太陽一樣的溫暖。這個世界上,他最愛心心了。

    如果今天心心沒有辦法在他身邊,一定不是因為不愛他,而是因為別的原因。

    他又想起以前有一次他發燒了,心心背著他去醫院看醫生,因為晚上等不到公車,所以心心背著他走了好長一段路到大馬路去攔計程車。結果在路上,心心的腳不小心扭到了,可是她一句話都沒說,也沒喊痛,直到抵達醫院,醫生幫他檢查完身體後,才發現心心的腳踝已經腫起來,趕緊幫她治療處理。

    心心怎麼可能會不愛他?

    他不是沒看過有些小朋友的爸爸媽媽平常都叫傭人或司機送那些小朋友到幼稚園上課,可是每一次幼稚園辦活動時卻都沒有出席。

    心心不一樣,不管心心再怎麼忙碌,她都會全程參與,而且每一次都會緊緊牽著他的手,讓他帶著她逛園遊會的攤位或是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讓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個好棒好棒的阿姨。

    心心怎麼可能會不愛他!

    不僅是心心,他還知道有很多人也都愛他。即使買錯了青蛙的顏色,但是思思還是很愛他;外公和想想也愛他;秋秋也愛他;天天和小安,以及標叔叔、宅姐姐和阿泰哥哥他們,還有好多人好多人都愛他喔。

    他是被愛著的。雖然他不知道爸爸是誰,但是每次有人欺負他沒有爸爸時,連花子也會跳出來幫他打擊魔鬼。

    他想,花子可能也有點愛他。

    擁有這麼多的愛,小凱心中那種不確定的恐懼和害怕漸漸地消失了,不再哭泣的眼睛清楚看見了若石眼中的痛楚。

    小凱感覺得到,叔叔也愛他。

    但是叔叔不知道為了什麼原因,此刻竟有點像是幼稚園裡那些由家裡的司機接送上學的小朋友,他們的眼神好像好像喔。難道像叔叔這樣的大人,也會擔心沒有人愛他嗎?

    心心說過,如果愛一個人,千萬不要不好意思說出口。因為讓對方知道自己被愛著的話,彼此都會很幸福。愛是會讓人感覺到幸福的。

    正是那份被愛包圍的幸福,讓小凱沒有遲疑地上前用他瘦小的手臂擁住身形高大的叔叔,小小的頭顱倚在若石肌肉僵硬的手臂上。

    若石嚇了一跳,但沒有推開他。他聽見小凱告訴他:「叔叔,別怕,我愛你喔,就像心心也愛我一樣。」

    若石如遭雷殛般地震顫了下,眼底那曾經受過傷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回復過來的溫暖。他擁住男孩,輕聲道:「小凱,對不起,要告訴你一個不怎麼好的消息。」他不想再隱瞞了。過去的他太知道被人隱瞞的痛苦,那使得背後真相更令人難以接受。

    「嗯。」小凱點點頭說:「等我一下。」他深吸一口氣,才咧嘴道:「好了,我準備好了,告訴我心心到底怎麼了?」其實,他早已猜到,只是很害怕面對。

    可是叔叔在他身邊,他的眼神告訴他,他會保護他們。

    若石早就知道男孩十分聰明。他緩緩地用比較不那麼直接的方式說出心心受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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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心心再怎麼樣也沒有料到,她才睜開眼睛就看見這一幕——

    「心心,早安。」小凱掛著一臉甜笑地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手上捧著一束很漂亮的洋桔梗,像是個打算向淑女求婚的小紳士。

    她嚇了好大一跳,不明白小凱怎麼會出現在這邊。昨晚她不是已經跟若石說好……她掙扎起身。

    「心心,花送給你。」小凱跳下椅子,將花束塞進才剛半坐起身的心心懷裡,同時間伸出短短的手臂抱住心心的手臂——因為他太矮了,勾不到心心的脖子。

    心心直覺地擁住男孩,同時轉頭看向站在病床另一側的男人。

    只見韓若石手裡拿著一株五瓣的黃色櫻草花,折下過長的莖條後,輕巧地插在她的鬢邊。「早安,心心。」他對她露出微笑,同時彎身親吻她的臉頰。

    「我也要、我也要!」小凱嚷著,也想親心心。可是他太矮了,只能抱住心心的腰。  ,

    心心臉頰轟然一熱,目光瞥向身邊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她又無奈又歡喜地道:「早安,兩位先生。容我提醒,我還沒洗臉。」

    忍不住瞪向若石,不明白他的想法。他怎麼把小凱帶來醫院了?昨晚他們不是說好不讓小凱知道她受傷的事?

    然而若石只是與小凱交換了個秘密的微笑,彷彿兩人間有著某種旁人不明白的協議。只見若石大手輕輕撫上她耳鬢邊的櫻草,並對小凱眨了眨眼,隨即雙臂挪至她的身側,俐落地抱起她。

    「沒關係,這一點可以立刻修正,請容許我為你服務,女士。」

    心心低叫一聲,從沒被人打橫抱起過的她,下意識抱住他的頸項好穩住自己。

    「好耶好耶!」小凱在一旁拍手鼓噪著。

    「若石?」他以為他在做什麼?心心忍不住羞紅了臉。「你在做什麼?」

    若石轉頭看向她,很認真地回答:「我在照顧你。」

    歐陽心心不習慣別人照顧她,通常情況都是顛倒過來,由她照顧別人。

    而此刻,若石不由分說地抱著她走向病房附設的浴室,小凱老早衝到前頭為他們打開門。

    心心被抱進浴室裡,放在洗刷得十分乾淨的馬桶蓋上。並在若石不容拒絕的協助下,刷了牙、洗了臉、上了廁所,還簡單地擦了澡。

    他很紳士,也很有禮貌,在她處理私人事務和擦澡時,等在未上鎖的門外。等她勉強打理好自己後,他重新進入浴室,替她洗了頭髮,還耐心地用吹風機一綹綹地將濕發吹乾,隨後,他抱著她回到病床上。

    小凱已經拆開他們在路上買來的早餐,慇勤地招呼她,「心心,快來吃早餐,若石叔叔帶我去買的,我有告訴他要買你喜歡吃的廣東粥和三色蛋喔。」

    梳洗過後,感覺比較神清氣爽些。歐陽心心誠心地道了謝,可是若石只是微笑不語。

    他讓她靠坐在床上,替她打開廣東粥的紙碗蓋子,將湯匙遞給她。「我問過醫生了,吃點東西墊墊胃不要緊,待會兒還要吃藥。」

    房裡的早餐只有一人份。她忍不住問:「你們都吃過了嗎?」

    小凱點頭。「嗯,吃過了。剛剛你還在睡覺的時候,若石叔叔和我在外頭的早餐店吃了漢堡和三明治喔,我還有把洋蔥吃掉喔。」

    「哦。」心心眼睛一亮。「好乖呀。下回幫你做蛋糕請花子吃。」

    小凱樂翻天。

    「我也很乖。」若石突然插進這麼一句話,眼神無辜。「我陪小凱一起睡了一覺,還幫他趕床底下的怪物喔。」

    心心再度嚇了一跳,她手足無措地看向若石。「若石……」他是怎麼了?她一定得回應他這句話嗎?聽起來好像在討賞?

    小凱用力點頭。「嗯,叔叔很勇敢,他做得很好喔。」

    若石再度微笑,與小凱有默契地擊了個掌。「謝謝你的稱讚,My  King。」

    My  King?這不是她開玩笑時用來稱呼小凱的專有名詞嗎?他真的這麼叫了?心心瞪大眼睛看著小凱與若石,揣測昨晚這兩個傢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過去一直都是她最瞭解小凱的想法,然而現在,她卻不那麼肯定了。看著若石與小凱之間親近如父子,又如朋友的互動,總覺得,他們之間似乎已經達成了什麼協議,而這協議正密切關係到她。

    不由得,她呆傻地看著他們。直到他提醒她:「別發呆呀,粥要冷了,快點吃吧,My  Queen。」

    心心回神,忍不住笑出了聲。「我是Queen?」小凱是King。「那麼,你又是什麼身份,韓先生?」

    韓先生不假思索回答,「I'm  your  Knight。在此為您效勞。」

    歐陽心心的笑聲驀地梗住,看著他的眼神突然間閃過一絲不確定,她下意識地別開目光。而他注意到了。

    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小凱得意地笑喊:「心心、心心,我知道Knight是什麼意思喔,叔叔教我的,他說這個字意思是『騎士』,很帥對不對?」

    心心垂著眼點點頭。「嗯,很帥。」可是眼神卻再也沒直視過若石一眼,兩隻纖巧的耳朵藏在披散在肩膀的髮絲裡,微微地發熱。

    別胡思亂想了!歐陽心心。她告訴自己,若石是個熱心的朋友,如此而已。她開始低下頭一口一口地吃著溫熱的粥,好半晌不敢抬起頭。

    直到一隻大手拂過她的臉頰,將垂下的髮絲撩到耳後,露出貝殼般的耳朵。

    她詫異地抬起頭,看著他眼裡帶著令她不解的笑意,將先前那朵櫻草花重新簪在她的耳後。

    是湊巧的吧?熟知花語的她,自然知道櫻草代表的意義是「神秘的心情」。而桔梗則是「不變的愛」。

    當小凱拿著桔梗送給她時,她可以感受到小凱對她的愛。而耳鬢邊那朵櫻草,她卻不那麼確定……此刻,他究竟在想些什麼?

    或者她其實知道,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這種心情,於她很陌生。

    萬一若石只當她是個朋友,那會很尷尬的。

    所以最好別多想,這絕對……不可能會是追求吧。

    「心心。」他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嗯?」她趕緊回神,擠出一抹微笑。

    只見他一手拿著水杯、一手拿著消炎藥片,很溫柔地微笑道:「吃藥。」

    她瞪著那藥,忍不住想道:這藥有辦法治她的妄想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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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院第三天,歐陽心心受傷的消息終於由一通聯絡到若石的電話,在朋友圈中傳揚開來。

    得知車禍意外的始末後,秋秋劈頭就為若石沒有善盡告知的「義務」而痛罵他一頓。

    事情發生時,若石正在歐陽心心的病床前削蘋果,削到一半便接到電話,一被罵完,他無辜地看向拚命打PASS要他不可告密的心心,搖頭道:

    「我盡力了,可是秋秋到你家找你時,發現你跟小凱都不在,又打了好幾通電話,大家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最後打來給我,我實在沒辦法說我不知道……」

    秋秋於他就像個大姐一般,即便是在商場上以行事神秘穩重著稱的韓若石,也無法虛應故事,最後只好棄械投降。

    心心當然很清楚秋秋的個性。瞥了眼打上石膏的左腿,她無奈道:「算了,秋秋有多堅持,我也不是不知道——現在幾點了?」她手錶不見了,手機也沒電,只好借他左腕上大表一看。

    他報時道:「下午一點三十分。」小凱還在幼稚園上課,他則是從公司帶了文件來,就從中午待到現在,陪她吃了飯,又問了醫生她復原的狀況。

    他知道她想趕他走,但是他不讓她有那個機會開口。她需要他。

    「嗯。」她沉吟道:「那我要睡一下,你趕快回公司,小心蹺班被老闆逮到,被扣薪水。」

    他只是笑道:「沒關係,你睡。」

    她很想對他翻白眼,因為這位先生顯然沒聽清楚重點。她是要他回去做自己的事,不用待在這裡看她睡覺。但是他好像沒聽懂,或者是假裝聽不懂?

    可基於自身教養,心心做不來那種對好心人翻白眼的事,她只能好心地提出警告:「那你要小心,我想等一會兒可能會有很多人殺到這裡來,到時候我打算裝睡,如果你還留在這裡,他們可能會改而攻擊你喔。」

    「沒關係,我要留在這裡。」他微笑地說。

    心心瞠目,可惜沒多久,便因為剛吃過止痛藥的關係而再度昏昏欲睡。她皺著眉,呢喃了聲:「若石,別對我這麼好……」

    她沒有聽見他的回應,她睡著了。

    午後的陽光自窗外灑進,他擱下文件,很溫柔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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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小時後,由鄭秋雲女士——別名秋秋總司令官帶領的南瓜軍團集結在歐陽心心的病房裡。

    心心還在昏睡,所有的攻擊全轉向仍在現場的韓若石。

    「發生了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勉強壓低聲音,秋秋生氣地問。

    若石無法回答,他只好乖乖地由秋秋臭罵一頓。接著,看著其他支援人馬陸續抵達,每個人都對最先知道消息卻「知情不報」的他怒目以對,而若石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

    一開始,是因為心心的要求,所以他沒有聯絡其他人。

    後來,則是因為他的私心。喜歡被她依賴著的感覺、想獨佔照顧她的特權,所以沒有對外求助。她朋友多,能單獨擁有她的時間非常少,也因此格外珍貴。

    基於後者,若石只能乖乖被罵,然後看著歐陽心心輕而易舉地被眾人奪走。從秋秋到標哥到宅姐到阿泰樂團一群人,將心心包圍在友情的世界裡。

    他忍不住有些嫉妒地看著圍繞在心心身邊的人,也想要陪在她身邊,然而秋秋將他一把推出那夢想世界,將寵愛心心的權利獨裁地壟斷。

    若石很無奈地站在病房門邊歎氣。

    直到標哥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嘿,若石,謝謝你幫了心心一把。她這傢伙就是這習慣不好,老是不讓人幫她忙,可能是獨立慣了,一時間改不過來吧。」

    若石老早想問標哥是怎麼認識心心的。聊了幾句後,他便問了這個放在他心裡很久的問題:「你是怎麼認識心心的?」

    「哦,這個啊,」標哥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說起來有些丟臉哩。就有一次我餓暈在路上,心心拿飯給我吃……」他開始述說自己窮困的藝術家生活,以及在東區街頭扮演太空戰士時,因為長時間沒吃飯沒喝水而餓暈的事。

    韓若石沒想到他會得到如此匪夷所思的答案!

    所以接下來他又問了宅姐同樣的問題。結果宅姐回答:「就有一次我在路上餓暈了,心心拿飯給我吃。」理由竟然跟標哥相同!因為宅姐有一次為了及時交出稿件,結果因為已經整整兩天沒進食,一出門就被大太陽蒸發,餓暈在路上……

    後來若石又陸續問了其他人,結果紛紛得到近似的答案。

    歐陽心心經常餵食他們。

    那使若石想起自己與她相遇的開始……當時,她請飢腸轆轆的他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香粥。

    原來,他也是在被餵食的一員之內,並不是特別的。

    可是秋秋告訴他:「不,你是特別的,若石。」她看著被眾人圍繞,一再保證自己一切安好的歐陽心心,別有深意地道:「你也看見了,她不習慣向他人求助,即使我們都受過她的幫助也一樣。但是你不同,你知道嗎?」

    若石不確定該點頭還是搖頭,他決定先聽聽秋秋怎麼說。

    秋秋說:「心心終究打了電話向你求助,不是嗎?」見若石正想反駁,她搖搖頭。「不,她不會打電話給我們的理由是,她沒有那種習慣。所以久而久之,我們都沒想到有一天,心心也會需要我們。可是你不一樣,若石,她畢竟撥了你的電話號碼,還把小凱交給你。我不知道你怎麼看待這件事,可是在我來看,我希望她對你來說,也是特別的。」

    若石看著秋秋那張雖然外表受到了損傷,但依然樂觀堅毅的面容,他微微揚起唇,點頭道:「我也希望你說的是對的。」頓了頓,他問:「秋秋,可以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心心的嗎?」

    如果歐陽心心這個個體與她週遭的群體有著切不斷的聯繫,那麼要全盤瞭解她,就必須瞭解她身邊的朋友。他想要讀懂她這一本滿載秘密的書。

    秋秋看了若石一眼,決定丟開過去痛苦的記憶,選擇用比較輕描淡寫的方式回答:「我前夫外遇,離婚前我們兩個大吵了一架,不知道是誰開了瓦斯引起氣爆,後來他竟然沒事,而我卻只剩半張臉。離婚後,我本來想去死,跑到大樓上準備跳下來,可是心心拉住我,對我說,我若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可是我若是選擇活著,就可以重新擁有許多。那時她正好要送便當去給思思,我因為好幾餐沒吃,肚子很餓,忍不住請她在我死前讓我飽餐一頓,結果因為她做的料理太好吃了,一吃完便當,我就不想死了……」

    看了一眼若石專注傾聽的表情,秋秋笑道:「很好笑對不對?可是後來我真的擁有了許多。心心拿她剛買下的老房子去銀行抵押幫我籌錢,讓我開了南瓜屋,後來天天、小安和美麗又加入了我們。雖然現在我們已經把貸款還清了,可是我永遠不會忘記是誰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拉了我一把。現在的我,也許失去了完整的容貌和一個負心的丈夫,但是卻重新得到了許多……我把心心當成家人在關心著,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麼看待她的?韓若石,請你回答我這個嚴肅的問題。」

    若石可以感受得到所有人,包括秋秋,對心心的保護之意。他們彼此互相瞭解,唯獨他是個半途闖入這世界的不速之客。他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倘若易地而處,立場改變了,他也會這樣做。

    看著秋秋仰首等待的臉龐,他放柔了眼神,俯下頭,輕輕吻了一下秋秋的額頭,見她訝異地笑了,才誠摯地說:

    「我也把你們當成家人,可心心……心心不一樣,我喜歡她……很喜歡。」

    已經忘了自己當初是如何回應藍諾他們,說暫時不想涉入愛情裡的理由是什麼了。他想誠實面對自己的心意,他不知道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他的視線便只專注在她身上,能不能重新得回自己,已經不是能由他來決定的事了。

    甚至,他也不想回到以前的那個自己了。

    歐陽心心,於他,是個特別的存在。

    聽著若石誠懇的回答,秋秋瞇著眼端詳他,半晌,她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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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翻地覆。接下來的日子,只能用這四個字來形容。居然完全由不得她作主,這是怎麼回事?歐陽心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是自秋秋等人得知她受傷的消息後,每天探病的人川流不息,直到她不得不對眾人下了一道嚴肅的逐客令,讓他們回到各自的崗位去。

    再接著,醫生在確定她的傷口沒有感染之虞後,終於恩准她可以回家休養了。但是有個人卻不准她回家,他堅持要她住進他的公寓裡,說是方便就近照顧。

    這個人不是誰,正是韓若石,新外號是「暴君」。還自稱Knight勒!她倒覺得他才是這假想帝國裡真正的King。往往,他所提出的建議都是很具威嚴而不容拒絕的那一種。她懷疑他習慣發號施令。

    而在秋秋他們竟也堅持她和小凱必須有人照顧,不是若石,就是他們其中之一,因此不准她「任性地」拒絕大家的好意。

    再三溝通討論後,考慮到若石的住處是公寓,讓一個受傷行動不便的人整天關在屋子裡簡直就是虐待,因此心心最終還是決定回到自己家中,但礙於眾人的決定,她不是一個人回家。

    除了原先的那隻小的以外,還附帶了一個大的。不是誰,正是「聲稱」自己還有很多年假可以放,剛好可以「就近」照顧她的韓若石。

    在眾人的默許下,他住進她的房子裡,成為新一代的男傭。

    要不是他真的很拙於烹飪,勤於家務的他真的有資格應徵男傭。

    看得出來他平時沒做過什麼家務,但是他學得很快。在她的指點下,他將房子打掃得一塵不染,還替她修剪圍籬、照料院子裡種養的花木。

    他很有食感,懂得品嚐美食,但是對於調味料該放多少全然沒有概念。在吃膩了外帶的食物後,他們決定分工合作,由他來炒菜,但是食材和調味料交給她來準備。她負責發號施令、他負責實際的行動,兩人配合無間,竟有一種特殊的默契,彷彿他們已共同生活許久。

    歐陽思思回來過,照例對她受傷的事大驚小怪一番,但才相聚幾日,便又離開了。就像候鳥般短暫地在他們的生活裡停駐,但從不久留。

    而若石,只不過基於朋友的道義,在她有難時拔刀相助,住進這個家裡,卻已遠比思思更有存在感。

    這屋子裡,除了家人以外,還有偶爾來訪的朋友在此出入。但朋友來來去去,並不久留,就連不知道已經多久沒來過,從前也只偶爾來過節的爸爸和想想也都像是短期的房客。

    有時心心會想,是不是她家族裡的人都有著吉普賽人愛流浪的血統,所以爸媽、思思,甚至是想想,都沒有長期停留在一個定點的習慣?

    那使她有些擔心,也許渴望著安定的她,有一天也會再度追隨過去那種隨風漂泊的日子,拋開身邊的人,去追逐某些遙不可及的夢?

    不,不會的。她告訴自己。她已經受夠居無定所的生活。

    長久以來,當歐陽心心選擇定居在這山中老屋時,一直都只有小凱與她兩個人共享這小小天地。然而她總覺得遠方彷彿仍有些什麼在召喚著她,使她害怕眼前的安定不過是虛假的幻想。

    現在情況有點不一樣了,向來寬敞的屋子裡,突然間多出了一種實在的感覺。每一條走道、每一處轉角、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氣味。

    並不是說他擦了古龍水什麼的,事實上,他身上往往只有簡單的皂香和一種獨屬於他的清爽氣味。但他的存在仍在這屋子裡無限地擴張、放大,進入她的領域,滲透她,彷彿他天生就屬於這小小天地。

    他並沒有真的放了年假。事實上,他是將工作搬到這裡來。她聽過他跟人通電話,對方似乎一直在催他回去。

    心心私下觀察的結論是:若石應該是某個公司的主管,否則一名普通職員應該不可能放自己那麼多天的假。本來想問他工作上的事,可一直找不到適當的機會。

    在無法阻止他的情況下,她只好讓他住進爸爸的房間。他的行李很簡單,只有幾套換洗衣物和外出服、盥洗用具,以及全套的電腦配備。

    他在她家裡工作,偶爾會出門搭公車去公司開會,但一定會先向她打聲招呼,確定她不需要協助。其它時候,他真的就像是一個工作狂。

    可這個工作狂,卻也是個最好的看護。他從來沒有因為工作上的忙碌而忽略了對她,甚至是對小凱的關懷。他對小凱極有耐心,總是耐心回答小凱的每一個問題,從來不曾拒絕過小凱異想天開的提議。

    他表現得就像是……一個家人,彷彿天生就屬於這裡,屬於他們。

    那讓她,完全沒有抱怨的空間可以請他離開,甚至還很喜歡看見他在這屋子裡留下足跡與氣味。

    她看得出他很努力在完成眾人對他的「期許」。畢竟,他可是在眾人推舉下,被選出來照顧她生活的友誼代表啊。

    回家休養已經一個多月,雖然石膏還沒拆,但她已經能拄著枴杖走路。

    此刻,晚餐已經預先煮好,一鍋燉菜放在電磁爐上熱著,不斷冒出用香料提味的香味。

    歐陽心心坐在餐桌旁,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家人前來用餐。

    她側耳聽著浴室裡傳來的笑聲和水聲,忍不住猜想那兩個男人此刻究竟在裡頭做些什麼。

    自從小凱害羞地拿著他的「浴用」小鴨鴨邀請若石與他一起在浴缸裡玩耍,而若石毫不猶豫地答應後,這兩個男人便經常一起入浴,交情比父子更深。

    那讓心心忍不住煩惱起來。畢竟,他們終究不是父子啊!此刻若石會在這裡,純粹是因為她還沒完全康復的關係。倘若再過一陣子,她能走能跳了,生活恢復正常,若石也就沒有理由再待在這裡了,不是嗎?她總不能一輩子依賴他。

    可愈是這樣想,便愈是忍不住想要珍惜現在的時光。

    這日式老宅一直都像個家,前兩年,還完貸款的那一天,她開心得像是生命終於找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地方。她親手佈置這個家,然而,卻依舊覺得少了些許什麼。直到若石出現,心心才赫然發覺她一直想尋找的感覺究竟缺了哪一味。

    長年流浪在外的爸爸不在這裡,家裡真正缺少的,正是一名男主人……一個如磐石般堅定的支柱……

    浴室門豁然打開,熱氣蒸騰中,衝出一大一小兩個男人。

    小的全身赤裸,沒有穿衣服,尖叫著跑向她。「心心、心心!」

    心心連忙張開雙臂,用沒受傷的那條腿穩住自己,準備迎接小人炮彈即將帶來的後坐力。

    而當她看見大的那個,腰間竟只圍著一條浴巾,頭髮還滴著水,全身近乎赤裸地跟著跑出來時,驀地臉紅起來,耳根隨之發熱。

    「韓若石,你做什麼?」現在才發現他會獸性大發,算不算為時太晚?

    她緊緊抱住小凱,不知道該作何反應,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裡看,擔心自己也有可能獸性大發。

    若石在她面前三尺處緊急煞車,有些尷尬地道:「呃……對不起,心心,可是剛剛浴室裡……」

    「蛇!」小凱尖叫道:「有蛇!」害怕地抱著心心的腿。

    山居生活,難免有蛇類入侵老屋,心心並不害怕,若石是個男人,自然也不能露出恐懼。

    可是現在屋裡只有他們兩個大人外加一個小孩,心心又行走不便。

    若石無奈道歉:「對不起,情況危急,來不及拿衣服。」

    心心失笑,搖搖頭,指著儲物櫃的方向道:「櫃子裡有捕蛇夾,My  Knight,是你上場的時候了,還是要我打電話給消防隊?」

    這片山區出現的蛇大多沒有毒,因此心心也捉過幾條無害的蛇去外頭野放過。

    若石搖搖頭。「剛剛沒注意看有沒有毒,我去確認一下。」他轉身去取捕蛇夾,隨即大步走回浴室,全然沒發覺有個人一直瞪大眼睛盯著他赤裸而肌肉勻稱的背部看,收不回視線。

    哀歎一聲,她低聲叫道:「慘了,歐陽心心,你一定會長針眼。」

    小凱不解地發問:「為什麼心心會長針眼?」

    心心好笑地瞪著小凱道:「因為你都被我看光光啦,My  King。」伸手從一旁的毛巾架上捉來一條乾淨的大浴巾包住小凱,幫他擦乾頭髮和身體,以免著涼了。

    小凱一副無所謂地說:「那有什麼關係,我也把叔叔看光光啊,我就沒有長過針眼。」

    「……那不一樣。」心心勉強回答。小凱是她自小看到大的,他們是最親的親人。而若石則是個成年男人,雖是與小凱同一性別的生物體,卻是天差地遠。

    「哪裡不一樣?」小凱求知心旺盛地繼續發問。

    「……差很多。」心心臉紅紅地說。

    「會嗎?」小凱困惑地說:「叔叔有的,我也有喔。咦,難道你沒有嗎?心心。」

    「……我應該沒有。」

    小凱低頭看了看自己擁有的東西,突然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麼?心心有點懷疑地瞥著小凱。

    小凱鄭重地點點頭。「嗯啊,就我跟叔叔都有,但是心心沒有的東西嘛。」

    「哦?是……什麼?」雖然心中自有答案,但還是很好奇小凱的回答。

    小凱咧嘴笑說:「就小鴨鴨咩。」他高舉著手中洗澡必備夥伴——一隻泡棉黃色小鴨。原本他有兩隻,但後來為了跟叔叔一起在浴缸裡泡澡,就送了一隻給叔叔了。叔叔也很喜歡喔,只是平常都還是由他來保管就是了。叔叔說他記憶力不好,要他幫忙保管才不會弄丟。

    心心啞然失笑,正想開口時,一串笑聲自不遠處傳來。

    心心抬起頭時,發現若石已經衣著整齊地走了過來,手上還拿著小凱擱在浴室裡的衣服。

    然而她還是忍不住一直想起剛才那一幕……心神再度從小鴨子回到大男人身上,臉頰浮現可疑的紅暈。

    歐陽心心,振作一點,只不過是不小心看到了一副很漂亮很健康很結實,會令人「哇塞」的男性身體而已,何不就當作上了一堂健康教育課?

    然而這樣的心理喊話卻一點效果都沒有。只怪她有良好的記憶力,對於視覺圖像更是敏銳,在看過他的裸身後,此刻他身上的衣服已經遮不住布料底下的身形,教她無法專心。事情槽了。

    她看著若石朝她與小凱走來,笑意盈盈。

    這不是她第一次注意到這男人笑得很好看。因為他不常笑,不笑的他看起來有些冷淡,所以當他露出笑容時,總會帶來意外的效果,會讓人忍不住盯著瞧。

    他毫不遲疑地走到她面前,端詳著她過分紅潤的臉頰,用一種已然熟稔的動作輕輕撫摸她的頰。「心心,你臉好紅啊,會熱嗎?」

    時值夏季,但小廚房裡卻連電扇都沒有開,只有不斷從窗口透進的晚風調節屋子裡的溫度。

    事實上,入夜後,位於山區的房子並不熱,即使是夏天都還帶著幾分涼意。但是心心的臉龐卻熱得有些燙,他擔心可能是因為她的傷所引起的發燒現象。

    肌膚接觸的那一瞬間,心心躲不開,只好連忙搖頭。「沒,不熱不熱。」趕快轉移話題。「蛇呢?」

    「捉到外頭放生了。剛才仔細看過了,確定沒有毒,應該是普通的錦蛇。」

    「叔叔好勇敢!」小凱祟拜地道。

    若石英勇一笑,抖開手中衣物。「過來,國王,把衣服穿好。」

    他一邊幫小凱穿衣服,一邊對心心道:「明天我去買包石灰來撒在屋子外頭,免得還有蛇跑進來。」

    「喔,也好。其實先前有撒過,可能是前陣子下了好幾天大雨的關係,全被沖掉了,我想再撒一次也好。」山居生活就是如此地具有「野趣」。

    心心不是沒注意到這種對話似乎太過「家常」了,儘管她提醒自己,若石是來幫忙的朋友,然而她終究還是無法避免地將他視為自己的家人啊。

    他們說話的內容、方式,幾乎就像是……一家子啊。

    唉……歐陽心心,看來你不只會長針眼,還可能……忘了自己該有的分寸啊。她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將若石的好意和存在視為理所當然,得心懷感激才行。

    「想什麼?」察覺到她片刻的遲疑與沉默,若石問。

    心心抬起頭,看著若石關切的臉龐,搖了搖頭,咧出一個笑。「沒,來吃飯吧。」

    飯後,若石負責洗碗。

    之後,他們一起坐在客廳裡看了一會兒新聞,還看了幾局棒球,預測著今年將有哪些隊伍進入季後賽。

    小凱撐不住,蜷在沙發上睡著了。若石便抱著男孩回房安置。

    不久,心心也昏昏欲睡。突然間她感覺自己騰空飄浮了起來,勉強睜開眼睛,發現若石正抱著她走向她的臥房,好像把她也當成了個孩子。

    「你會寵壞我。」她忍不住嘀咕。

    他微笑。「那很好。」

    他想真真切切走進她的生活,瞭解真實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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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他走入她生命的最佳理由。

    趁著她無法拒絕的現在,他以朋友的名義住進她的家,與她共同生活。

    很小人,他知道。可是他也因此得到無與倫比的快樂。

    這一個多月來,白天,他早起準備早餐,然後送小凱去幼稚園。回頭他會到公司一趟,取走當日急需處理的文件,接著便回到她的家中。

    偶爾幫她送午餐給在東區做街頭表演的標哥,和埋頭工作到忘了吃飯的宅姐,以及為了團練和買新樂器而縮衣節食,沒有錢吃飯的阿泰樂團那群年輕人。

    每天還幫忙做家事、陪她復健,然後趁著她忙於自己的翻譯工作時,透過電腦網路處理較不私密的公事,並下達必要指令。

    一個星期還有兩天,她要到學校修課。他向卓安借了一輛中古車齡但保養得宜的小型房車,接送她上下課。所幸這學期她修的課多是理論性質的課程,真正的實務設計課程要到下學期才開始,否則以她現在的狀況,大概得辦休學才行。

    秋秋等人偶爾也會來幫忙整理房子,或採買新鮮的蔬食上來。歐陽思思也回來小住過幾天。然而絕大部分的時間,心心和小凱幾乎只屬於他。

    倘若是一個月前,他一定無法知道這麼多有關於她的事。

    可現在,他總算知道她選擇從事翻譯工作的原因,因為沒有其它工作能自由到讓她挪出時間照顧身邊的人。

    他也總算瞭解,何以秋秋曾說她很忙。因為她確實過著十分忙碌的生活。

    她要照顧家人、朋友,工作之餘,還回到大學修課。

    再次叫他意外的是,她讀景觀設計。她沒有大學文憑,這是她第一次進入大學修習學分,她說她只有高中肄業,是以同等學力報讀大學。

    而她的語言能力卻叫人驚奇。她接案的翻譯工作幾乎全是在台灣較不普遍,且收費昂貴的專業文件。例如德文、西班牙文、俄文……等。

    她只有相當於高中的同等學力,卻又精通多國語言,這種矛盾的組合,讓有關於歐陽心心的一切顯得更加神秘。

    而他,正逐漸揭開這層面紗,並發現,他對她並不只是好奇而已。

    每揭開一層紗,多瞭解她一分,他就陷得越深。

    她說她有一個在外流浪的父親,一個妹妹,一個姐姐——歐陽思思,他見過的。當然還有一個甥兒小凱。

    然而當她提及自己的過去時,若石可以感覺得出來,她並不喜歡自己過去的生活。因此對於現在所擁有的,她格外地珍惜。就像他一樣。

    若石說不出自己有多喜歡這一個月來的「居家生活」。

    他們一起準備晚餐、一起做家事——通常由她下指導棋,他負責做事——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一起談天說地,開對方玩笑、一起評論時事。

    當然他們也有意見不同而爭論的時候,但每回爭論到最後兩人面面相覷之際,他的心都感覺被一種滿滿的溫暖所充塞,輕易地便驅走了過去記憶所帶來的陰影與內心長久累積的寂寞。

    藍諾和卓安他們一再逼問他請長假的原因,他卻遲遲不願回答。也許是因為擔心萬一他心中的這份想望曝了光,他有可能會同時失去心心與小凱。

    他一直都盼望能擁有感情親密的家人。如今,他找到了。

    他不想離開這個家,想要假裝自己是這個家的一份子。

    除非這個家的女主人命令他離開,否則,他想,他是走不了了。

    他知道自己已經愛上這個家,以及住在裡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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