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沒有到皇宮之外走動過了,趙蝶衣幾乎忘記了民間的樣子。
當年在村莊中被皇宮的密使找到後,她和母親就被嚴密護送到京城,一路上只能透過車窗向外看兩邊的街道和人群。
猶記得那時候,她很羨慕街道旁的喧鬧,和那些穿著光鮮漂亮的男男女女。眼饞那些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其他孩子手中花花綠綠的玩意兒,甚至是那些騎在雪白的高頭大馬上的人。
終於,她可以像普通人一樣也走在這樣平常的街道中,一時間她的眼睛好像不夠用了,一會兒看左,一會兒看右。
「別再看了,進店來。」歐陽雨軒拽了她一把,將她拉進街邊的店舖。她這才發現自己站在一家製衣店門口。
「老闆,麻煩拿身衣服給我妹妹換上,料子不用太好,合身就行。」他吩咐道。
老闆看到進來一對如此俊美的男女,樂得幾乎闔不攏嘴,尤其是看到趙蝶衣身上的華麗服飾,更是慇勤周到地連連點頭哈腰。「好的好的,公子請稍等。」
她看著老闆拿來的那套服裝,皺起眉頭。「我不穿這樣的衣服,平日裡我穿的都是采蝶軒的針織手工,這種衣服只配給浣衣房的低等宮女穿。」
歐陽雨軒低聲冷笑道:「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麼人?不過是一個逃亡天涯的通緝犯,有什麼資格挑三揀四?」
趙蝶衣不禁氣短,哼了哼。「那也不該是這麼差的東西吧。」
「你要是想逃開錦衣衛的追捕,就必須換上這身衣服,否則你走不出三里地就會被人抓回。我可不是你的保鏢,如果有人追捕你,我可不負責為你出頭打架。」
即使不情願,她也只好拿起衣服走到後面換上,原來的裙子她不捨得丟下,但是歐陽雨軒已經直接叫老闆拿去燒掉。
「不能留下任何蛛絲馬跡給那些追捕你的人。」他是這樣解釋的。
她真是心疼那件被燒的裙子,它的價值起碼有七八百兩,就是折算成銀子隨身攜帶,也能吃吃喝喝過上舒服的好幾個月,現在就這樣一把火燒沒了,真是暴殄天物。
「現在我們要去哪裡吃飯?」她走在街道上,看著兩邊的飯館,「聽說德雅樓的飯菜是一絕,宮中的廚子也比不了。」
歐陽雨軒卻不理她,逕直向前走,他的身材高瘦,腿長步幅大,走得很快,她只好跟在後面一路狂跑地緊跟。
「你到底要去哪裡啊?天都快黑了,總要找個地方住宿吧?難道我們今天晚上還要睡在船上嗎?」
他走到一個街口,四下看了看,轉進小巷,來到一處破廟門口,敲了幾下。不一會兒,門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張臉,是個滿面都是皺紋,穿得也有些破破爛爛的老婆婆,笑咪咪地看著他們。
「歐陽少俠怎麼來了?」
「徐婆婆,多有打攪,今晚我們要在你這裡借宿一夜。」歐陽雨軒和她很熟的樣子。
「好啊,只是這是哪家的閨女?長得這麼俊俏,難道是歐陽少俠的……」徐婆婆眼神曖昧地上下打量著趙蝶衣。
他勾起唇角解釋,「婆婆別開玩笑了,這不過是個麻煩。」
「哦?是你自找的麻煩吧?歐陽少俠好像是從來不會惹麻煩上身的人啊。」徐婆婆將他們讓進門,又直勾勾的盯著趙蝶衣。「這丫頭看起來不一般,是哪家的千金?」
她仰著下巴,不願意與徐婆婆多說一句話。事實上,從她一進門起就開始皺眉。這裡真是破爛到了極點,到處是蜘蛛網和灰塵,哪裡是人住的地方?就是皇宮裡的老鼠洞都比這裡乾淨。這個歐陽雨軒看起來斯斯文文、乾乾淨淨的,怎麼會結交這樣髒兮兮的朋友?
歐陽雨軒往裡走,回頭見她站著不動,便說:「今天晚上我們睡在這裡。」
「睡在這裡?」她冷冷哼道:「那我寧可被抓回去。」
說完,她一轉身,竟然就真的走出了大門。
徐婆婆笑道:「這丫頭還真是個麻煩,怎麼?你不去追嗎?」
他淡淡一笑。「她不知人間的疾苦,讓她出去受受罪也好。」
趙蝶衣走出去好一段路了,悄悄回頭,卻沒有看到歐陽雨軒的影子。他竟然真的不跟過來?
哼,有什麼了不起的?沒有他,她一樣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走到房州去。
她看到路邊有個金鋪,便走進去問:「誰是掌櫃的?」
掌櫃的從櫃檯後面迎了出來。「姑娘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她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個鐲子遞過去。「這個鐲子在你這裡能換多少錢?」
掌櫃的眼睛一亮,立刻看出這鐲子價值不菲。「姑娘,小店店小利薄,姑娘這麼貴重的東西小店可收不起。」
「你只要隨便給點錢就好。」她想了想,開價,「三百兩,如何?」
掌櫃的斟酌著說:「小店櫃檯裡沒有這麼多的現錢,大概……只能湊出七八十兩吧。」
她蹙眉想想,自己急需零用錢,也就不計較了。「好吧,就便宜你了,湊八十兩給我。」
「姑娘稍等。」掌櫃的微笑著走到櫃檯後面去,翻著抽屜開始一點點湊錢。
趙蝶衣看他動作慢吞吞,很不耐煩地催促,「快一點啦,我很急著趕路的。」
掌櫃的瞥她一眼,笑道:「就來,就來。」
等了半天,他才終於捧了一大堆散碎銀兩到趙蝶衣的面前。
她也不會算錢,抄起來就走了出去,看見金鋪對面是一家客棧,她便走進去,大聲說:「老闆,我要一間上好的上房。」
那店主見她口氣甚大,上下打量著她,陪笑道:「小店的上房分大套房和小套房,大套房要五錢銀子一天,小套房要三錢銀子一天,不知姑娘要住哪一種的?」
她不耐煩的蹙眉。「誰聽你囉唆這麼多?我都說了要最好的上房!」
「是是,小二,帶姑娘到天字一號房去。」
趙蝶衣進了客房,四下看看,雖然比不了皇宮,但是也還算是乾淨,於是她讓店小二燒了一桶熱水準備沐浴淨身。
一切備妥,她正準備寬衣,忽然聽見樓下街道似乎有點動靜,便站在窗邊看了一眼,這一看真是吃驚不小,只見樓下人影幢幢,許多穿官服的人正悄悄向她所住的客棧聚集。
她的行藏這麼快就暴露了?錦衣衛的本事這麼大,居然輕易就找到了她的住處?她心裡發慌,不知道該怎樣逃出去。
附耳靠在門邊,只聽樓下有人在問:「那位姑娘住在哪一間?」
「住在天字一號房。」是客棧老闆的聲音,「不過她剛要了洗澡水,只怕現在正……」
「頭兒,現在不要進去比較好吧?萬一公主正在沐浴,我們進去可就是殺頭的大罪啊。」另有一個人說話,該是一個錦衣衛。
趙蝶衣心下明瞭,她的行蹤真的是暴露了。還好那些人因為忌諱她現在可能在沐浴,還沒有人敢上樓,正是她想對策逃跑的最佳時機。
可是,蒼天啊,客棧四周定被包圍了,她又不能跳窗逃跑,就算是有時間也無路可逃啊。
她急得在原地轉圈圈,只聽到外面已經有人上樓的聲音了。看來要拚一拚了!她咬緊嘴唇,隨手抓起桌上的一個燭台,只等著外面的人硬闖進來,她就一下砸過去,砸倒一個算一個。
「不想出人命的話就放下你手中的東西。」有個聲音像鬼魅一樣,從她脖頸後面帶著一絲熱氣撲過來。
她嚇得差點將手中的燭台掉到地上,就像是算出她會尖叫,有隻手同時從她身後繞到她的面前,緊緊蓋住她的嘴,而她手中正要脫落的燭台也被另一隻手穩穩地接過去。
「不必叫了,你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逃。」
終於認出聲音的主人,她定了定神,待那雙手從她臉上身前移開,她惡狠狠地回頭瞪了一眼。
「你是鬼嗎?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我怎麼都沒聽到?」
歐陽雨軒愜意地勾起唇角。「號稱天雀國輕功第一的我,如果能讓你聽到足音,豈不是枉費虛名?」
「真不知道這些錦衣衛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她依然焦躁不安,但是因為有他在,多少覺得有了依靠的感覺,「我從來沒有對別人報出過我的身份啊。」
他輕蔑地笑道:「說你是個單純的大小姐或許你不服氣,但是有幾個有大腦的人,會用價值連城的金首飾去換幾十兩銀子?那金鋪掌櫃的當然會心裡害怕,於是去報了官,錦衣衛順籐摸瓜地找到你自然也就容易了。」
趙蝶衣恍然大悟。「難怪那金鋪老闆磨磨蹭蹭地不肯把銀子一口氣拿出來,又總是古里古怪地看著我,原來是這樣。可是……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難道你早就躲在暗中看了個明白,然後此時才大搖大擺地上來救我?」
她恨聲道:「你更可惡!」
「你就是這麼對待屢次救你於危難的救命恩人?」歐陽雨軒從門縫處往外看,「錦衣衛已經到了樓梯口,頃刻就會來敲你的門,你有逃生的良策嗎?」
「沒有。」她實話實說,心情糟糕到了極點,但是看到他仍是那樣從容不迫,心中又著實奇怪。難道他就有什麼良策可以保她全身而退?眼下四面都是錦衣衛,明明插翅也難飛了啊。
歐陽雨軒轉過臉,那完美得無懈可擊的輪廓,以及如寶石一樣晶瑩剔透的眸子,讓她都不禁看得怦然心動。
「其實要躲過他們的耳目以逃跑,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好好利用這屋內的一件東西即可。」他的眼波轉開,移到屋子一角屏風旁的那個大浴桶上。浴桶中因為加滿了熱水,此時還在冒著熱氣。
趙蝶衣不解地問:「利用它?可是它不過是個浴桶,怎麼能……」她的話音戛然而止,雙目圓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他一邊走向浴桶,一邊優雅而又慢條斯理地解開自己的衣扣,反手一甩,將最外面的藍衣甩掛在屏風之上,還回頭詭異地一笑,輕聲問她,「你不一起來嗎?」
「你說什麼?」她柳眉倒豎,邁上一步剛要指著鼻子罵他,卻不料被他手指一點,全身立刻癱軟下來,連嘴巴都動不了,更無法發出半點聲音,只有一雙眼睛惡狠狠地盯著眼前這個惡徒。
而歐陽雨軒卻拖著她來到浴桶旁邊,她不由得惶恐至極。他該不是要溺死她吧?
錦衣衛隊長蕭山,接到金鋪掌櫃的報說有個女孩子到金鋪,以極低的價格當了一隻金鐲子,這本不是他們錦衣衛所要管的事情,但是如今宮中有密令傳來,說是趙蝶衣公主離奇失蹤,下令全城戒嚴搜索,不能放過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所以當這條消息以極快的速度傳到他耳朵裡時,他本能地覺得這件事與公主失蹤有關,立刻帶人趕來,循線找到了客棧。
根據兩個店主的形容與宮中影圖相對照,這個女孩子應該就是公主本人了。
此時房內傳來嘩啦啦的水聲,看來公主是在沐浴。不管公主是犯了什麼宮規而逃出來,迫使陛下下密旨捉拿,她畢竟是公主,千金之軀,冒犯不得,他只好在門口靜靜地等。
裡面的水聲異常地平緩,從容不迫,半點也沒有急著逃命的意思。
他等了許久都不見裡面有停止的意思,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敲了敲門,說道:「公主殿下,屬下錦衣衛隊長蕭山有密旨緊急求見。」
屋內沒有人回答,連水聲都沒有散亂。
他又敲了幾下,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終於,裡面悠悠地飄來說話的聲音,卻是男子的聲音,「閣下是不是找錯了地方,這裡哪有什麼公主?只有我這小小的公子一名。」
那樣懶散的笑意,和毫無半點畏懼恐慌的語調,讓蕭山萬分吃驚,他回頭瞪著老闆。「你不是說天字一號房裡住的是位姑娘嗎?」
「的確是位姑娘啊,我眼睜睜地看著她進去的。」老闆也在震驚,還推了店小二一把,「快說,你是不是把那位姑娘領進了這間房?」
「當然沒錯,我親自領她進來的,後來我給她送洗澡水,還進來了好幾趟,那姑娘一直在裡面啊。」
蕭山把心一橫,大聲道:「裡面的人聽著,如果是公主殿下,最好立刻表明身份,以免屬下一會兒冒犯了。」
屋內的男聲不耐地說:「怎麼天下竟有這等事,逼著要我承認自己是女的?」
蕭山不再遲疑,推開房門大步走了進來,後面老闆和店小二以及幾位錦衣衛也魚貫而入,看到屋內的情形,人人呆如木雞。
只見一個上身赤裸的男子正坐在浴桶之中,長髮垂散在背後,水霧瀰漫之中依稀可以看到他那張堪稱絕世美貌的臉,但是身形卻足以證明他的男子身份。
「好沒禮貌,居然就這樣闖進來了。」美男子皺皺眉,「好在都是男人,看就看吧。這屋內果然沒有女人吧?你們說的公主又在哪裡?」
「怎麼會這樣?」店小二先叫出來,「你、你是誰啊?剛才這屋裡的姑娘呢?」
美男子笑道:「雖然我也知道自己比一般男人長得美貌一些,但是總不至於被錯認成是姑娘吧?小二哥開玩笑是可以的,但是開到引得這麼多官爺都跑上來看大姑娘洗澡,是不是太有損我們天雀國的名頭了?」
蕭山又怒又疑,質問老闆,「你確定當時看到的真是位姑娘?」
「的確……的確是……」老闆緊張得開始口吃了。明明屋裡是位大姑娘,怎麼一轉眼變成了個小伙子?
蕭山走到屋中,仔細地向四周看了看,這屋裡的佈置井井有條,傢俱並不算多,要藏起一個人實在是不可能。
他又死死地盯了幾眼歐陽雨軒。這個男人俊美得實在不像話,也許真的是老闆看花了眼,把他當成了女的。
既然找不到公主,他只好先收隊。
轉身向外走,他大聲斥道:「以後擦亮了眼睛再報官,否則小心我抓你個戲弄官府之罪!」
「是是,小的一定謹記,可是……小的實在是冤枉啊。」老闆在後面跟著下樓,滿口的賠罪又滿臉的委屈。
坐在屋中浴桶裡的歐陽雨軒始終保持著笑容,悠悠道:「官老爺臨走前都不和在下道歉嗎?」
當然沒人肯回應他。
等到四周漸漸平靜,他才自水中霍然拉起一個人來,只見那人全身早已濕透,雙目緊閉,看不出是死是活。
「這龜息大法真是適合你啊,以後如果你的嘴巴再嘮嘮叨叨個沒完,就用這一招讓你閉嘴好了。」歐陽雨軒勾著眉尾悠然一笑,抓起昏迷不醒的趙蝶衣,破水而出。
又回到這破破爛爛、髒兮兮的地方了。趙蝶衣睜開眼睛,看了四周之後又閉上眼睛,實在不願意多看一眼。
「只有這裡對你來說是最安全的。」歐陽雨軒那惱人的聲音響起,像是早已算準她會在此時醒來。
她努力側過頭,盯著他。「不要因為救過我,就老是擺出一副施恩於我的嘴臉。」
「難道還要我跪下來,叩謝你賜予我救你的機會嗎?」他反嘲道。
「這個草垛睡得人真不舒服。」她渾身都被扎得難受,「難道就沒有被褥可以用嗎?」
「這草垛裡沒有蹦出幾隻臭蟲螞蚱之類的,就很給你面子了。」他冷笑。
此時不遠處傳來一個女人咳嗽的聲音。
「還有誰在這裡?」趙蝶衣坐起身,看到斜對面躺著一個滿身污垢的女人,像是生了很重的病。
她立刻用手背摀住口鼻,皺眉道:「怎麼回事?這裡怎麼還有病人?她該不是肺癆吧?」
歐陽雨軒淡淡地說:「是一個過路借宿的人,和你我一樣。你不用發愁,她可能活不過今天晚上,明天就不會煩到你了。」
她的目光突然一頓,停在那病重的女人身上,揚起聲問:「喂,你生的是什麼病?」
那女人只是咳嗽,又拚命地搖頭,像是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此時徐婆婆捧著一碗熱水走進來,歎氣道:「她已經被耽擱過了看病時間,如今就是大夫也救不了她的命。其實原本她只是頭疼,後來就會經常暈倒,然後身上長瘡,傷口流膿……唉,她丈夫將她休出家門,眼看她這一輩子只剩下『苦命』二字了。」
歐陽雨軒原本以為趙蝶衣聽到這女人的病情,會更加的嫌惡躲避,一低頭卻見她只是怔怔地聽,一雙大眼睛中滿是憂鬱的迷惘。
這丫頭難道是被這個女人的苦命而打動了?可是傳說中的蝶衣公主可沒有這份菩薩心腸啊。
果然,就在他稍有失神的時候,只聽趙蝶衣哼了一聲。「各人有各人的命,天生命苦怨得了誰?也不必心疼她,反正早死早超生。」說完她一翻身又倒回草垛上去,用後背對著外面,再也不說一個字了。
徐婆婆皺眉看看趙蝶衣,又看看歐陽雨軒,像是在說:你怎麼弄了個這麼不懂事的丫頭在身邊?
他的視線卻悄悄投注在背對自己的那個身影。她,真的鐵石心腸,無動於衷嗎?可為什麼剛才她的眼中好像有一閃而過的水光?
這一夜好像特別漫長,窗外星光閃閃,沒有半點月光,偶爾有蟲鳴鳥叫從窗外傳來。屋內那個病女人的咳嗽聲特別的大,大到歐陽雨軒都不得不時時側目去關注。
看樣子,她真的活不過今晚了。
他並不是沒有惻隱之心,只是他向來都認為,如果一個人的生命走到終點,便不必去假惺惺地施以援手,增加病人的痛楚。讓她走得清靜些好了。只是難為了這位嬌滴滴的公主殿下,至今還能安枕在這一蓬草垛上,沒有被吵醒。
不對,趙蝶衣那裡是有動靜的。
漆黑的屋子中,歐陽雨軒瞇起眼睛,看到左側本來一直保持睡姿的她,忽然靜悄悄地爬起來了,然後走到那個病女人身邊。她終於忍受不了,要發作公主脾氣了嗎?
他正準備起身去勸解,卻聽到趙蝶衣用輕微的聲音問:「你的胸口憋得難受嗎?要不要喝水?」
歐陽雨軒一怔。難道她竟是去照顧病人的?怎麼可能?
那個病女人的嗓音早已嘶啞,乾澀地憋出幾個字,「我、我想吃點東西。」
「吃什麼?這裡什麼都沒有。」她伸出一隻手去觸摸那病人的額頭,「你的身體怎麼這麼冷,而且還在出汗?」
「我、我想吃點東西。」病女人只是反反覆覆念著這一句話。
「好,你等著,我去弄。」趙蝶衣居然真的走出房間,走向大門口。
這丫頭要做什麼去?難道她忘記白天被追捕的事情了嗎?他悄然起身,尾隨其身後。
趙蝶衣拉開了大門,向周圍的街邊看了看,然後迅速地跑上街道。
歐陽雨軒一躍上了屋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的活動。
只見她快速地跑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像是在尋找可以買到食物的地方,但此時是二更天剛過,所有的飯館都關了門,怎麼可能買到吃的。
忽然,幾片烏雲飄過來,遮蔽了最後的星光閃耀。難道要下雨了?
歐陽雨軒半蹲在屋脊上,看著下面已經跑得有些疲憊的趙蝶衣,不明白她為何態度突然轉變,竟會為一個陌生的病人在深夜裡跑到街上買食物。
她顯然也注意到天氣變化,就近跑到一家飯館門口,狠狠地拍了幾下門。「開門,掌櫃的開門!」
好半天,有小夥計在裡面睡意朦朧地說:「早就打烊了,現在不做生意。」
「我出五兩銀子,只要一碗粥!」她飛快地說。
店裡的夥計大概給嚇了一跳,拉開一道門縫,問道:「姑娘,你沒病吧?五兩銀子一碗粥?」
「沒說錯!」她舉出銀子,「只要一碗粥!」
夥計猶豫了一下。「那要等我去問過掌櫃的和大廚,你等等吧。」說完夥計又關上了店門。
烏雲黑壓壓地堆積在一起,越擠越密,終於,從雲層中發出一聲沉悶的雷音,瓢潑大雨就這樣嘩啦一下從天上傾瀉而下。
歐陽雨軒身手敏捷,立刻跳到街道旁的一處屋簷下躲避,而趙蝶衣卻不躲不避,只是站在那間飯館的門外,任暴雨將她的身子打濕,目光急切地看著店內,等待著夥計的回話。
到底是為什麼,會讓她對這件事如此地執著?之前她所表現出的性格與此時截然不同。而外界關於蝶衣公主的種種傳聞,在此刻看來也都是不實的謊言了。
是那個病女人觸動了她的什麼隱痛吧?他回憶著所有有關趙蝶衣的身世傳聞,想起她曾經那樣幽冷怨恨地說過──
當初我流落在民間的時候,誰曾顧過我的死活?為什麼現在就要我犧牲自己,去為了那些當初幾乎要置我於死地的人?
當初,流落民間時,她有過許多不開心的回憶嗎?所以才會養成如此古怪孤僻的性格,甚至不惜讓所有人都厭惡她?
歐陽雨軒不禁憶起一種青澀杏子的味道。那是在他童年時,費盡千辛萬苦之後,才爬到樹上摘下來的一顆青澀的杏子,咬進唇齒間,流出酸入牙髓的味道,是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每個人都有一生也難忘記的回憶,她的難忘……就是在七歲之前?
終於,夥計打開了店門,讓她進去,過了許久之後,她懷抱著一個瓦罐跑了出來。
夥計在後面喊著,「用完了記得把罐子送回來啊!」
她沒命地跑著,甚至顧不上回應夥計的話,直衝進大雨裡,滿地的泥濘濺濕了她的鞋子和裙子,她居然全然不覺。只是在黑夜的大雨中要找到來時的路並不容易,她幾次走入岔路,退出來,再找,又再次走到岔路。
「唉,還真是個路癡。」歐陽雨軒如一道閃電陡然出現在她的面前,並不停留,只是一手搶過她懷中的罐子,再閃身拐入街角。
「那罐子是我的!」她大驚失色,根本沒看清搶奪的人是誰,急忙追了過去。
但那個人影太快、太詭異,每次她跑過去,都只看到一個影子一閃而過。
幾次她都以為跟丟了那個強盜,但是很快又在不遠的街角看到那個影子,黑夜裡對方彷彿還在對她招手。好大膽的賊人,簡直該死!
她頓足叫道:「小賊,看我抓到你不把你碎屍萬段!」
她追了好幾條街,不見了那賊人的影子,不過一抬頭就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徐婆婆的家門口,而且門前赫然擺著的就是那個罐子。她又驚又喜,急忙將罐子搶抱進懷裡,顧不上想其中的前因後果,推門跑了進去。
那個女病人還躺在草垛上,歐陽雨軒也好像並沒有醒來過。她小心奕奕地跪在女病人面前,解開罐子的封蓋,找來一個破碗,將熱粥倒了進去。
「粥來了,快喝一口。」她扶著那個女病人坐起身,一口一口地將粥餵進對方的口中。因為病得太重,對方幾乎是喝一口就咳嗽一下,吐出半口,一碗粥喝了大半個時辰只喝了小半碗。
「謝謝。」女病人用微弱的聲音感謝著她,一雙眼睛開始渙散無光。
「再多喝一點吧,喝多點就有力氣,明天就會好了。」趙蝶衣柔聲說著。眼前這個虛弱的女子,彷彿不是陌生人,而是十年前躺在村間病榻上的母親。
那時候,人人都覺得她們這一對外鄉母女看上去來歷古怪,村民總是對她們議論紛紛,而母親孱弱的身體又不能保護她,她只是天天奔波於田野之間的小瘋丫頭。
曾經有那麼一個晚上,母親病得很重,只想喝一口熱湯,但是家中連一點米、面都沒有,她一連敲了七八家鄰居的門,想討要一點可以做湯的東西,但是……沒有人肯給她開門。
那天,天色也是這麼的黑,她的雙腳沒有鞋,跑到腳掌被小石子扎出了鮮血,喊到嗓子都已經嘶啞,如果那天她手裡有哪怕幾文錢,也許就可以買到一碗米,或者一個饅頭。
錢、權、勢,是多麼重要的東西,它們掌控了這個世界,掌控了人心,掌控了人的命運。所以她回到宮裡之後,拚盡一切也要得到它們!
「再喝一口吧。」她輕聲說著,忽然察覺到手腕中的重量在加強,那個病人全身無力地癱倒在她的臂彎裡。
死了嗎?終於在死前吃到了她想吃的東西,然後放心地死去?
趙蝶衣放下臂彎中的人,將那個罐子裡剩下的粥倒到屋外的草叢中。
她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靜靜地走回到自己的「床」位上,躺下來,闔上眼,讓自己睡去。
歐陽雨軒看似熟睡,其實他的目光一直透過眼臉的縫隙注視著屋內的一切,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這一夜,他忽然發現自己過去認定的許多事情、,原來是巨大的錯誤。
趙蝶衣,這個彷彿能一眼看穿的粗魯野公主,其實也隱藏著許多難言的苦衷呵。
青杏的味道再度湧到他的喉間,他忽然有種衝動,想撥過她的背脊,看清楚此刻的她是否在流淚?是否在傷感?
但他終究沒有這樣做,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纖細的肩膀,許久,她的肩膀抽動了幾下,顫巍巍的,讓他的心也隨之被揪了幾下。
屋外的雨已漸漸地小了,空氣中開始瀰漫清新濕潤的味道。
天亮後,又該是新的一天。一切,會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