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麼樣也沒想到,那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雲夢。
一度停戰的戰爭開打了,傳口信的傳令騎兵,每天都帶來不同的消息。
我軍輸了,又打贏了;我軍前進了幾里,攻陷了一座城池,被敵軍襲擊……
她試圖探問過公主、王后和巫女的消息,但關於她們三人的事,卻眾說紛紜。
有人說陣前舉行過祭典,也有人說祭典不是巫女主持的,是王后。有人說在軍營裡看過公主,她親自替人療傷、治病,徹夜不眠的照顧傷者,卻也有人說,那位行神跡的姑娘,不是公主是巫女。
還有人說,王后受傷了,也有人說王后帶傷救了大王一命,自己卻命在旦夕。
諸如此類的說法到處都是,最後全都成了無法證實的傳說。
那些傳說振奮了人心,卻只是加深了她的擔憂。
沒有人可以真的和她證實什麼,巴狼雖然在一個月後,派了他的學徒阿霽去前線,他去就花了快一個月,回來又花了快一個月,他說他無法見到王后,她領兵出征去了。
「雨下得太大了,路上滿是泥濘,到處都是水,有些道路還被水沖壞,我一路上必須換船,再換驢,最後這一段,我是用走的,差點回不來……
他沒見到王后,也沒見到巫女,同樣也沒見到公主,他只帶回來更多的傳言。
她和巴狼提,她想去前線,卻只換來他另一次的反對。
「你也聽到的,路況很差,前線很亂,阿霽是帶著我的銅牌去的,如果他都見不到,你去也一樣。」
「我……我很……哈啾!」全身淋得濕透,阿霽打了一個大噴嚏,吸吸鼻子,無辜的看著她說:「我很抱歉,師母。我真的在那裡等了快半個月,還到處打探,但只聽說了一些關於她們的傳言,最後不得已只好先回來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盡力了。」她搖頭,扯出微笑,卻掩不住心裡的憂心,只能看著他,真心的說:「謝謝你。」
阿霽離開後,巴狼開口道:「她們不會有事的,你去了也不能改變什麼。」
她很想點頭同意,卻沒有辦法。
「你回去工作吧。」她壓抑著心裡的不安和悲傷,看著他承諾,「我知道分寸,我不會去的。」
他沒有再多說,只是轉身離開她,回到工坊去。
他不是不把這當一回事,她曉得,他只是和她一樣清楚,她對週遭這些巨大的改變,完全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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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彿,是在哀歎這座城市失去了巫女的庇蔭。
綿綿的細雨,下了足足三個月都沒有停。
河水一寸寸的往上蔓延,但城裡幾乎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
為了爵位與沃地,人們還在忙著鑄造兵器,即使雨下不停,他們也不在乎。
燃燒煤炭的火,只能到達一定的溫度,溫度不夠高,便無法將銅礦融化悴煉出銅液;光是靠燒陶的技術,是無法鑄銅的,更別提要製造兵器了。
這兩個月,失敗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但還是有人前仆後繼的投入製造兵器的行列。
相較於那些對鑄銅一知半解的半調子,工匠們對這件事的熱中,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每天送飯去工坊,常能見到坊裡的工匠們,為了一點小事打了起來,他們的脾氣越來越差。
鑄造兵器的比賽,也越來越白熱化。
工匠們互相監視、競爭著,防朋友像防敵人一樣。
從工坊裡送去前線給戰上的刀劍槍戈,一批又一批,但除了繳交大王要求的兵器數量,工匠們私底下沒日沒夜的研究,製造出來的失敗刀劍卻也多得嚇人,他們將那些斷掉的刀劍,積放在坊裡的角落,堆得和山一樣高。
等堆到一定的程度,他們才又會將那些失敗品,重新燒融成銅液。
身為大師傅的巴狼,情況也沒好到哪裡去,除了要解決工匠們的紛爭,他還要面對他們不滿而無聲的指責,更要想辦法做出更好的刀劍。
一天又一天過去,她只能看著情況繼續失控下去。
已經有好久,她沒辦法好好和他說上幾句話。
已經有好久,他沒有真心的笑過。
已經有好久,他沒正眼看過她。
他的眼裡,似乎只剩下火焰。
有時在家裡,他看著油燈的燈火,就會發起呆來。
他的雙眼時常佈滿著血絲,為了研究更好的刀劍,他夜半有了新的想法,甚至會從床上爬起來,連夜趕到工坊裡,徹夜不眠的重新在銅料中,加入不同的礦石成分來試做刀劍。
剛開始她還會試著起來,想陪著他,幫著他。
但澪一離開,白塔有許多事都落在她頭上,平日的祭祀、城裡人們的看診,全都變成她要處理,白塔裡的其他侍女盡力在幫忙了,她卻還是忙得分身乏術,這才更加清楚澪究竟有多能幹。
每當夜裡,她躺在床上時,常累得無法思考,就算爬起來了,也幫不上他的忙,還會在一旁打起瞌睡來。
而他,甚至會忘記她仍在身旁,就算整晚沒回頭看她一眼,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後,她乾脆放棄了爬起床,讓他自己去工坊裡忙。
巴狼也知道她忙,但即使他說不用麻煩,她還是堅持要送飯去給他吃。
因為,那是她唯一還能掌握的事情。
讓他吃飽,讓他健康,讓他還有體力繼續做他想做的事。
即使,她並不是完全認同他的做法,卻十分瞭解他的想法,和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的原因。
所以她盡力去支持他,讓他知道她的支持。
而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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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回家。
屋外的雨,持續不斷的下著,她憂心不已。
他雖然忙,卻從來沒有在外過夜,總是會回來吃飯,但天已經黑了好幾個時辰了,屋前的小路始終沒有人蹤。
有好幾次,她來到門邊,擔憂的瞇著眼,試著想在滂沱大雨的黑夜中,尋找他的身影。
但外面,除了在風雨中飄搖的樹木之外,連隻貓也沒看見。
他也許還在工坊忙,她應該要待在家裡。
雖然明知道這個可能性很高,她卻始終放不下心。
在坊裡,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
最近,她實在治療過太多因為鑄造兵器所產生的傷患了,有人在澆灌銅液時,手拿不穩將銅液灑了一地,遭殃的卻是旁邊被濺到的倒楣鬼,有人在試劍時被砍傷了,更有人因為勸架而被人打傷。
被意外燒傷、燙傷,而因此要截肢或喪命的人,也一樣可怕的多。
一想到那些恐怖的可能,她就再也待不下去。
還是去看看好了,反正他若沒事,應該也還沒吃。
阿絲藍抓起掛在門邊的蓑衣套上,戴著斗笠,才提著裝滿飯菜的竹籃,離家往工坊而去。
雨下得太大了,滿是泥濘的地上,既濕且滑。
沒有月亮的黑夜裡,大街上更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漆黑的雨夜中,只有街旁的屋舍裡會透出微微的火光,她護著竹籃,走得很小心,怕不小打翻了飯菜。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沒在路上看到任何因為腳滑倒地的人影。
她提心吊膽的,好不容易到了工坊,只見坊裡燈火通明,從門窗中透出的熊熊火光,將周圍的空地,照得明亮如白晝。
工坊裡,留下來的人很多。
但阿絲藍一眼就看見了他。
巴狼站在火爐旁,推著重新自製的風箱,爐火因為風箱的吹動,變得異常旺盛,發出轟轟的聲響。
他重新將風箱造得更大,燒坩堝的火也變得更旺、更強。
火爐裡擺放著好幾個坩堝,堝裡的銅錠,像冰雪一樣,慢慢融化成泥,再變成水一般,但較為濃稠的液體。
除了銅錠,他也在坩堝裡面放了些錫與鉛,每一隻坩堝的錫鉛和銅錠的份量都不一樣。
看見他好好的,她鬆了口氣。
「師母,你怎來了?我去叫師傅。」本要去搬煤炭的阿霽看見她,忙要去叫大師傅。
「不用了。」她叫住那新來不到半年的小學徒,把裝食物的竹籃,交給他道:「等他有空時,你幫我拿給他。」
「喔,好。」阿霽點點頭,接過竹籃。
「對了,你吃了嗎?」
「呃,還沒。」
她就知道。
阿絲藍把竹籃掀開,拿出一個竹葉包著的飯團給他。「這給你,工作歸工作,不要餓了肚子。」
「謝謝師母。」阿霽感動的看著她,見她瞧著師傅的背影,他忍不住又提了一次,「師母,你確定不要叫師傅嗎?」
她苦笑,點頭。
「我只是來送飯的。」她沙啞的說。
就算他過來了,恐怕也沒話和她說。
況且,心不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
看著他好幾次轉過身,面對她,卻沒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幾乎要掉下淚來。
以前,無論他有多專心,只要稍微眼角瞄到,他總是會立刻發現她在這裡,而如今,他卻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
心口,隱隱緊縮抽疼著。
「我回去了……」
她收回依戀不捨的視線,輕輕說著,在淚水滑落之前,轉身離開這個充滿光與熱,卻讓她覺得無比寒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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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雨下得比來時更大。
她孤單一人走在街上,回到家時,淚水和雨水早已在臉上交織,混在一起。
看著兩人一手打造的小屋,阿絲藍撫著胸口,心頭一陣痛過一陣。
恍惚中,她彷彿還能看見,他與她手牽著手,一起站在這裡,看著剛建好的小屋:彷彿還能聽見,他低啞的笑聲:彷彿還能感覺到,他微熱的體溫。
她閉上眼,痛哭失聲,害怕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個心愛的男人。
我愛你……
他說。
我愛你……
他說過的。
我愛你……
他曾經說過的。
她在大雨中,凝望著眼前這屋子模糊不清的輪廓,心痛得不能自已,淚水也不斷不斷的滑落。
她閉上眼,深吸了口氣,這才重新舉步,往屋子裡走去。
就在這時,天光乍閃,一道閃電打了下來。
沒有預料到那刺眼的光芒,她嚇了一跳,腳下一滑,在雷聲隆隆時,整個人狼狽地重重摔倒在泥地裡,遮雨的斗笠飛了出去。
撕裂般的劇痛從腹中傳來,她痛得連聲音都喊不出口。
雨夜中,地上泥濘不堪,她喘著氣,腹痛卻依然如絞,她忍著疼痛,試著撐起自己,但一動卻又更痛。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到一股溫熱黏稠的液體從身體裡流出。
阿絲藍一驚,小腹中劇烈的疼,和那濕熱感,讓她猛然想起一件事——她已經有至少三個月,月事沒來了……
這幾個月,她始終覺得自己容易疲勞、頭暈、想睡,她以為只是因為太忙、太累,太多的事情在發生,太多的煩惱教她憂心操煩,她完全沒有想到會有其他可能……
另一股椎心的疼痛再次傳來,她疼得抽了口涼氣,冰冷的雨水從領口滑進衣襟,帶走了她的體溫,腹中的疼,教她心驚不已。
天啊,她得進屋裡!得快點進到屋裡去,讓自己溫暖起來!
她撫著疼痛的小腹,顫抖的想爬起來,手指卻陷入濕軟的泥裡,她試了好幾次,才有辦法撐起自己。
她不敢完全站起來,雨太大了,地太滑了,她沒有那個本錢再摔一次。
閃電再亮了一次,雷聲再次隆隆,這一次,好近好近,她驚得一縮,痛苦的喘著氣,狼狽的往屋裡爬過去。
天啊……不要……
拜託……不要這樣對我……
她一次又一次誠心的祈求著,啜泣著,萬分痛苦的爬進屋裡。
雨水洗去了她臉上因摔倒濺到的泥,卻也讓她寒冷不已。
電光又閃,再閃。
她抖顫的爬到了門邊,才敢扶著門框站起來,推開門走進乾燥溫暖的屋裡。
她抖著手,好不容易才脫去蓑衣,她臉色慘白的輕喘著往廚房走去,不敢太用力呼吸,不敢走太大步,可才走了兩步,另一波劇烈的疼再次撕裂了她。
阿絲藍痛叫出聲,又一次跪倒在地。
不……拜託……撐著點……
她痛苦的喘息、懇求著,顫抖的捧抱著自己的腹部,彷彿這樣就能保住,彷彿這樣就能阻止。
澪說她體質太寒,不容易懷孕,還特別開藥替她調養身子,但這幾年她的肚皮始終沒有消息,所以她真的沒想到,不然她一定會注意到的。
天啊……求求禰……這是他和她的第一個孩子啊……
她想了好久、好久的……
即使她求了又求,卻依然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滑落腿間。
另一波可怕的疼,撕扯著她的身體,她抓住了布巾,卻連跪著都無法維持,疼得整個人蜷縮在地上。
頸上的銅鈴,在她倒地時,叮咚作響。
不要不要不要……
求求禰……求求禰……不要……不要帶走我們的孩子……
寒冷和疼痛席捲著她的身體,她試著想再站起來,試著想到廚房點火,試著想讓自己保持溫暖,卻痛得爬不起來。
她在流血,她知道。
她沒有辦法阻止,她知道。
阿絲藍蜷縮在地上,無助的啜泣著、顫抖著、疼痛著,萬分悲傷地在心裡吶喊著他的名字。
巴狼……巴狼……
淚水不斷的滑落,疼痛帶來黑暗,席捲了她的意識。
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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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雷了。
屋外,雷聲隆隆作響著。
在那電光石火之間,他心頭不明的悸動了一下。
他以為聽到了阿絲藍在叫他,但回過頭,屋外只有電光在閃爍。
這是今夏第一場的雷雨夜,原本他希望雨季能就此停止的,但顯然天不從人願,自古以來,這裡的夏季暴雨就多,但他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雨。
老天爺像是端了整盆的水,正往下倒似的。
他幾乎看不清門外的景物。
「大師傅?」
阿霽見他停下動作,望著門外,不禁好奇的問:「怎麼了嗎?」
「沒。」他回過神,搖搖頭,正要繼續手邊的動作,就聽阿霽像是想到了什麼,趕緊將放在一旁的竹籃提了過來。
「對了,師母方才替你送了飯來。」阿霽慌張的道:「我差點給忘了。」
他一怔,「阿絲藍來過?」
「嗯,來一陣子,又走了。」阿霽點頭。
走了?
他心裡打了個突,驀然升起不安,「她走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吧。」阿霽掀開竹籃蓋子,「來,師傅你快些吃吧。瞧,幸好師母拿溫熱過的陶甕裝著,還拿竹板放在上頭隔雨水,甕裡頭的飯菜還熱著呢。」
巴狼沒理會他,幾個大步,來到了工坊門邊。
屋外大雨傾盆,即使從工坊透出的火光明亮,他依然無法看太遠,放眼觸目所及之處,半個人都沒有。
阿霽跟了過來,「大師傅,師母真的走好一會兒了,我想她應該早到家了吧。」
雨下得太大了。
巴狼皺著眉,有些擔心,正打算先回家看看時,身後卻傳來一聲巨響,和接二連三的咒罵。
他回過頭,只看見阿萊師傅邊罵邊對著一名小學徒追打,打得那孩子抱頭鼠竄。
王八蛋!你他娘的連個陶范都沒預熱就澆灌,還學當什麼工匠!簡直浪費我的時間!」
小學徒邊跑邊哭,「對不起、對不起——師傅、對不起、你別再打了——我以後不敢了——」
追不上那滑溜的小學徒,阿萊火大的喝斥著,「你還敢跑?跑什麼!給我站住!」
聞言,小學徒不敢再跑,只能縮在角落,被氣壞的師傅又打又踹。
他又痛又怕又驚,抱著頭,正等待師傅另一記落下來的拳頭,卻見巴狼大師傅一把抓住了師傅的手腕。
「夠了!」
揮出的拳頭被人抓住,阿萊氣得就要破口大罵,可一見擋住他的人是巴狼,到嘴的咒罵就收斂了一點,只怒問著他:「你什麼意思?」
「裡可只是忘了預熱而已,陶范破了,重做就好了。他從早到晚忙了快七個時辰,忘了也不是故意的,用不著動手動腳的。」
「重做?重做一個矛頭的陶范要浪費多少時間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巴狼瞇起眼,深吸口氣道:「我畢竟還是這裡的大師傅。」
阿萊不爽的瞪著他,「你是大師傅沒錯,但這兔崽子是我徒弟,我他娘的高興怎麼教就怎麼教。」
巴狼沒有發怒,但握著他手腕的那隻手,卻加深了力道,阿萊悶哼一聲,嚇得臉色發白。
巴狼冷冷的看著他,「再說一次,我不想在這座工坊裡,再看見有誰再對誰動手動腳的,你聽懂了嗎?」
阿萊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骨頭和肌肉扭曲的聲音。
他知道,只要巴狼想,就能輕易扭斷他的骨頭。
「聽懂了嗎?」
阿萊臉色死白,不甘心的點了點頭。
巴狼聞言,這才鬆開了手,叫喚徒弟,「阿霽,把我矛頭的陶范拿來。」
阿霽聽了,立刻跑去拿來大師傅的陶范。
巴狼把自己剛燒好的矛頭陶范,交給心懷不滿的阿萊,「這給你,當作是裡可弄壞的,可以替你省一點時間。」
巴狼的工藝是眾所周知的,阿萊一愣,雖然還是不爽,卻仍是收了下來,回頭叫喚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沒用小徒弟。
「哭什麼,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謝謝大師傅。」
「謝謝……謝謝大師傅……」裡可低著頭,猛和巴狼大師傅道謝,這才乖乖跟著師傅回到工作崗位上。
巴狼微一頷首,未免惹得阿萊的不滿,就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轉頭回去做自己的事。
屋外,雷電交加,風雨變得更大了。
他看著,有些憂心,卻又不得不留下來。
坊裡的人要夜宿開工,身為大師傅,他也只能跟著留下,壓著場面,以免更多衝突再起;再說,他手邊也還有工作沒完,越快能鑄造出最好、最新的刀劍,他就越快能回到從前規律平安的生活。
應該不會有事的。他握緊了拳頭,想著。
阿霽也說,她回去好一陣子了,現在應該到家了。
瞧著坊裡火氣騰騰的一群,他深吸口氣,拉回看著窗外風雨的視線,把注意力轉回熱到發燙的坩堝裡。
前幾回他試做出來的劍,雖然夠硬夠鋒利,但仍然太容易斷裂,若是調整礦石的份量,將銅錠減少,又會太軟不夠鋒利。
前者因硬度較高,雖能拿來製出短而鋒利的上好箭鏃,箭頭以新銅,箭身以竹木當桿,殺傷力高,又輕,比早先的竹箭要好多了。
但是,長度過臂的劍就不行了,劍身一長,硬銅就易斷。
他一定得找出更好的方法和成分來重鑄才行!
工坊外,狂風颯颯吹著,夾雜著傾盆暴雨。
工坊內,十數座爐火卻無視風雨,在工匠們的努力下燒得更加旺盛,黑色的煤炭因高溫裂焰燒得發白泛紅,風箱打進更多的空氣,讓溫度更加向上提升。
雖然外頭的狂風暴雨,仍讓他覺得隱隱不安,但巴狼拿起坩堝後,很快就將那忐忑的心悸留在腦後。
他專心的澆灌著熱燙燙的銅液,把心思全都拿來計算更好的鑄劍配方。
火,在燒。
燃燒的火焰,猙獰且瑰麗的舞動著,因人們的慾望,日以繼夜的熊熊燃燒著。
沒有人在意外頭的大雨,也沒有人在意今夜有沒有辦法回家去。
天,因為下雨,變得比以往還要黑。
很黑很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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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回來。
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
黑暗慢慢退開了,阿絲藍還沒睜開眼,就知道自己失去了那個孩子。
地板,冰冷異常。
她覺得自己像是浸在水中,但那是血,她曉得。
她不斷的祈禱再祈禱著,卻還是失去了那孩子。
大雨,還在下著。
在屋外,淅瀝淅瀝的下著。
淚水無聲滑落臉頰,她閉上眼,很想跟著那孩子一起離開,那樣一來,或許她的心就不會那麼痛了。
如果她一直蜷躺在這裡,老天爺這一次,或許會回應她的祈禱,成全她的願望。
但那樣一來,巴狼該怎麼辦?
她無法想像他回來時,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這不是他的錯,是她的。
是她沒有好好注意身體,是她疏忽了那孩子的存在……
若是她在這時走了,或許就一了百了,但他呢?他該怎麼辦?別人會怎麼說他?他又該如何在這樣混亂的世道中,繼續孤單一個人走下去?
我愛你……
他溫柔的說。
我需要……
他悲憤的說。
他的表情浮現腦海,教她心頭再次抽痛。
她必須振作起來,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了他振作起來,她握住了頸間的銅鈴,哽咽著。
它們輕輕響著,像在復誦他溫柔的愛語。
黑暗中,他的溫柔、他的笑語,他的愛戀……他的孤單、他的憂憤,他的抑鬱……關於他的一切,皆一一浮現眼前。
她無法棄他而去。
她必須振作起來。
她哭著睜開了眼,強迫自己爬了起來。
她已經沒有再繼續流血了,但四肢卻十分冰冷而沉重。
阿絲藍拖著疲憊不堪、虛弱濕冷的身子,來到廚房,她哭著燒水,哭著清洗疼痛不堪的身體,哭著提著水,把屋裡的血水洗去,把那尚未成形的孩子抹去。
「對不起……對不起……」
那一夜,他沒有回來。
她跪在那裡擦著地,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她不能讓他知道她失去了孩子,她知道他會為此責怪自己,他要背負的已經太多了,不需要再背負她的。
所以,她只能擦著地,哭著不斷和那無緣的孩子道歉,不斷的說著對不起……
她拖著沉重疼痛的身子,把一切能洗的都洗得乾乾淨淨,卻洗不掉她心中的悲傷和痛苦。
她臉上的淚,干了又濕,濕了又干。
天亮時,她把一切都收拾乾淨。
她疲倦的看著手上染血的布巾,轉身回到廚房拿了火石,在後院生了火,把剛剛換下的血衣和這塊布巾,全都放到一隻乾淨的陶甕裡,點起火,親眼看著它們,燃燒殆盡。
她念唱著禱詞,淚流滿面地看著裊裊的白煙升上了天。
在她仰天的剎那。
雨停了。
但,也只是寸許的光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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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又過去一個月。
漸漸的,他從偶爾在工坊裡過夜,變成常態性的住在工坊裡。
就算回家,也幾乎是在匆匆洗過澡後,倒頭就睡死過去,常常十天半個月,他都沒和她說上幾句話,就算說了,也和鑄造刀劍脫不了關係。
巴狼與她之間,在不覺間已經完全失去了交談的興致與閒情。
不知從何時起,他和她,變得幾乎如陌生人一樣疏離。
她還是會去送飯,只是因為他住在工坊,所以她從一天一餐,變成一天三餐。
常常她再送下一餐過去時,竹籃裡的菜都涼了,他卻連動都沒動一下。
看著冷掉沒吃幾口的飯菜,她努力在內心深處,不斷說服自己。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一時被慾望蒙蔽了眼。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有他必須要做的事。
他還是愛她的,只是太忙太累了……
苦澀和無奈,就像不停的雨,逐漸淹沒了她,教她幾乎要窒息。
她每天在白塔、工坊,和那漸漸變得越來越孤寂的家中奔波著。
「你應該要休息一下。」她去探望阿奇大師傅時,師母對她說。
「我有休息。」她淡淡的說。
看著阿絲藍臉上的黑眼圈,師母問:「巴狼呢?」
她硬扯出微笑,「在工坊忙著。」
師母搖了搖頭,歎了口氣,握住她冰冷而瘦弱的手,啞聲道:「你要撐住,知道嗎?」
「嗯。」
她點頭,就算不為她自己,她也會為了巴狼撐下去。
「男人啊……」師母感歎的起了頭,卻沒將話說完,只是搖了搖頭;同為工匠之妻,她比誰都還要清楚,那些男人能如何為鑄銅而瘋狂執著。
若非阿奇老了,雙手已經沒力了,怕也會回到工坊裡去。
師母握緊了她的手,阿絲藍只能回以勉強的微笑。
「我沒事的。」她說。
這句話,她不只對師母說,也對姆拉說,對每一個關心她的人說。
我沒事的……
她每天都對自己這樣說。
雨,仍在下著。
她繼續替他洗衣。
她繼續送飯過去。
她繼續將家裡保持溫暖舒適。
她繼續在他背後看著他,默默的在他身後守候著。
但在那同時,幾乎失去了所有的她,也繼續不斷的消瘦下去……
在那一個月又一個月的歲月中,她默默的堅持著、相信著、期望著,有一天,他會回頭看她,真的看見。
但他始終沒有看見,就算看了,也沒看進心裡。
暴雨的夏,過去了。
綿雨的秋,過去了。
冷涼的冬,過去了。
多霧的春,過去了。
戰爭持續著,贏了,輸了,又贏了,再贏了。
謠言傳來傳去,澪沒再回來過,雲夢死了,蝶舞仍在為她的男人爭戰著。
在那不斷回傳的捷報聲中,她漸漸學會不去在乎那些傳言,她失去了她的笑容,淚也早已流了不知多少回。
而火,仍在燒著……
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