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兩相愛 第五章
    汪予睫買了酒。

    偶爾,像今天這樣不順遂的時候,她會買一些酒回來──說白一點,就是所謂的借酒澆愁。

    那些傢伙嘴上說得容易,可急救不是她一個人的責任,所有人都在場的,為什麼……只有她要背負那個沉重的責任?

    一回到家,汪予睫便直走到廚房。澡沒洗、衣服也沒換,她把手上沉重的塑膠袋「喀」一聲放在餐桌上,然後拿出酒杯,倒了一杯滿滿的威士忌,一鼓作氣的灌進喉嚨裡。

    剛自浴室出來的楊嶺覺察到不對勁,他走到廚房,見到的便是她灌下第二杯威士忌的畫面。

    他嚇住。「你幹嘛?!」喝,他沒看錯吧?這一瓶是威士忌,另一瓶是白蘭地,第三瓶……則是伏特加,每一種酒精濃度高得都要破表,「你不會打算一個人把它們通通喝光吧?」

    汪予睫懶懶地瞥他一眼。「是又怎樣?」

    該死,她忘記這個空間現在不止她一個人了。她起身想將酒帶至房間,可楊嶺制住了她。「發生什麼事了?」

    儘管才過一個月,可要談到對汪予睫這個人的瞭解,楊嶺實在當仁不讓堪稱第一。她不是一個會令自己如此失態狂飲猛喝的女人,她的個性不允許,她的職業也不允許。所以當他看到她如此失去控制的模樣時,可以想見絕對是出了什麼問題。

    汪予睫想揮開他的手,可第一力氣本就不及,第二她剛灌下兩大杯酒精濃度特高的威士忌,渾身虛軟無力,自是完全看不到效果。

    所以她乾脆用喊的:「不干你的事!放手!」

    楊嶺注視著她,她瞪他的眼裡快冒出火,因酒精而發紅的臉蛋更為她的怒氣增添了力量。他望著她,她也不甘示弱的狠盻著他,兩人大眼瞪小眼,似乎誰也不肯退讓一步。

    楊嶺暗暗發誓,他若現在放手,讓她躲在自己的世界中獨自傷心難過……那麼,他就不是個男人。

    「我不可能放手。」他道,臉上表情是十足認真的。「假如我放手,你就會一個人躲起來哭了。」而他,絕不樂見那樣的情況發生。

    「我沒事幹嘛哭?!你有病!」汪予睫吼回去,不願承認自己的脆弱。她的淚腺一直很堅強,堅強到幾乎要讓她懷疑是不是久未使用退化了。可在這一刻,藉由酒精和怒意的刺激下,她忽然感覺眼眶酸澀,某些關不住的東西似乎就要化作什麼傾瀉而出。

    她硬硬別過頭。不,不行,現在這裡不可以,至少不可以在這個男人面前……

    可楊嶺不許就是不許,他扳過她下顎,可力道並沒有重到令她感覺疼

    痛。他眉宇糾結,臉上表情不比她來得輕鬆。「你想哭是吧?好,你哭,你哭啊!」

    汪予睫氣苦,硬要把頭轉開,可楊嶺鉗制住。他就是要她在他面前哭,要她在他面前放下所有武裝,放下所有無謂的堅持和自制。

    「我才沒有……」就在這一刻,一滴溫熱的水珠輕悄滑過她臉畔。有一就有二,接著落下的淚珠洶湧得讓她忍不住懷疑自己身上有這麼多水分可宣洩?她喉嚨發痛,哽咽得說不出話,卻硬是要把下面的話說全。「我沒有……想哭……」

    瞅著用武裝自己的表情靜靜落下淚來的汪予睫,楊嶺胸口感到一陣猛烈的痛。這比她失態的痛哭失聲還要令他心碎萬分。

    「沒關係,你哭。」這一刻,他的心被她觸動了。他伸手將她抱入懷中,彷彿藉此才能讓他蓄積在胸口的疼痛消散。他說:「你儘管哭,我會安慰你。」他的聲音是那般的溫柔啊。

    為著這般的溫柔,汪予睫渾身一震,欲掙扎的手在這一刻不知怎地竟使不上力。她被他抱著,她理當要抵抗,可是……

    不知怎地,她做不到。

    「我不要……你……安慰……」她嘴上這麼說,可實際上,她知道自己不行了,本來鎖得密密的眼淚一發現出口,爭相蜂擁著要出來要出來要出來……那再也不是她的東西,她已無法任由自己的驕傲去掌控它們。

    然而楊嶺說:「我不安慰你,誰安慰你?」更何況,他也不是第一次安慰她了。

    藉由密合的肢體,他感受到她在懷中劇烈顫抖。明明她是這般的瘦小、這般的脆弱……她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撐過來的嗎?不哭不鬧不示弱,明明哭了,卻又逞強著說自己沒哭,才不會為了那種事哭……可他明白的,她在乎。

    她比任何人都要在乎。

    楊嶺這一句話觸動了她,汪予睫再沒有任何抵抗任何假裝任何堅強的本事,她落淚,聲音哽咽,說出來的字句破碎到近乎心碎。「我……救不回那個孩子……」她抬手環住他寬闊背脊,每說一個字,指甲力道幾乎就要透過衣物深深陷進楊嶺肉裡。

    「他才十五歲……我盡力了……可是……他不肯回來……」她開始傾訴,本來一直壓抑著的,然一旦找到出口,便再也控制不住了。「人的生命那麼沉重,我一個人……承受不住……我一直都在乎、一直都在乎啊!」她再也止不住的痛哭失聲。「他們……都不知道……」

    楊嶺抱住她的力道加劇,藉由她斷斷續續的敘述,他明白了她在醫院內承受的是怎樣大的壓力。她是標靶、是眾矢之的,他們把救不回病患的過錯和壓力加諸在她身上,藉此讓自己輕鬆。

    他們以為她冷漠、她不近人情、她不痛不癢,楊嶺不懂,那些人怎麼回事?他們沒看過她動手術的模樣?沒看過手術中的她的眼神?那是比任何人都要熱切追求生命的目光啊。

    他吐一口氣,再一次緊緊抱住她。「他們不知道,那是因為他們看不到。我看到了,所以我知道……你很在乎,我知道。」楊嶺說,臉上表情是無盡的溫柔。「醫生不醫死,生死有命,你已經盡力了。」

    汪予睫抬頭,淚光模糊中,她看見楊嶺的表情,是那樣的誠摯、那樣的毫無虛假。他說他知道……他知道她在乎……他知道嗎?他真的知道嗎?

    被她那一雙為淚光所浸潤的眸子深深望著,楊嶺胸口猛烈跳動。該死!他知道在這個時候他不該再混亂她的情緒,尤其他連自己的感覺都搞不定,然而……他咂了咂舌,終究還是克制不住的──吻了她。

    倘若第一次的吻只是試探,那麼,這一次的吻便是佔據了。汪予睫瞪眼,生平第一次被人這樣毫無空隙的吻著,理智上她明白自己應該要反擊,可現實中……她卻做不到。

    這一刻的她太虛弱、太疲憊,也太渴望有人安慰,不管那個安慰的形式如何,只要能夠令她遺忘……怎樣都好。

    於是她主動伸手環住楊嶺,像在鼓勵他可以更進一步。他的吻被她如此加深,楊嶺渾身顫動,當真就要克制不住。然在最後關卡,理智煞了車,他抬手,急忙在自己與汪予睫之間隔出一段距離。

    汪予睫笑了,這是楊嶺第一次見她笑,可他卻一點也不開心。

    她笑得太慘澹,他幾乎要心碎。「怎麼,不要嗎?」

    被自己心儀的女人提出邀請,天下沒有一個男人會拒絕的。可楊嶺深深吁一口氣,說:「我不想做會讓我們兩個都後悔的事。」

    於是汪予睫沉默了。

    楊嶺苦笑,大掌在她腦袋上搔動。「你醉了,回去洗個澡、睡一覺,一切都會好很多,相信我。」

    汪予睫仍沒有說話。她低下頭,輕咬朱唇,像在後悔自己方才過於輕率的行為。說真的,若今天在這裡的人並不是楊嶺,她真不知道……隔天早上她要怎麼面對後悔莫及的那個自己。

    她不否認,楊嶺的存在在這一刻的確給了她極大的安慰。

    「明天有班?」在汪予睫默然回房間的途中,楊嶺這麼問。

    她搖搖頭。「不,我休假。」嗓音有一抹剛哭過的沙啞。

    於是楊嶺的眸色暖了,他一笑。「那正好,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若換作平常,肯定要冷冷的挑眉,硬聲反問:「為什麼我要陪你去?」可此刻的她卻只緩緩的垂下眸,然後輕輕應一聲:「嗯。」模樣乖順得令楊嶺感覺心疼,也感心憐。

    說真的,他寧可和平日那個盛氣凌人、動不動就被他撩撥到發怒、驕傲硬氣的那個汪予睫相處,也不願見她像此刻一般脆弱無助的樣子。

    那令他極度疼痛,幾乎要不能自己。

    汪予睫的房門關上,楊嶺吐出一口長氣,無力的坐倒在沙發上。

    他耙梳頭髮,貓兒在這時悄悄蹭過來,楊嶺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頭,在這一刻是真的苦笑了。

    「怎麼辦?我真的喜歡上她了。」

    有些人一旦酒醉、發完酒瘋後便會忘記自己前一天幹了什麼好事,然而汪予睫不是。

    她記得一清二楚……也就是因為太清楚了,所以隔天早上在宿醉下醒來的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把自己再蒙回被窩中,來個徹底的逃避現實。

    無奈有人不允許──「Hello?醒了沒?」

    伴隨敲門聲而來的是楊嶺渾厚的聲音,汪予睫本想裝睡,卻聽見楊嶺扭開門把似乎就要進來,她嚇到了。該死!昨天一時失控,她忘了鎖門!「醒了,我醒了,你不要進來!」

    於是楊嶺開門的動作一頓,而且汪予睫保證……她聽到了他摀住嘴巴吃吃笑的聲音。

    「好好,那你準備一下出來吃早餐,晚點我們要去一個地方。」然後像是怕汪予睫反悔似的,再附加一句:「你昨天答應的,不會忘記了吧?」她若回答「是」的話,他絕對有法子「好好」提醒她。

    「……我記得。」汪予睫不甘不願的回,悻悻然下了床。本來因宿醉而疼痛不已的腦袋卻意外的感覺清爽,儘管不願承認,但似乎和昨天徹底發洩過有關。

    大略梳洗了下,她走出房門。楊嶺見到她出來,厚實的唇便揚起了一抹愉悅的笑。汪予睫紅了臉,默默在離楊嶺最遠的位置坐下,然後開始吃食起來。

    楊嶺好笑的吐一口氣,索性坐到她旁邊去。「頭痛不痛?」他抬手,輕輕撩起她額前劉海。

    汪予睫知道他是問她有沒有宿醉症狀,輕輕搖頭,當作回答。

    之前她不喜歡和楊嶺太過靠近,可此時此刻,過去那種不愉快的感覺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種有人陪伴的安心感。

    其實……她是很慶幸的,很慶幸在那樣一個時候,她的身邊有一個人安慰。

    於是就在這般平和的氣氛下吃完了早餐,楊嶺收拾好,向她道:「準備一下,差不多要走了。」

    「……去哪?」

    面對汪予睫的疑問,楊嶺一笑。「去我長大的地方。」

    楊嶺說,去他長大的地方。

    所以汪予睫一開始的認定是:回他的老家。

    的確,說是回他的老家也沒錯,只是……她萬萬沒想到,楊嶺的老家竟是在這樣一個地方。

    「常山育幼園」──那是一間位於郊區,像是一般幼稚園一樣被小小的柵欄給圍起來的一幢住宅。

    楊嶺推門而入,在擺置著各式遊樂器材的院子遊玩的小朋友們馬上注意到他,臉上皆露出興奮表情。「楊嶺哥哥!」

    「唷,一個星期不見啦!」他蹲下身,一臉開心的撫著一個小女孩的腦袋瓜。然後孩子們一個個開始「嘿咻嘿咻」的往他身上爬;一個掛左手,一個掛右手,還有一個攀住他脖子,兩個掛在他左右腳。確定孩子們抓穩了,楊嶺一個使力,掛著他們起身,然後開始往前走。

    汪予睫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那幾個小孩每個少說也有二三十公斤,也虧得楊嶺有那麼大的力氣掛著他們走。

    一旁的義工看到這幅畫面早已見怪不怪,儘管楊嶺那一張臉配上天真無邪的孩子們,反差大了些,若附近有警察,肯定要懷疑是哪兒跑出來誘拐小朋友的夭壽死變態。

    此時一個綁著馬尾的年輕女生自屋內出來,見到這畫面,她笑著上前一個個敲打小朋友的頭。「大毛小二蛋蛋魷魚……你們通通別鬧了,快下來。」

    「喔……」小朋友們這才停止了惡作劇,一個個乖乖自楊嶺身上爬下,每一個臉上表情可說是好委屈。

    楊嶺見狀,笑出。「果然只有小慈才制得住他們。」

    那個被喚作小慈的女生溫婉一笑。「那是你太寵他們了,這樣可不行,你帶來的點心我通通都要沒收。」她指他手上那一大袋。

    「唉,想不到還是被你給發現了啊。」

    楊嶺大掌拍在額頭上,似乎有些遺憾自己的「偷渡」計畫未成功。闕未慈好氣又好笑的接過,問:「今天怎麼會來?」

    「嘿,我偶爾回來看一下自己長大的地方也不行?」楊嶺裝出一副委屈模樣,只可惜配上他那一張臉……可以說是極度的不倫不類。「啊,對了,我帶了一個人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汪予睫,汪可擎那傢伙的妹妹。」

    被扔在一旁已久的汪予睫見他們旁若無人的聊得愉快,心中一股莫名的不悅湧上,本想乾脆離開算了,想不到這下楊嶺伸手一撈,便被抓了回來。

    她不快的瞪楊嶺一眼,再望向闕未慈那一張堪稱秀麗的臉,只不冷不熱的說了一句:「你好。」

    闕未慈見狀,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天,她這個樣子和可擎可直是一模一樣。」止不住的笑了一會,她向汪予睫眨了眨眼道:「我是闕未慈,現在算是這裡的義工……不過我和楊嶺都是在這裡長大的。」

    簡而言之,就是青梅竹馬的關係了?這樣一個充滿了曖昧想像力的稱呼在汪予睫腦中浮現,只是簡單的四個字卻纏繞得她很不愉快……然而,她卻不明白這是為著何種緣故。

    「拜託,汪予睫,你都沒看過你哥見到小慈之後的模樣……簡直就和情竇初開的小男生沒兩樣。」楊嶺狀似受不了的揮揮手,向闕未慈調侃一問:「倒是你,可擎去美國,怎麼沒拉著你一起去?」

    「我又不是他的跟屁蟲,他去美國,為什麼我要跟著去?」

    喔喔。「那他在美國一定嘔得要死……啊對,你哥應該是因為覺得丟臉所以沒跟你提,他追小慈快十年了,到現在啊,連個屁都沒有。」

    汪予睫這一下愣住,睞向闕未慈的眸光多了份訝異。「你和我哥……」

    「三八啊你!」闕未慈一掌狠狠打在楊嶺厚實的背上,這個大嘴巴的混蛋。

    她向汪予睫尷尬一笑。「呃……總之,大概就是那樣啦,他去美國前……我們剛在一起。」闕未慈臉紅紅,沒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自己愛人的妹妹,感覺真是尷尬到不行。

    「啥?你們已經在一起啦?」想不到楊嶺比汪予睫還要意外。人在國外晃蕩三年,台灣發生了啥大事他可是一點概念也沒。「那還好,我剛回台灣那一天看見玄關有雙女人的鞋子,還以為那小子終於想開,明白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的道理咧。」

    闕未慈白他一眼。「好了,院長在裡面,你快去和她打個招呼吧。」

    「好好好,我去我去。」楊嶺拍拍汪予睫的肩。「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來。」

    「隨便你。」汪予睫側過頭,紅著臉硬是說了這一句。

    楊嶺苦笑,大掌輕輕拍過她柔軟面頰,語調親匿的:「你和小慈聊聊吧,她應該可以告訴你很多有關可擎的糗事。」

    「真是的。」闕未慈手插腰,接著向汪予睫不大好意思的笑了笑。「楊嶺那傢伙就是口無遮攔,你可別太在意。」

    「我沒在意。」橫豎他和她也不是那種需要在意彼此言行的關係。

    「哎。不過真想不到啊,我和可擎在一起,你和楊嶺在一起……這也算是一種奇妙的緣分吧。」闕未慈一笑,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可她和楊嶺幾乎等同於一般的兄妹關係。

    在一起?!聽到這個說法,汪予睫跳腳。「我和他不是那種關係。」她極力撇清,臉上紅潮湧上,不過她將之歸類為被人亂點鴛鴦譜的憤怒。

    「咦?」這一下闕未慈詫異了。「可楊嶺說過……」

    「他說了什麼?」汪予睫的聲音冰到不能再冰,那傢伙到底又說了什麼敗壞她名節的話?!

    「他說……呃,這是他小時候說的啦。他說,如果有一天他遇到喜歡的女人,他就會帶她來育幼園給我們看。」闕未慈道。的確,汪予睫現在是一副亟欲撇清的模樣,可剛才當她和楊嶺在親密談話的時候,她不是沒看到汪予睫臉上……那一種想要他理會、卻又複雜矛盾得不肯承認的表情。

    汪予睫淡淡撇過頭。「我想……是你誤會了。」

    唔,真是這樣嗎?為什麼她一點也不覺得?

    「你和你哥可真像。」忽然,闕未慈這麼說。「可擎他啊,明明喜歡我喜歡得不得了,每天卻不知道在那裡ㄍ一ㄥ什麼。也許是男人的自尊吧。打越洋電話的時候也是,明明我不說『我愛你』他就會一整個晚上煩躁得睡不著,卻一次都不肯主動說。」思及自己那個言行不一的情人,闕未慈不禁甜蜜笑出。「你和他啊,這一點真的很像。」

    這一下汪予睫皺眉了。「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啊,雖然這種不坦率的地方很可愛,但如果一直這樣的話……」闕未慈歎了一口氣。「可是會失去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喔。」

    在和院長打過招呼的楊嶺回來之後,他便提議要帶汪予睫逛逛周圍環境。汪予睫沉默著,沒答應,不過也沒反對就是。

    楊嶺帶著她在周圍晃繞,每到一個地方就會滔滔不絕講述自己在這兒曾有過的回憶;汪予睫臉上表情仍舊淡漠,像是不感興趣,可楊嶺說的每字每句,她卻都清晰的聽入耳。

    然而真正令汪予睫感到在意的……並不是楊嶺向她介紹的這一些,而是楊嶺帶她來這裡的理由,以及……剛剛闕未慈的那一句話。

    「你知道為什麼這個育幼園的名字叫『常山』嗎?」晃著晃著,楊嶺忽然這麼一問。

    汪予睫當然不知道,也沒有那個猜的興致,只是淡淡一句:「不曉得。」

    楊嶺笑笑,不吝解惑。「那是因為院長大人的名字就叫『趙子龍』啊!常山趙子龍,聽過沒?」他手一指,指向房內牆上一幅和藹男人的照片。「這就是院長,他這一張和藹可親的臉和趙子龍可一點也搭不上邊哩。」

    廢話,她當然聽過。不過汪予睫的反應仍是很淡,最多一個「嗯」,再來便沒有了。和汪予睫相處這一段時日,楊嶺早就習慣自說自話,至少她有反應,代表她有在聽,於是他拋出她可能會感興趣的一句:「院長在七年前過世的,死因是心臟衰竭……由缺血性心肌病變導致的。」

    這一下汪予睫驚訝的瞪眼。「你剛不是去和院長打招呼?」

    「喔,那是院長夫人啦。院長過世之後她便接下了院長的位置……其實也沒差,本來我們這一票小毛頭就是她在治的。」楊嶺搔搔頭,領著汪予睫在這一間看來像是讀書室的地方坐了下來。「我當初想成為醫生,就是為了治好院長的病。」

    說來一切就是這樣單純得不可思議,一般在院內的孩子過了二十就要出去獨立,所以大多數的人會選擇高職半工半讀。可楊嶺不一樣,他在升國中時早已立定志向,他的目標明確,他要成為一個厲害的心臟科醫生,然後親自治好院長身上的病。

    「說來我也算是幸運的。高中那一年,一個自稱是我爸朋友的男人出現收養了我,房子也是他留下來的……只是,在我來不及磨練自己的技術、去嘗試有沒有可能替院長動手術之前……院長便過世了。」說及此,他忍不住一陣苦笑。「他一直說要等我的……只可惜,病魔不讓他等。」

    畢竟這不是什麼太愉快的回憶,汪予睫聽了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很多醫生都有過這樣的遺憾,明明排定了手術日,病患卻撐不到那個時候,往往一個緊急發作便過世了。

    「那個時候我才R2,打擊超大,加上第一次面對這個醫界的現實,日子難過得不得了……後來還是院長留下的那一句遺言,指引了我真正的方向。」

    楊嶺說到這兒便停頓了,汪予睫內心困惑:哪一句話?此時楊嶺望向她,咧嘴一笑。「嘿,院長說了哪一句,你很好奇對不對?」

    「……我才沒有。」

    「喏,說一句『說來聽聽』,我就告訴你。」不然一直都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太不公平啦。

    這下汪予睫由被人說中心事的難堪變成了無言以對──這個幼稚的男人!她忍不住反唇相譏:「你不覺得你這樣很無聊?」

    「不會啊。」詎料楊嶺回得一臉老神在在,他一臉開心的。「可以聽到你的聲音,我覺得很值得。」

    啊?汪予睫霎時紅了臉。「等一下,你在胡說什麼……」

    「我沒胡說,我認真的。」的確,楊嶺在這一刻的神情變得不能再認真。被他這樣的目光注視著,汪予睫的心跳漏一拍,無法解釋自己這樣的悸動到底從何而來。「如果你對我的事情也感到好奇,我會很開心。」她聽見楊嶺這麼說。

    於是她沉默著,本想嘴硬的回「你開不開心干我底事?」可在這一刻,方才闕未慈語重心長的那句話瞬間在她大腦浮現──如果一直這樣的話,會失去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喔。

    最重要的東西?汪予睫不解,可她直覺感覺到了害怕。

    於是在這般的心態作祟下,她垂下眼,小聲開了口:「……好,說來聽聽。」

    然後她看到楊嶺笑了,那是汪予睫認識他到現在所見過最燦爛的笑。

    她胸口怦怦跳,莫名感覺悸動。午後的日光過於刺目,可楊嶺的笑卻比太陽的光扎得她眼目生疼。一切感覺都不對勁,可她卻無法替自己這樣的不正常下一個正確的病名。

    親口得到她的回答,楊嶺很開心。畢竟,這代表她已經開始在意他的事情了。「嗯……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的話啦,就是一句很老套的:『把你想要救我的決心,拿去救更多無能為力的人吧』──就這樣。」

    的確,就這樣。不過汪予睫不笨,大致上明白了楊嶺說這一段話的意義在哪。「這個就是你加入MSF的真正原因?」雖是疑問句,可肯定的成分大一些。

    「Bingo!不過這也只是三分之二的原因,剩下的三分之一是因為我看了一本書上有關MSF的報導。」他看到報導上那些因天災因人禍瘦弱而貧苦的孩童們臉上失去了歡笑,也同樣和他一樣失去了父母──望著那一幅幅的照片,他強烈渴望自己能夠做些什麼,以換取這些孩子們臉上該有的笑容。

    「來不及救院長這件事一直是我最大的遺憾,畢竟我連一次盡力救治

    的機會都沒有。」楊嶺摸了摸唇,不掩沉重的吐了一口氣,但下一秒,他又露出了笑容。「我不是神,也許我救不了每一個前來就醫的患者,但至少……我已盡了全力。」他雙眼在這一瞬間直直望向汪予睫,一字一句的說:「所以,我沒有遺憾。」

    你也不要有遺憾。至少,你已盡力。

    隱約中明白了楊嶺未說出口的真正心意,汪予睫緘默不語。她胸口震顫,一種被人安慰了的感覺襲上心頭,令她瞬間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正確的去應對才好。

    或者,面對這個男人,一開始便沒有什麼所謂正確的吧。

    可她是真的不習慣被人這樣過於溫柔的對待,所以她輕輕撇過頭,貝齒輕咬。「我沒有遺憾。」

    然而說完這句話,她便後悔的咬住唇。昨天才經歷了那樣前所未有的失態,現在逞強說這樣的話,豈不是自打嘴巴?

    她本以為楊嶺會如此調侃,連說不出反駁的心理準備都做好了。可想不到楊嶺只咧嘴一笑,說了一句:「是嗎?那就好。」

    而他注視她的目光……好溫柔,溫柔得幾乎要叫她一頭栽下,從此滅頂。

    儘管汪予睫並不習慣被人如此溫柔對待,可她並非不喜歡的。在連她也不甚明瞭的狀況下她紅了臉,一時說不出話,只好轉過身去,螓首低垂,以掩飾自己太過明確而不合時宜的……羞怯。

    一陣清風適時拂來,可惜吹不涼汪予睫發紅髮熱的臉。兩人都沒再開口說話,此刻的氛圍無聲勝有聲,楊嶺抬眼望著天空,望著這個陪伴他成長的一草一木……還有那個高傲孤絕、淒美得十足惹他心動的女人,畫面彷彿回到了兩人初識的那個時候,他和她,似乎也是這麼沉默著。

    「……好了,回去吧。」楊嶺起身,很自然的執起她的手。汪予睫本該甩開,卻不知道為什麼,她只是任他握著,沒有作出任何反抗的舉動。

    恍如一隻被馴服的、乖順的貓兒一般。

    感受她柔軟掌心中傳來的淡淡溫度,楊嶺瞅著她微微發紅的側臉,在這一刻,他暗暗向自己發了一個誓──這一次,他再不會放她獨自承受那一些一傷痛。

    這一次,他們要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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