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月茶已經八歲。
她沒什麼改變,膚色依舊是黃黃黑黑的,骨瘦如柴,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
段逸風和任麗雲相繼過世後,她就成了沒人疼卻有人踩的孤兒,出生不久即母歿父喪,刑克之名便不脛而來。
有這樣的傳聞,眾人便不太願意來伺候她,幸好有個周嬤嬤因為任麗雲生前對她極好,為了報答這份恩情,她便盡心盡力的照顧孤苦的月茶。
從懂事以來,月茶就一直被宮女太監暗地裡叫醜八怪,她也知道,當今皇上的嬪妃總是打扮的花枝招展,貌美如花,而皇姊心蘭更像花仙子一樣,和她們一比,她就成了那花叢中最不起眼的一根小草,難怪娘會因羞恥生下她而抑鬱病死。
坐在鏡子前的她,抹了抹淚痕,卻抹不掉心中那濃烈的自卑感。
一到晚上,她便趁著周嬤嬤睡著之際,將鏡台搬出了她的房間,這是她娘親最喜歡的鏡台,但她用不著了!
頤雲樓裡,周嬤嬤正拿著抹布東擦西拭。
「我說小公主,你怎麼整天都待在屋裡啊?」知道這年紀的小孩該是活潑好動的,所以周嬤嬤忍不住問了月茶,怕她會悶出病來。
「我不想出去!」嘴裡這麼說,但月茶的目光還是望著窗外。
「為什麼不想出去呢?」
「沒為什麼。」月茶嘴裡應著,手上卻撥弄著她昨天晚上才從御花園摘下的花。
這幾朵花才經一晚就快凋萎了,美麗的花,果然還是得留在枝椏上才會漂亮!
「御花園的花開得好漂亮喔!」周嬤嬤知道她喜歡花。
「我知道。」時值夏初,正是百花盛開的時節,白的、紅的、黃的各色花卉在御花園裡綻放,她就是喜歡,才偷偷地去摘下它們,她以為這樣就可以不用出去也可以欣賞花的風姿美態了,豈知只有一晚……
「不去瞧瞧嗎?」周嬤嬤慫恿。
「現在不想去!」說完,月茶便將頭低垂下來埋入雙臂間,就這樣趴在桌上。
她也很想去賞花,想去看看瑤碧池裡的七色錦鯉,但是……
為了不想聽見侍女和太監們的嘲諷,月茶變得非常孤僻,她幾乎都待在頤雲樓裡足不出戶。
但是,有時她實在太寂寞了,那強烈的空虛感,也會讓她忍不住跑出頤雲樓,躲在角落裡偷看別人玩樂,而她偷瞧的對象,就是光佑帝的大皇子段玄禎及二皇子段玄祺,還知道他倆後頭總是跟著她的皇姊心蘭及表姊玉珍。
這天,月茶躲在槐樹後面,看他們玩蹴踘。
「輪到禎皇兄了!」
段玄禎有一雙精銳的眼晴,鼻子挺直,嘴唇薄薄的,看起來有些冷酷,但只要他一笑起來,就像是溫暖的春風吹過了大地,這是月茶觀察的結果。
段玄禎這種冷熱交織的獨特氣質,讓他就像個磁鐵,讓人會不知不覺地為他所吸引,心蘭第一眼見到他,就迷上他了,而和他同母所生的玄祺從懂事以來,也一直跟在他身邊。
月茶在偷窺的日子裡,總是看到他在帶頭玩,而且無論是玩任何遊戲,他總是玩得最出色。
像現在,她看見他動作輕盈熟練,一會跳踢,一會兒雙跳拐,綵球便左右穿梭、上下翻飛,看的人眼花瞭亂。
「好耶!好耶!」圍觀的太監宮女們吆喝鼓掌著。
「好棒啊!禎皇兄好厲害!」月茶也看的好興奮,心底不禁讚歎起來,一顆仰慕的心繫在他身上。
段玄禎越踢越高,原本想玩個他剛習得的花式雙飛燕,讓兩個綵球連環飛舞,但其中一個不小心失了誤,好勝的他,不想讓綵球落地,慌忙中抬腿踢球,綵球便高飛起來,說巧不巧就往月茶那邊落去。
太監們正要去撿球,段玄禎主動說道:「我去撿就行了!」對於這樣的失誤,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怎麼辦?禎皇兄往她這邊跑過來了。
槐樹後,月茶緊張地不知所措,她屏住了氣息,瞪大眸子,直到高大的身影籠罩住她小小的身影。
段玄禎看見月茶時愣了一下,然後笑道:「原來是小皇妹。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我……在看……」月茶不會撒謊。
「在看我們玩!」段玄禎替她接下了話,心想她不像傳說中的那麼醜嘛!傳言果然是誇張了。
「嗯。」月茶點點頭,那模樣像極受了驚的小兔子。
「幹嘛躲在這裡看呢?想玩就一起玩啊!」他笑著把月茶拉出去。
看見她的醜模樣,他竟沒取笑她,還願意跟她一起玩?
月茶的心中湧起一種暖暖的感受。
玉珍輕蔑地望了月茶一眼,她自覺貌美而看輕月茶,不曾想過自己僅是官家千金的身份!
只見心蘭的臉色大變,立即衝上前去拉開段玄禎的手,好像月茶的身上有毒,怕他沾染了。「你別理她!我們繼續玩,這次換我踢了。」
月茶默然地垂下兩排漆黑的睫羽,不讓人窺見她受傷的神色。
她知道沒人會接受她的,他們都因刑克之名而遠離她,因貌醜而厭惡她。
段玄禎皺起眉,「為什麼不理她?她是你皇妹!」
「是又怎樣?她不配跟我們一起玩!」
「還不走開!」心蘭很用力地推開月茶。
月茶一個踉蹌差點仰倒,段玄禎見狀連忙用手扶住她,見著心蘭如此蠻橫,他不禁怒喝:「心蘭,你怎可以這樣對你皇妹?」
「她才不是我皇妹,她是野種!」心蘭惱極了,口不擇言。月茶那黃黃黑黑的膚色,看起來就髒髒的,哪像皇族之人的皮膚又白又細,所以一定是野種!
皇姊為什麼這樣說她?她確實是父皇的親生女啊!
「我不是野種……」月茶搖著頭,低聲辯駁著,覺得委屈,眼淚便奪眶而出。
「什麼野種!?你竟然說出這種話!太沒教養了。」段玄禎一向見義勇為,月茶怯弱的模樣,讓他有種想保護的念頭。
段玄禎竟為那個丑ㄚ頭罵她!?心蘭怒不可遏。
「她長得這麼難看,惹人厭,我才不承認她是我皇妹!」
「她是沒你好看,但我不覺得她惹人厭,反而你這麼兇惡才讓人厭惡!」
「你厭惡我!?」心蘭大怒,扯住段玄禎,道:「大家都喜歡我,你竟然厭惡我!?」
「是啊,討厭的要命!」段玄禎任性地回她。
「皇兄,你別這樣說。心蘭皇妹她不懂事。」在一旁一直都沒說話的段玄祺突然開口。
「我知道你喜歡她!」段玄禎指責他的偏坦。
被說中心事,生性內向少言的玄祺驀地臉紅了起來。
初見心蘭時,雖然她還年幼,但一張白裡透紅的圓臉蛋兒,配上一頭烏黑的長髮,細眉鳳眼、唇紅齒白,櫻桃小口旁還綴著一顆美人痣,十足一個嬌滴滴的美人胚,教他怎不心動?
「你會玩蹴踘嗎?想玩嗎?」段玄禎轉身對月茶溫柔地問道。
「我不會玩。」月茶搖頭。
她只想偷偷瞧瞧就好,根本不敢想要跟他們一起玩。
聞言,心蘭嘲笑地嚷著:「她不會玩,我們別理她了。」
「不會玩可以學啊!」他沒理會心蘭,跟月茶說道。
「我不跟她玩!」心蘭繼續嚷嚷。
「你不玩就算了!」他無所謂。
「他們兩個也不玩!」心蘭霸道極了。
「玄祺,你也不玩嗎?」段玄禎問。
「呃,」段玄祺頓了一下,瞧見心蘭的表情,他點頭嗯了一聲,他實在搞不懂為何心蘭不肯給月茶玩,但見她這麼不高興,他也只能順著她的意了。
聽見玄祺的回答,玄禎瞪心蘭一眼。
哼,好男不跟惡女鬥!
只有十五歲的段玄禎已經長得很高,甚至有點太高,他蹲了下來,對著月茶微笑問道:「這個綵球你喜歡嗎?」
「嗯。」月茶睜著晶燦明亮的大眼凝視著他,段玄禎微愣,繼而發噱,他覺得月茶挺可愛的。
「那就給你玩!」
「要給我?」
「對!拿著,給你玩!」段玄禎像疼自己妹妹般,將綵球放到月茶手上。
看著手上的綵球,月茶靦腆地回了一個甜膩的笑容,漆黑的瞳眸現出了光彩。
段玄禎有點詫異,他發現月茶笑的時候眼睛變得好晶亮,而嘴邊還會露出甜甜的、可愛的小小梨窩。
「玄禎,沒綵球,我們怎麼玩!」心蘭大聲抗議。
「這還有一個綵球不是?」
「但你都是玩兩個的!」
「我不玩了,待會兒父皇要考我們武功,我得先去練練!」心蘭的任性讓他受不了。
說完,他逕自轉身離去,走了幾步,他回頭喚道:「玄祺,你不去練習嗎?待會兒挨罵了你就知道!」
「喔,好!」玄祺連忙應道,又轉身向心蘭說:「心蘭,我去練功,改天再陪你玩!」他實在很想陪心蘭,但想起父皇教訓人的表情,只好無奈地轉身跟上段玄禎。
「可惡!」心蘭氣得直跺腳,瞪了月茶一眼,隨即跟上前去。「我要看你們練武!」
「我也去!」玉珍說著,腳步也跟了上去。
月茶緊緊抓住手中綵球,望著遠去的身影。
她一直都遭人嫌棄,只有他卻護著她!
淚水不知不覺的泛上眼眶,她的心中盈滿感動,多年來,孤寂的生命,因為他的舉動,而有了溫暖。
自從有了綵球後,月茶就努力地練習,她希望能讓送她綵球的段玄禎看到成果,不辜負他送她綵球的美意。
十天後,月茶再度遇到了段玄禎。
他今天依例去問候心蘭的母親鞏太后,皇上因同情她沒有子嗣,特別交代兒子們,有空得去向她請安。
段玄禎請完安,走過御花園時,突然想到月茶,便順道過去頤雲樓。
一到頤雲樓的院子,便瞧見月茶在踢球,她的動作顯得十分的輕巧與自在。
這時,月茶也瞧見了他。
「禎皇兄!」乍見段玄禎,月茶不敢表現出太驚喜的情緒,但臉蛋上仍有掩不掉的兩團興奮紅暈。
「繼續踢,別停,你踢得很好喔!誰教你的?」段玄禎逕自走向身旁的青石巖,悠然坐下。
「沒人教我,是我看皇兄你踢過後,就照著學的!」
聞言,段玄禎訝異極了。
他見月茶將綵球前踢後勾,將自己玩的花樣,學得有模有樣。
他多驚奇月茶的聰敏,以往,很多花樣他玩得漂亮,心蘭就想要學,但他教了又教,心蘭總是學不會,但是月茶只在旁邊瞧著,居然就學會了!
「你玩得這麼好,下次玩時,你就可以加入了。」
「不行的。」月茶停頓下來,綵球因而落地。
一直被人孤立而產生的淒楚,在她的臉上製造出一種驚人的效果,撼動了段玄禎的心,他撿起落在地上的綵球,憐惜地走到月茶身邊,問道:「為什麼不行?」
「我長得醜,沒人會想跟我玩的……」月茶垂下頭,回答的聲音小小的。
看到月茶自卑的模樣,段玄禎忍不住安慰她:「其實你並不醜,只是太瘦,似乎有點……營養不良。」
她知道這只是同情,但由他的嘴裡說出她不醜,她還是很高興。
「只有你跟周嬤嬤會說我不醜。」。
段玄禎摸摸月茶的臉,「你要多吃點東西,長點肉,就是因為太瘦,才不好看,」
段玄禎並不知道,月茶的瘦,來自於先天的不足,後天又沒有調養,先天是因為任麗雲在懷孕時胖很多,嚇壞了愛美的她。
於是,為了保持身段,她刻意節食,造成她自己身體的衰弱,也餓到了肚子裡的月茶,營養不良,自然發育不好。而後天則是太監們欺凌她,所給的伙食並不好,她吃得就不多。
「嗯。」月茶點頭。他的話,她一定聽,以後她一定要多吃點飯。
「識字嗎?」段玄禎覺得女子無貌可以接受,無才無德才令人難以忍受,就像心蘭。
「我不識得。」月茶搖頭。
「你這麼聰敏不識字就太可惜了,我有空來教你。」
月茶仰起小臉,晶亮的眼睛眨啊眨的,不太敢置信。
她太高興了,這麼一來,她就可以習字,又可以再看見禎皇兄了。
從那一日起,段玄禎就趁著向鞏太后請安時,順便來教月茶識字,有多餘的一點時間,也教月茶踢球。
月茶的天資特別穎悟,一教便會,一點即透,看過的東西總是能過目不忘,很快就學會,天分加上有心,月茶慢慢地掌握了詩辭格律,居然也能吟詩作賦了。
可惜,好景不常,段玄禎奉命得前去大唐學習典章制度,無法再教導月茶了。
月茶緊閉著唇,臉色因聽到段玄禎要去大唐的消息而變得蒼白,抑不住的淚模糊了視線。
大唐在哪裡?離大理有多遠?去了要多久才能回來呢?
好不容易才有禎皇兄不嫌棄她,肯陪她玩,教她唸書,可他就要離開了……她的淚掉得更凶了。
段玄禎看到她那無聲落淚的模樣,像極了將遭遺棄的小貓兒,他的心倏地一動,開口哄她:
「別哭了,月茶,禎皇兄又不是不回來了。禎皇兄答應你,會早點學完大唐的東西,早點回來教你,好不好?」
月茶抬起淚眼,乖順地朝他點頭。
她不懂得使潑撒蠻,她知道皇兄有自己該做的事,她應該聽話。
月茶的乖巧讓段玄禎心疼,她明明非常捨不得他走,卻什麼也沒說。
「月茶,你有沒有話要跟禎皇兄說?」
「我……我會將皇兄給的書背熟,然後等皇兄回來。」
段玄禎疼惜地摸了摸她的頭,心疼她這麼小,卻這麼懂事,「我回國時,會帶份禮物給你,你想要什麼?」
「我……」從來就沒人送過東西給她,月茶一時也不知道想要什麼,忖度一會兒,才開口說道:「我想要一本詩經。」
「沒問題!」段玄禎笑了,他也正想買這本書送她,因為他第一次教她念的正是詩經的關雎。
瞧瞧天色,他也該回去準備起程的事宜了,「那皇兄走了。」
「嗯。」月茶點頭,視線緊隨著他。
她要看著他,將他的身影牢牢記在心底,因為她不知道他會去多久才回來,而有了這些回憶,才能使她不至寂寞啊!
四年後
看著手裡的綵球,月茶又想起了玄禎皇兄。
都已經過了四年了,禎皇兄怎麼還不回來?
還記得當她知道他要去大唐時,她有多不捨,但她記得他對她說過,大唐是一個非常興盛的國家,而興盛的原因,就在於他們的文化及制度,所以如果想要大理也興盛起來,就要去學習他們的優越之處。
也因為他這樣說過,所以她明白他去大唐的道理,可明白歸明白,她的心裡依然難過。
小時候的她不太懂,為什麼他的離開會讓她這麼難過,長大了才知道,那是因為她又將失去一個疼惜她的人。
站在房外的周嬤嬤瞧了瞧月茶。
她今天特別的多愁善感。
當看見她手上的綵球時,周嬤嬤頓時了悟,她應該是因為又想起對她好的玄禎皇子。
周嬤嬤歎了口氣,心想,月茶實在很可憐,雖不是深宮裡失寵的妃子,但在這偌大的皇宮裡,她卻只能活在這一方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