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
當時,他十四歲,她也才十二,剛入白塔當侍女,幾乎什麼也不懂。
那一天,雲開霧散。
久不見的陽光,普照大地。
天空,碧藍如洗。
昨天夜裡才剛剛下過雨,五層樓高的白塔,在金色的朝陽照射下,閃亮如新,像是要插入天際的天梯一般。
在老侍女姆拉的帶領下,初來乍到的阿絲藍,和姆拉一起抬著裝滿絲綢的木箱,來到曬場。
五大箱的珍貴布料,讓她們來來回回,從地窖搬到曬場,搬了五趟才搬完。
「阿絲藍,你今天就先把這些全曬到竹竿上,像這樣,掛上去,攤開,拿旁邊這籃子裡的竹片夾好,記得要用竹片光滑的這一面,不然會傷到布料的。然後,再拿線纏緊竹片。」
姆拉親自示範給她看,邊道:「全曬上去後,你在旁小心顧著,注意要是雲聚集過來,要快點把它們全收下,別讓雨淋濕了,知不知道?」
「嗯,知道了。」她緊張的點點頭。
「知道就好。這些祭祀用的絲綢和禮衣貴得很,要是弄壞了,就算賣了我們倆也賠不起的。」姆拉瞅了她一眼,交代道:「好了,我還得回去幫忙,你快點工作吧。」
說完,姆拉便留下她一個人,轉身走了。
阿絲藍看著地上那一箱箱的絲綢,再瞧瞧曬場裡,已經架起來的竹竿。那塊姆拉示範掛上的絲綢,繡著精細的花紋,風一吹,那些紋路便隨著絲綢的飄動,在陽光下流轉生輝。
不用姆拉警告,她也曉得這些絲綢貴得嚇人。
她從來沒有看過那麼美麗的布料和衣裙,它們又輕又軟,色彩繽紛,有些還薄到能看透後方的景物。
她小心翼翼的將它們從箱子裡取出,掛上了竹竿。
但,那其實是很枯燥的工作,一開始,她還會看看那些絲綢上的紋樣和刺繡,可很快的,當她掛完第一箱的絲綢時,她就發現自己的動作太慢,再這樣下去,等她將所有箱子裡的布料全曬上竹竿時,太陽也差不多要下山了。
阿絲藍想了想,決定一次把一箱的布料全披掛上去,再提著那籃竹片一一將所有的布料夾好,這樣就可以省些時間,不用來來回回的跑上好幾趟了。
不一會兒,她就將第二箱的布料全曬掛上去。
呼,看樣子,這方法快多了。
阿絲藍看著那些絲綢,鬆了口氣,正當她自以為自己很聰明,準備拎著那籃竹片將所有曬上去的布料夾好固定時,驀地,一陣大風吹來。
那陣風,來得又急又快,毫無預警,把她戴在頭上遮陽的頭巾都吹跑了。
「呀!」她驚呼出聲,仰起頭欲抓住頭巾,卻看見一大片純白的絲紗越過了她的頭頂。
瞧見它,她瞪大了眼,猛然回身,只見竹竿上那些又輕又軟的絲料,在轉眼間全被吹上了天。
天啊!慘了!
阿絲藍嚇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抓,抓到了一件禮衣,但另一匹絲料又被吹跑,只見滿天都是七彩的高級絲絹綢緞。
「別吹!別吹了呀!」
她心慌意亂的喊著,仰頭在風中追著那些像彩蝶般飛上天的絲綢跑,卻因為沒有看路,在下一瞬間,就跌了一跤。
趴倒在地上的阿絲藍,眼看那些美麗的絲料就要被風吹走,她卻無能為力,一時間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急得淚都掉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名黝黑的少年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那少年,出現的是那麼突然,她愣得忘了反應。只見他抓起一根曬布的長竹竿,將竹竿耍得虎虎生風,他左一撈、右一撈,沒兩三下,就將滿天亂飛的絲綢全給撈了回來。
他把撈回來的布料放到一旁的竹簍裡。
她匆匆爬站起來想謝謝他,可她還沒張嘴,他卻掉頭將其他掉在地上的絲布,一塊一塊的撿了回來。
她緊張的絞著雙手,尷尬不已,只得慌忙的也趕緊上前去撿。
好不容易將所有的絲綢都撿回來了,她惶惶不安的瞧著他,深怕他會去告訴別人她差點釀成的大禍,他卻只是沉默的幫著她把絲料全都重新曬好,連看都沒多看她一眼。
他的臉上有著黑色的牙紋刺青,濃眉大眼,挺鼻薄唇,身後還有一條烏黑卻有些毛躁的長髮辮。
她沒見過他,卻從他臉上的刺青,認出了他。
王城裡來往商旅極多,偶爾也有異族會來,但沒人有著像他一樣的剌青。
她聽說過這個少年,他是鑄銅工坊裡,那位阿奇大師傅一次出門遠行至礦區時,從山裡撿回來的狼小孩,據說他被阿奇師傅撿到時,身邊還有著幾匹狼。不知為什麼,母狼沒有吃了不到三歲的他,反而還把他當自己孩子一般的餵養。
他是狼子。
城裡的每個人都知道他。
她聽過姆拉提過,他現在也在鑄銅工坊裡工作。
白塔是禁區,除了巫女和服侍她的侍女,平常人是不能隨意進出的,他一定是被阿奇大師傅差來傳話給巫女的。
他的表情冷硬,始終沉默著,她也不好開口,只能忐忑不安的一邊曬著絲料。
只是這一回,她可不敢再貪快了,每一匹華布、每一件禮衣,她都小心的在掛曬上竹竿後,乖乖的將竹片給夾上纏好繩子固定住。
可一想到這事若是讓其他的人知道了,她一定無法再繼續留在白塔,阿絲藍的淚水便泉湧而出。
爹去年剛過世,家裡頓失所依,年事已高、百病纏身的娘,是費了好大的功夫,才送她到白塔來當侍女的,若她被趕出白塔,不只她沒飯吃,娘也會跟著餓肚子的。
她一邊拿線纏著竹片,心裡卻越來越慌,淚水也跟著成串的掉。
正當她咬著唇,無聲掉淚時,那少年不知何時來到了她面前,站在有些透明的潔白軟絲另一邊。
她慌亂的伸手擦去淚水,卻無法遏止淚水從眼眶裡不斷冒出。
阿絲藍既挫敗又難過,只能咬著顫抖的唇,害怕的含淚看著他。
風再起,揚起了白色的絲紗,她可以清楚看見他紋著黑牙一般虎紋的臉,和那雙炯炯有神的眼。
「別哭了。」
她愣住了,怎樣也沒想到,他開口不是為了責備,而是安慰。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他低頭看著她,緩緩的說:「所以,你別哭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些困擾,卻又十分的溫柔。
她粉唇微張,怔忡的瞧著眼前的少年,一時有些啞口,好半晌,才遲疑不安的擠出一句。
「真的?」
「嗯。」他點頭。
緊縮的心口驀然一鬆,淚水也不再湧出,但她仍是不放心,惶惶然的再次確定,「真的?」
他看著眼眶仍含著淚水的她,嚴正的開口保證,「真的。」
淚水再次湧出,這一回,卻是因為鬆了口氣的關係,她抹去淚水。
風,再次揚起,吹跑了她的淚。
她怯怯的,在風中破涕為笑。
「謝謝你……謝謝……」
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有那麼一瞬間,他黝黑的臉似乎紅了那麼一紅,但他只是應了一聲,便很快的轉過身去,動作俐落的繼續幫她曬著絲綢。
她擦乾眼淚,一邊工作,一邊偷偷的瞧著他。
在他的幫助下,所有的布料很快就全都曬上了竹竿,在陽光下隨風搖曳著。
五個大木箱都空了,他替她把箱蓋蓋上,告知她。
「我得回去了。」
見他轉身要走,她喊住他。
「等等……」她紅著臉,鼓起勇氣道:「我……我叫阿絲藍,你呢?」
他似乎很驚訝她會問他的名字,停頓了一會兒,才開口。
「巴狼。」
她抱著竹籃,羞澀的瞧著他道:「謝謝你,巴狼。」
他不自在的匆匆點了下頭,便走了。
但到了出口前,阿絲藍看見他又回首看了她一眼,她忍不住抬起手,笑著和他揮手道再見。
他似乎揚了下嘴角,但距離太遠了,他又很快的轉過頭,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笑了。
但那一整天,她一直想著他,每每想到他臨去前的那一眼,總會讓她忍不住臉紅心跳,不自覺的傻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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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女,是個小她三歲的女娃。
第一次見到她時,阿絲蘭緊張得不得了。
那穿著華貴衣飾的嬌小女娃,有著超乎同齡娃兒的穩重和冷靜。
但很快的,她就發現這位歌喉優美、舞藝精湛的小巫女,非但能力超強,也同時保有一顆赤子之心。
「我叫澪,你以後就叫我澪吧。」
第一次見面,小巫女就睜著烏黑的大眼,瞧著她笑著說。
她對這萬人崇敬的小巫女,竟如此平易近人,感到驚訝又感動。
也許是因為年齡較為相近,後來,澪很喜歡和她在一起,勝過和其他已經上了年紀的老侍女相處。
她常常會找她一起伴讀或服侍,她也是最常被叫去幫她出門傳話,或陪她一起進宮的侍女。
因為她年輕,體力也較好,姆拉她們也樂得不用整天跟著活潑好動的小巫女跑,久而久之,她和澪的感情變得相當好。
很快的,一年、兩年過去了,她也慢慢習慣了在白塔裡的生活。
在白塔裡,每天的生活都是很忙碌的。
大清早起床後,她和其他侍女會去打掃環境,然後才會坐下來吃飯,跟著上午再去廟堂裡,擦拭神像和禮器,下午再和前輩們學習關於藥草、音律和祭祀的禮儀與知識,到了晚上,她還得抽空洗澡、洗衣。
隨著季節的變換,她們除了要趁有太陽時,曬衣、洗地,也得在固定的時間,上山採藥、曬藥草,因為不同的時節,生長的藥草也不同。
當然,四季的祭祀大典更是不可少。
每每遇到祭祀典禮,她們更是忙到團團轉。
人們的生老病死都會來白塔找巫女,巫女一忙,她們這些下人當然就更忙了。
因為昨晚沒睡好,擦著銅製的禮器,阿絲藍忍不住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阿絲藍!」
正當她差點打起瞌睡時,澪的聲音便在寬廣的大廟堂中迴響,嚇得她一下子醒了過來,一回首,就看見隨著年歲增長,變得更加美麗的小巫女。
「別擦了,你幫我到玉坊和銅坊傳話。」
「是。」一聽到能去銅坊,她抓著手中的抹布,跳了起來。
「你到玉坊和銅坊裡,要坊裡兩位大師傅馬上過來,大巫女要見他們。」
大巫女?
她一凜,立刻點頭道:「知道了,我立刻就去。」
大巫女年歲已高,住在白塔的最高那一層,平常是很少下來的,她來這兩年,也只在大典上時,見過幾次。
之前澪年紀還小,白塔裡有很多事,都還是大巫女在處理,但這兩年,因為大巫女的眼睛聽說漸漸看不清了,因此白塔已經慢慢轉由澪來主事,大巫女幾乎都不管事了。
大巫女若有吩咐,通常都是很重要的大事。
而澪臉上也有少見的憂慮,不敢誤事,她放下抹布,匆匆的跑去城裡的兩處工坊,通知大師傅來白塔。
接到通知,兩位大師傅都不敢怠慢,立即放下手邊的工作,趕去了白塔。
在工坊的門邊喘著氣,阿絲藍看著阿奇大師傅的身影消失在街尾,雖然有些擔心,不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但她仍是在看見那熟悉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時,一顆心,快速的蹦跳了好幾下。
兩年了,十六歲的他,一下子抽高長壯了許多,完全脫去了少年青澀的模樣,虎背熊腰的他,看起來比一般男人還要威猛。
「出了什麼事?」他問。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看著他說:「大巫女要見大師傅,沒說是什麼事。」
阿絲藍感覺到臉上發燙,她曉得自己一定又紅了臉: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在面對他時,不臉紅心跳。
那一次之後,他常常會到白塔替阿奇大師傅傳話,她也常會來鑄銅工坊中,替巫女傳話。
每一次她都會忍不住偷看他,或找他說話。
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很安靜。
後來,她才曉得,因為人們認為他是狼子,有狼神護佑,對他又敬又怕,總是用奇異的眼光看他。大家對他,有種沒來由的畏懼,同齡的孩子都不和他玩,大人則盡量不靠近他。
那,讓他變得沉默。
可漸漸的,在一次又一次的相處中,她發現他其實並不是天生冷漠,也非不愛說話,只是成長環境養成了他少說多做的習慣。
多數的時候,總是她在說,他在聽。
但相處久了之後,慢慢的,他會問她關於她的事,也會開始說些自己的事。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嗎?」他再問。
地點點頭,「嗯。」
「我送你回去。」
「你不用回去忙嗎?」她詫異的看著他,小臉有些微紅。她知道,他對工作一向認真負責,除非大師傅吩咐,她不曾見過他在工作時間出門。
「我做完了一部分。」他指著旁邊堆放著好幾個大木箱的驢車,道:「剛好要去白塔,大師傅要我送禮器過去。」
「喔。」她就知道。
難怪他方才會主動開口問她,既然要送禮器去白塔的話,平常阿奇大師傅應該會叫他一起的。
他上了驢車,回頭卻見她雖然跟了上來,卻站在驢車旁東張西望的,就是沒上車。
巴狼黑瞳驀然一黯,下顎緊繃的看著她說:「你若介意被人看到和我一起,那就算了。」
聞言,阿絲藍一愣,只道:「我為什麼要介意?」
他看著她,好半晌,才啞聲道:「因為我是狼子。」
「我知道啊。」她眨了眨眼,狐疑的問:「那又怎樣?」
見她滿臉不解,似乎不懂問題出在哪裡,他錯愕的瞪著她,緩緩的開口問:「你不是因為介意,才不上車的嗎?」
她呆了一呆,紅著臉搖頭道:「我沒有不上車啊,我只是因為車座太高了,我爬不上去,所以在想要怎麼才能上去。」
所以,她並不是在看旁邊有沒有人,或是不想上車?
他呆瞪著她,卻見她又看向旁邊,小臉綻出微笑,指著不遠處,看著他道:「有了,你可不可以把驢車駛過去一點,我站到那大石上,就能上去了。」
瞧著她那天真開心的表情,剎那間,他差點笑了出來。
「不用了。」
為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問,卻見他跳下了車,伸出手,握住她纖細的腰,一把就將她給舉抱到了車上。
她嚇了一跳,輕呼出聲。
不知道是不是還殘留著鑄銅時的餘溫,他的大手有力又熱燙。
舉起她,對他來說似乎完全不費力,她覺得自己在他手中,輕得像貓咪一樣。
「這樣不就上來了。」他說。
她回過頭,看見他眼裡有著笑意,嘴角微微上揚著,那幾乎算是一個笑了。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怦然心跳的漾出了羞怯的笑,看著他繞到了驢車的另一邊,輕而易舉的上了車。
「坐穩了。」他交代著,然後輕抖韁繩。
小毛驢得到指示,便往前行去。
大街上,人來人往的。
入秋了,天空的雲層灰濛濛的,冷風迎面而來,她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似乎發現她會冷,他回身從車後拿出了一隻羊毛氈毯,遞給她披上。
「抱歉,它有些髒了。」平常用來擋風的羊毛氈毯上沾了些碎煤,他尷尬的微蹙著眉,以往從沒注意到這件事,直到現在,他才發現它又黑又舊,邊角還脫線了。
有那麼一瞬間,他想將它收回來,她卻搖了搖頭,將自己包在那老舊的羊毛氈毯裡,朝他笑著道謝,「這很暖呢,謝謝你。」
看著她燦爛的笑容,他胸口莫名緊縮。
奇異的是,那件老舊的氈毯,彷彿在裹上她的瞬間,也跟著變得漂亮了些,就連脫線的邊角,看起來似乎也不再那麼礙眼。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拉回身前,心頭卻莫名暖熱。
車輪,轆轆的壓輾在車道上。
天氣雖然冷,但緊挨坐在他身旁的她,臉兒和心口卻是熱的,一直很熱。
「對了,前幾天我和姆拉上山採藥。昨天才回來。」阿絲藍偷瞄著他,試圖找話題和他閒聊。「你最近還好嗎?」
「嗯。」
「我聽姆拉說,阿奇大師傅讓你開始鑄銅了?」
「對。」
「真的,太好了,恭喜你。」她真心的說。
鑄銅是很困難的技藝,先要當學徒許多年,幫忙師傅們顧爐火,每天都要鏟煤炭、搬陶泥、鋼錠、礦石等等,還要幫師傅們做許多雜事,跟著才是學習雕刻、燒陶,然後才能學鑄銅、鍛造。
一般鑄銅的工匠,都要學上十幾年才能出師,阿奇大師傅又特別的嚴厲,雖然巴狼是他的養子,但那只讓他對巴狼更加嚴苛。
巴狼的技術一定是真的很好,阿奇大師傅才會讓他上到第一線。
他才十六歲,這麼年輕就能夠開始鑄銅,實在是很了不起。
聽見她的道賀,他有些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
「謝謝。」
她笑了笑,「你真是厲害。像我到現在都還是半調子,前兩天在山上,看到一條好大的蛇,嚇得我一陣腿軟,直躲在姆拉身後發抖,那蛇比我的腿還粗呢,姆拉卻說那種蛇叫巴蛇,我們看到的那條蛇,只是娃兒,還沒成年。成年的蛇,可以長到比我整個人都還要粗,據說能吞掉整只象呢。」
她緊抓著羊毛氈毯顫抖了一下,吐了吐舌頭,不敢相信的說:「是一整只象呢,那可是能把我們倆和這輛驢車連人帶車給吞掉的。我呀,一想到就頭皮發麻,真想拔腿就跑,哪像姆拉還老神在在的,繼續在原地採藥草。」
她的表情既生動又活潑,每每讓他忍不住多看兩眼。
「我也只是半調子。」他說。
阿絲藍聞言,驚訝的回頭看他。
瞧她不信的模樣,他老實的道:「我才剛開始學而已,到現在澆灌銅液時,還是會不小心灑出來,有時候陶范沒做好,在澆灌時也會破掉。」
「真的?我還以為你都不會出錯。」
他訝然的看著她,尷尬的說:「我當然會出錯。」
她瞅著他,斬釘截鐵的道:「但你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真不曉得她對他的信任和瞭解是從哪來的,但瞧著身旁不知該說她聰明還是單純的姑娘,他還是點點頭,同意她的說法。
「嗯,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見他同意,她唇角彎成新月,開心的看著前方。
「啊,白塔到了。」
瞧見前方的高塔,她脫口就道:「好快。」
沒想到搭驢車那麼快,太快了,難得他和她多聊了兩句,她有些捨不得下車呢。
聽到她脫口而出的話,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有著依依不捨的表情,讓他心頭不由得跳快了兩下。
他將驢車駛過廟堂,來到後面的白塔,下了車,到另外一頭抱她下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的臉又紅了,就像他抱她上車時一樣,看起來好可愛。
「不客氣。」
他收回在她纖腰上的大手,她卻在這時看見他臂膀上的衣服破了一個洞。
「咦,你的袖子怎麼破了個洞?」
巴狼一愣,抬起手,順著她的指示看去,看到上臂那邊有個邊緣有些焦黑的大洞,然後才想起來,那是他前兩天在工坊裡,不小心被濺起的火星子燙到的傷口。
他還沒來得及解釋,她已經輕呼出聲。
「哎呀,你燙傷了嗎?怎不和我說?」她蹙起了小小的眉頭,擔憂的仰起小臉,交代道:「你等等,在這裡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別跑走喔。」
說完,她就拎著裙子,轉身跑進門去,完全沒讓他有說話的機會。
看著她消失在白塔裡的身影,他有些納悶,不知她想幹嘛,只得先轉身到車後,把車上裝在箱中的青銅禮器,都先一一搬進白塔內。
他還沒搬完,她已經像陣風一樣,拎著一個小木箱跑了回來。
「老天,你在做什麼?」一看見他,她就大驚小怪的叫著。
「把禮器搬進來啊!」他愣愣的說。
「可是,你的燙傷——」
原來是為了這個,他鬆了口氣,「不礙事的。」
「那麼大個水泡,怎麼可能不礙事?!」她光看到就覺得痛,擰著眉惱怒的道:「你快把箱子放下啊!」
難得見她發火,他愣了一下,反正這是最後一箱,他也搬到位了,本來也是要放下的,所以他便乖乖放下了。
怎知,他才把木箱放好,卻見她得寸進尺的道:「快把上衣脫下——」
他一怔,跟著方聽見她說:「我好幫你擦藥。」
「不用了。」
他隨口答著,一回身卻見她拿來一旁的油燈,跪到了他身前,也不理他的拒絕,只翻著藥箱,頭也不抬的道:「快點,趁水泡沒破,我幫你處理上藥包紮起來,若是它破掉時,碰到了髒東西就糟了。奇怪,我的針跑哪去了,我記得在這裡的……」
瞧她在藥箱裡東翻西找的,他忙開口。
「沒關係的,你別忙了,它自己會好,我之前都是這樣的。」
「自己會好?!」聽到這句話,她猛然跳了起來,凶巴巴的戳著他的胸口叨念道:「上回有個娃兒被燙傷,他娘也是這樣想,結果後來傷口潰爛,讓那娃兒差點連小命都送掉了!我們城裡一年有好幾個人死於傷口潰爛呢,你知不知道?快坐下!」
她顯得有些凶狠的聲音,迴盪在白塔的一樓廳堂內。
那粉紅小嘴裡吐出的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平常的羞怯溫柔模樣,全然不見蹤影。當那一長串的指責流暢的溜出了她的嘴時,最後三個命令般的字眼,更是繞樑不絕於耳。
老實說,他呆住了。
事實上,她也是。
快坐下、坐下、坐下、坐下——
她喝令的聲音,一聲又一聲的迴盪在安靜的大廳裡,顯得特別明顯刺耳。
而她纖纖的食指,依然抵著他的胸膛。
發現自己做了什麼,阿絲藍的小臉爆紅,她飛快的收回食指,尷尬的說:「我的意思是……我是說……」
阿絲藍結結巴巴的瞧著他,窘迫得想飛奔逃走,他卻在下一瞬間,抬起手脫掉了上衣,露出了他結實精壯的胸膛。
雖然是她叫他脫衣服的,但他真的脫了,她還是嚇了一跳,只覺得一張小臉就像火爐裡的火那般熱燙。
他把衣服交給她,然後盤腿坐到地上。
捧抱著他的上衣,阿絲藍又羞又窘的跟著慢慢跪了下來。
她把他的上衣放在一旁,垂首轉身繼續翻找藥箱裡的針,大廳裡靜到只剩下她找東西的聲音。
老天,她的頭頂一定開始冒煙了。
她面紅耳赤的翻著藥箱,好不容易找到了那根針,這才敢抬起頭,卻不敢看他,只敢盯著他燙傷的手臂瞧。
不瞧還好,一瞧她頭皮又麻了起來。
那麼大個水泡,就在他右上臂那兒,快有她半個拳頭那麼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怎麼會認為它會自己好呢?
他還說他之前都是讓它自己好的呢。
忍住叨念他的衝動,她把針拿到油燈的火苗上,去除邪穢,方抓著他的手臂,飛快的抬眼瞄了他一下。
「我得將它戳破,可能會有些疼,你忍一忍。」
他瞅著她,暗黑的瞳眸裡,有著奇怪的情緒。
「嗯。」他應了一聲,雙眼卻仍盯著她瞧。
被他看得有些心慌,她再次垂首,臉紅紅的說:「別亂動,免得我把針插到別的地方,傷到你。」
「我不會亂動。」他說,語音低啞。
她把燒過的銅針湊到他手臂上,小心翼翼的在他燙傷的水泡上,戳了一個小洞,水泡一破,裡面的液體便流了出來。
她趕忙拿起剛剛準備好放在一旁的白布,輕輕的壓在他傷口上,讓白布將水泡裡的液體全吸出來。
他沒有亂動,也沒有呻吟或瑟縮顫抖。
阿絲藍忍不住飛快的再瞧他一眼,他依然凝望著她,而不是看著他被燙傷的傷口。
才稍稍退消的紅暈又上了臉,她把視線拉回他的傷口上,柔聲開口問:「你怎麼會被燙成這樣的?」
「我在鑄銅工坊裡工作。」他提醒她,「被燙傷是很正常的。」
也對,他在鑄銅工坊裡工作,時時刻刻都得和火焰相處,的確是很容易被燙傷。
雖然知道他說得沒錯,她一邊清潔他的燙傷,替他上藥,一邊還是忍不住小聲咕噥:「沒有什麼燙傷會是正常的。」
他沒有回答,只是揚起了嘴角。
她瞄到了,那的確是個笑,完全軟化了他平常冷硬的表情。
阿絲藍愣愣的瞧著他的笑,一時看傻了眼。
他竟然在笑呢。
她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陣風從未關起的大門外吹了進來,教她猛然回神,察覺自己愣愣的直盯著他瞧,她慌張害羞的再次低頭,趕緊繼續替他塗上墨綠色的草藥,然後小心的包紮起來。
可包到一半,她卻受不了那安靜的感覺,不禁又飛快的瞅他一眼。
「你一定覺得我很大驚小怪,對不對?」
「不。」
她挑眉。
他看著細心溫柔的她,坦承道:「我不會覺得你很大驚小怪。」
事實上,他很受寵若驚。
除了師傅和師母,從來沒有人這麼在乎他。
怕會弄痛他,她在替他處理傷口時,從頭到尾都非常小心。
老實說,這種被人在乎的感覺,很好。
「那……」替他包紮好了傷口,她一邊清洗銅針,一邊咬著粉唇,鼓起勇氣,瞧著他問:「你以後若是燙傷了,就來找我,好不好?」
沒料到她會這麼說,巴狼一愣,卻見她眼中有著真心的擔憂。
「不會耽擱你很多時間的,你看,一下子就好了。」她仰著小臉,極力說服著他,「只要在你有空時,或晚上回家的時候也行,順便繞過來白塔一下,讓我處理一下就好,我動作很快的。況且,上了藥,它也會好得比較快,也比較不會干擾你工作。所以你要是燙傷了,就來找我擦個藥,好不好?」
那太麻煩她了。
可瞧著她微蹙著的秀眉,和那雙擔憂的眼,他的拒絕就是無法出口。
況且從小到大,她是他唯一且僅有的朋友。
他其實也很想見她。
所以那個字,就這樣溜出了口。
「好。」
聽到他答應,她的笑容在瞬間綻放。
「那就這麼說定囉。」
她開心的回過身,掏出箱子裡的線圈,俐落的穿針引線,然後一邊笑看著他說:「你放心,我曬衣服雖然笨手笨腳的,但縫衣服可是我拿手的強項喔,等我補完,保證你不仔細看,都找不出原本的破洞在哪。」
他一點也不懷疑她所說的,他只是靜靜的坐在原地,瞧著她將他的上衣翻過來,低著頭,迅速的替他縫著破掉的衣袖。
巴狼安靜又困惑的看著眼前嬌小的阿絲藍。
有時候,特別像是現在,他總會忍不住奇怪,為什麼人人都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可她卻對他那麼好。
她有著一雙靈動且水汪汪的大眼,細密而濃長的睫毛,小巧的鼻,粉嫩的唇,有如白雲一般綿柔的肌膚,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人們喜歡開朗溫柔的她,他常會聽見有人受了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來白塔找阿絲藍幫忙。
她一直都是個漂亮且多話的小東西,兩年前剛見面時,他以為是因為她不曉得他是誰,才會對他笑。
畏懼他奇特的身份,人們每每遇見他,總是刻意閃避視線,就算一開始不知道,後來知道時,態度也會變得僵硬而不自然。
只有她,待他的方式,始終如一。
他曾經試著不要太過接近她,怕給她惹來責難和麻煩,但她卻似乎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總是一找到機會就會來找他攀談。
她身上有著淡淡的藥草香,最近他越來越習慣她的存在。
只要她出現在附近,他不回頭就能猜到是她。
前幾天沒看見她,他甚至忍不住找事繞來白塔,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雖然從白塔侍女口中,知道她和姆拉上山採藥了,可山林裡猛獸那麼多,她看起來又那麼可口,雖然有經驗老到的姆拉和她在一起,他還是忍不住擔心。
直到剛剛在工坊門口看見她,他才鬆了口氣。
風,輕輕的吹拂著她額前的發。
垂首縫衣的她,是那麼認真而小心。
一股暖意,在胸口緩緩擴散著。
「好了。」她抬起頭,笑著將補好的上衣翻回正面,攤開來給他看。「瞧,看不出來吧?」
她縫的針腳緊密而細緻,不注意看,還真的看不出來那兒曾破了個洞。
「嗯。」他點頭。
她開心的把衣服還給他,「快把衣服穿上吧,別著涼了。」
在屋子裡,他一點都不覺得冷,但她顯然不這麼認為。
他起身把上衣重新套上,跟著起身的她,主動伸出手,替他綁好衣帶。
巴狼微微一僵,卻沒有阻止她。
她似乎沒發現自己在做什麼。
也許她只是習慣了替人處理傷口和更衣,可除了師母,從來沒有人這般對待他,更別提替他更衣綁帶了。
低頭瞧著那認真替他綁衣帶的小女人,他胸口不由自主的緊縮著。
「謝謝。」他啞聲開口。
阿絲藍嚇了一跳,猛然抬首,紅雲一下子又浮現她的雙頰。
有那麼一瞬間,她似乎愣住了。
她就站在他身前,兩隻手依然擱在他腰上的衣帶上頭。
他可以感覺得到她吐出的氣息,可以在她烏黑美麗的眼中看見自己。幾乎只要他再把頭低下去一點,就可以碰到她。
驀地,他的肚子響起飢餓的空響。
他猛然回神,尷尬的紅了臉。
「你餓了嗎?」她驚訝的問。
「我得回去了。」他感覺到自己臉上發燙,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匆匆轉過身,落荒而逃。
他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阿絲藍追到了門邊,本欲叫喚他,臨到頭,卻又強忍了下來。
她知道他很早就爬起來工作了,現在還沒到午,但他的工作十分繁重,他一定是餓了。
她不該直接問他的,可她一下子真的沒想到那麼多。
所以,她最後只是衝到車旁,把身上的羊毛氈毯還給他,「等等,你忘了這個。」
他顯得十分不自在,卻仍是伸手接了過去。
她露出微笑,「謝謝你送我回來。」
「你剛謝過了。」他說。
「我知道。」她笑著和他揮手,「改天見。」
「呃,改天見。」他禮貌的應了一聲,和她點了下頭,這才將驢車駛出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