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榭歌樓,紙醉金迷。四座翠繞珠圍,酒色迷人,說不盡的溫柔景象,道不盡的旖旎風光。
真是的,這種地方……這種地方……杜少容用力咬咬牙,告訴自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勉強忍過算了。
難怪古人有云:溫柔鄉,英雄塚。
終於可以理解當初孟母為何堅持要三遷了,原來環境真的會影響一個人的脾性,在這種地方待久了,再怎麼高風亮節的正人君子也會被污染,要早知道是設宴在這種風月場所,她就算絞盡腦汁推也得推掉,但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既來之,則安之吧。
不過換個角度想,倘若她真是男兒身,興許會樂在其中也說不定,只可惜她這個男裝儷人興致缺缺,但眼下又不好表現得太明顯,只好捺著性子假裝自己也很陶醉。
自她可能接下京兆尹一職的事情傳開來後,人人搶著拍她馬屁,厚禮巴結、阿諛奉承、設宴款待樣樣都來。
多數時候她能推就推,真要推不了的話,還是得做做表面工夫,意思意思敷衍一下,但絕不久留。
無心欣賞歌伎表演,杜少容尋思片刻,等待適當時機借口離席,但她等了等,一直無適當時機,只好一拖再拖。
席間交談未曾間斷,一位杜少容父執輩的中年男人恭維道:「恭喜賢侄,賀喜賢侄,賢侄年紀輕輕便登上一城之首,果真是人中之龍啊。」
一城之首?還是未知數吧?
雖然孫杜兩位丞相為了京兆尹一事,在朝堂上鬥得昏天暗地是不爭的事實,但這不表示日後登上京兆尹寶座的一定是兩老旗下的子弟兵,說不準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也不一定。
折扇一收,杜少容拱手作揖,「世伯過獎了。說來慚愧,晚輩不才,全仗家父在京師替晚輩打點一切呢。」
言下之意,暗喻自己只是一顆任人擺佈的棋子,要巴結奉承找她爹去,別來找她。
「哪裡的話,杜賢侄過謙了,在座的哪個人不知道杜賢侄青出於藍,將來前途無可限量。」要不是看在這一點,他這把老骨頭又何須坐在這裡巴結一名後生晚輩,吃飽了太閒嗎?
今日在場者,多半認定她就是未來的京兆尹,加上外頭現正一片看好聲浪,縣丞及富商莫不趁局勢明朗前選邊站,使出渾身解數討好未來的京兆尹,為的是什麼,大家心知肚明。
只可惜她父親在朝為宮,日日夜夜與人鉤心鬥角,致使她年紀輕輕便看盡官場醜態,眼前這陣仗雖是司空見慣,但內心的厭惡反感卻是難以抑制。
「對了,不知杜賢侄可有婚盟?」中年男人東扯西繞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最想知道的。
杜少容聞言,立刻明白對方問這話的意思,敢情是想將自家閨女毛遂自薦給她,可惜如意算盤打錯了。
她朱唇微勾,神色自然地笑道:「目前雖無婚盟在身,但晚輩已有意中人,待晚輩稟明家父後,不日便會登門求親。」一句話便斷了在場所有人的奢望。
「呵呵,這倒也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杜賢侄啊,那可真是要恭喜你了。」中年男人笑得有些僵硬。
「多謝世伯。」杜少容爽朗地大笑數聲,清澈的眸子狡黠地轉了轉,「不瞞世伯,晚輩也想早點抱得美嬌娘啊。」
儘管知道對方不是發自內心的恭賀她,她卻一點也不在意,反而語帶輕浮地接下對方的違心之論。
談笑間,杜少容留意到對座尚有一席虛位。
怪了,莫非一會兒還會有人來?她心念轉動著,不到一會兒,果真有人姍姍來遲。
一般而言,遲到者引起騷動並不足為奇,但她不解的是,為何連堂上的舞伎也都蠢蠢欲動?這太不尋常了。
杜少容直覺抬眸往門口睇去,不看還好,一看,立即傻眼呆愣住。
怎麼會是他?!
今天這種場合雖然稱得上是政商雲集,然而時機太過敏感,可以想像來者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論宮商者皆是有求於她,可她不認為名下已有七百多家銀號的蘭陵樂會有求於她,換句話說,他根本是衝著她來的。
以他今時今日的成就走到哪裡只會令該場合蓬蓽生輝,莫怪連舞伎們也蠢蠢欲
就在杜少容錯愕、來不及反應之時,蘭陵樂帶著不懷好意的笑容,優雅地走到她面前,語氣輕柔的開口:「杜賢弟,真是巧啊。墨低沉的嗓音有種蠱惑人心的魔力,教人心神為之一震。
杜少容腦袋轟隆隆地亂成一團,睜著錯愕的俏眸愣愣地瞪著那張邪氣無比的俊顏。
「原來兩位是舊識,那就不用再介紹了。」見蘭陵樂以熟稔的方式打招呼,在場有人恍然大悟。
「是啊,我們倆熟得不能再熟了。」蘭陵樂低笑,眸中閃過一抹狡詐精光。「我說杜賢弟,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飲酒作樂竟然沒有找愚兄?虧愚兄一直當你是生死換帖的好哥兒們。」
生死換帖的好哥兒們?他說這話的意思到底是在抱怨她,還是故意借此譏諧她?以她對他的瞭解,應該是後者。
「真對不住,是小弟疏忽了。」杜少容向他陪不是之餘,不忘熱心的指點他對面空著的座位。「樂爺……蘭陵兄,您快請入座吧。」她索性配合他改了慣用的稱呼。
望著她佯裝熱絡的模樣,蘭陵樂幾不可聞的嗤笑一聲,不知道存著什麼居心,故意對她的邀請充耳不聞。
「蘭陵兄?」見他不為所動,杜少容低聲再喚。
正當眾人納悶他為何遲遲沒有動作之際,蘭陵樂卻語出驚人的提議道:「賢弟如果不介意的話,愚兄想跟賢弟一塊擠呢。」他笑咪咪的指著她身邊的空位,兩眼閃閃發亮。
引人遐想的話語方落下,錯愕狐疑的眼神立即如箭矢般從四面八方疾射而來,蘭陵樂依舊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一點也不在意,反倒是杜少容,教他一席話給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太清楚他的為人了,對座明明尚有空位,他卻偏要和她一起擠,擺明故意惡整她嘛。
也不是不知道他在打什麼鬼主意,偏偏此時此刻她就是拿他沒轍,尋思片刻,終究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她默默在心裡歎了口氣,隨即假裝和藹可親的朝他揮揮手,笑道:「蘭陵兄,你太見外了,小弟一點都不介意。蘭陵兄,要是不嫌擠的話就來吧。」
沒辦法,認栽了,她勉為其難騰出位置讓他入座。
難得她如此溫馴聽話,蘭陵樂內心驚喜不已,帶有深意的眼神徐徐掃過她笑得極不真心的俏顏,最後落在那雙隱約泛著火花的美目,非常大方地與她對視著。
哈哈!真是惱怒得好啊,他就愛見她有苦不能言而又委屈含嗔的神態,多麼惹人憐愛啊,真教他捨不得移開視線。
優雅地撩起長袍入座,誘人的俊目貪婪注視著她薄怒的俏臉,眼角餘光瞥見她蔥白的柔荑緊握隨身的象牙玉扇,薄唇不禁愉悅地勾起。
知道他視線未曾移開,杜少容刻意撇開螓首,心裡盤算著,只要不太過分,這種程度的挑釁她應該是可以忍受的。
哈哈!這個笨姑娘,真打算對他視而不見嗎?好啊,她愈是刻意迴避,他就愈要她無法漠視他的存在。
不以為然地輕笑了聲後,蘭陵樂壞壞地挑高一邊俊眉,言語上極盡輕佻邪惡地逗弄她。
「杜賢弟,你說這樣擠在一塊,感覺是不是比較熱鬧呢?」
他的聲音很輕很柔,溫熱的氣息混雜著男性麝香噴拂在她纖細的頸項上,頓時,杜少容全身僵硬起來,不由自主竄過一陣戰慄。
「……還好吧。」她咬咬牙,哀怨的瞪他,總覺得他惡意的成分居多。
實在很想跟他說,就算不擠在一塊,現場也已經很熱鬧了啊。
瞧,這裡座無虛席……呃,除了他棄若敝屣的對座之外,廳上歌舞照演,鼓樂照奏,笑鬧聲未曾間斷,說是人間天堂也不為過,偏偏他看也不看一眼,存心和她過不去。
唉,反正他就是愛逗她,她愈手足無措他愈高興,她認了就是。
心情鬱悶到極點,杜少容索性低著頭喝悶酒,本想藉此轉移注意力,但他身形明顯大過她許多,她實在很難視而不見,並肩坐在一起顯得她格外纖細嬌小,加上他存心營造出曖昧不明的氛圍,不停向她蠶食所剩無幾的空間,害她只得像個小鳥依人的男寵似的,不時與他散發著男性麝香的結實胸膛親密接觸,簡直是欲哭無淚啊。
見她渾身僵硬如石,蘭陵樂玩性大起,無視眾人訝異的眼光,曖昧的附在她耳邊低語:「我真不知道你是哪來的膽子,竟敢學人喝花酒?要是出了亂子,我看你怎麼辦!」他眉間流露出怒氣一閃即逝。
杜少容抬眸睇向他,聽他語氣分明又惱又酸,但臉上笑意卻絲毫未減,好個笑面虎!
強自按下心頭惱意,朱唇微微動了動,以僅有兩人聽到的音量回道:「樂爺,這你大可放心,小妹自有分寸的。」
他多慮了好嗎?她本就準備離開,若非他突然出現,只怕她早已離席了。
蘭陵樂柔聲道:「少容,我恁地覺得,你這我行我素的性子遲早會害慘了你?」
不知怎地,瞧她這般胸有成竹的模樣,他竟有種戳破她的謊言、當場揭穿她性別的衝動,不知那時她是否還能保持一貫的從容?
杜少容不以為然的聳下肩,「還好吧,小妹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奇怪,是錯覺嗎?為什麼她老是覺得有很多雙眼睛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
眼珠子微微往上飄,發現他俊顏上抹過慍色,彷彿她又說錯了什麼話似的。
蘭陵樂咬牙切齒,「哼,你這性子真令我惱火。」
沒必要在這時候找她碴吧?杜少容無辜的眨眨眼睛,不知道怎麼接話。
眼見無法達成共識,她乾脆也不答腔了,不櫻其鋒,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見她用沉默逃避問題,蘭陵樂內心泛起陣陣不悅,索性當眾問道:「對了,方纔我在外面隱約聽到賢弟說已經有意中人了,不知賢弟瞧上的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的語氣極是自然,一點都不像是報復。
嗚嗚,真卑鄙!杜少容身子驀然一僵,玉頭青白交錯,暗暗罵他惡劣。
「咳咳。」掩嘴輕咳了兩聲,一向懂得隨機應變的她狀似隨意的敷衍道:「不過是一般的大家閨秀罷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蘭陵兄,咱們就不說這個了吧。」
本想避重就輕的帶過去,哪知蘭陵樂卻不打算這麼輕易放過她,精銳的眸光一閃,對著如坐針氈的杜少容露出一抹人畜無害的和煦笑容後,再不著痕跡地向她施加壓力。
「賢弟這麼說就不對了,情人眼裡出西施,賢弟既然喜歡她,想必此女一定有什麼特別之處,賢弟避而不談,莫非有什麼難言之隱?」
「是啊,賢侄,你就說說看。」好奇心使然,那名中年男人突然插口道。
「杜兄,別再吊大家胃口了。」幾名她見過面,但卻喊不出名字的男人迭聲催促著。
「杜公子,說嘛、說嘛,別害羞啊。」最後連一旁的酒伶們也跟著瞎起哄。
頓時,杜少容被現場一片好奇聲浪問得頭昏腦脹。
算了,隨便編個理由搪塞吧。
杜少容無不認命的歎了一口氣,腦袋裡想像著絕大部分男子會喜歡女子的類型,心裡大抵有個譜後,心虛地開口:「那個,我想,我應該是喜歡她的善解人意、溫柔婉約、大方得體,還有──」正當她全神貫注之際,冷不防自旁邊爆出一聲豪邁的笑聲打斷她的思考。
她暗惱,尋聲睇向笑得難以抑制而打斷她發言的罪魁禍首,俏顏薄暈地開口責難:「蘭陵兄,你別取笑我啊!」
真是,明知道她絞盡腦汁好不容易才編出來的,竟然還笑得這麼用力,太不給面子了。
「賢弟莫要誤會,愚兄只是覺得……哈哈……賢弟的品味……很不錯!」不好意思說她的謊話編得太爛,蘭陵樂粉飾太平的喝了口茶。
「是嗎?」一雙狐疑的美眸直勾勾地往他臉上瞪去,別以她聽不出來他語帶嘲諷,內心隱隱覺得不痛快,杜少容索性禮尚往來的反問:「不知蘭陵兄喜歡何種女子?」
「我嗎?」訝異她竟然主動向他挑釁,蘭陵樂邪魅一笑,意味深長的看著她,而後才道:「我的品味自然與你不同,賢弟喜歡的是溫柔婉約的大家閨秀,我卻偏愛放蕩不羈的女子。」
咳咳……放蕩不羈?原來他是這樣看她的啊。杜少容默默在心裡吐了吐舌頭,輕撇蠔首,發現他神情有些陶醉。
彷彿知道她在看他,蘭陵樂毫不介意地加深笑意,再道:「實不相瞞,愚兄也有個意中人。」
糟了,杜少容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美眸徐徐掃向他,發現他唇畔隱約勾笑,神色邪惡。
蘭陵樂佯裝苦惱,聲音沙啞的說:「此女生性像風,對我總是若即若離,相識至今我仍摸不著她的想法,真是教人又愛又恨!不知賢弟有何高見,能否教教愚兄怎麼對付這個生性不馴的小女人。」俊眸淡淡掃過她發白的玉顏,一陣快意湧上心頭。
果然,被她猜中了,他根本是借題發揮。
他沒事最愛鬧她,這次八成也不例外,敢情又想看她如何見招拆招吧?
一想到他總是隨心所欲地挑釁她,杜少容不禁有點惱。
她歎了口氣,四兩撥千斤道:「女兒家的心思,小弟愛莫能助。」為表示自己無能為力,她狀似無奈的朝他擺擺手。
「怎麼著也總比我一籌莫展好啊。」蘭陵樂自嘲,語帶雙關地再問:「真沒話要對我說?」
又來了,他又在藉機試探她了,每次都選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招,吃定她這男裝儷人的身份無法反擊。
杜少容頗覺苦惱的皺起眉頭,本想裝傻帶過,可想到他每次出招總是不達目的勢不罷休,避而不談只怕會弄巧成拙。
思及此,她內心隱約有所警戒,硬著頭皮小心翼翼的改口道:「蘭陵兄,小弟對這方面雖然不太在行,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感觸的,只不過……」她頓了頓,只怕一會兒道出事實他心裡不痛快,到時他又要出些怪招惡整她了。
瞧她一副有所忌憚的樣子,蘭陵樂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的話肯定不怎麼中聽。
好啊,他倒要聽聽這個不解風情的直姑娘會說出些什麼來刺激他。
「只不過什麼?」他一雙俊眸邪惡地瞇了起來,故作鎮定的催促道:「你有話就直說吧。」
杜少容不再猶豫,正色道:「蘭陵兄,小弟認為,這種事情應該要順其自然,勉強是不會有幸福的。」
話語方落下,一雙精銳的眸子立刻纏住她的視線。
杜少容見狀,不由得暗吃一驚,正打算進一步確認他是否真的動怒,蘭陵樂卻搶先一步開口。
「怎麼,你覺得我強人所難?」俊顏似惱非惱,他那雙好看的眸子幾乎要在她臉上燒出兩個窟窿了,看得杜少容一陣心慌意亂。
欸,也不是沒有把他惹毛過,但不知為何,就屬這次壓力最大,是因為眾目睽睽的關係嗎?還是另有原因?
眼珠子偷偷瞟向他,發現他還在瞪,杜少容掩飾的咳了一聲,正欲開口,卻聽見蘭陵樂聲音略冷的說。
「硬要這麼說也是可以,反正我對『她』勢在必得,哪怕是不擇手段我也要她臣服於我。」他神色頗為自信。
太露骨了吧!沒料到他竟然大方坦承居心,杜少容咋舌不已,俏顏薄暈,低聲咕噥:「樂爺,你這樣不好吧?」明知道他暗示的成分居多,但她還是忍不住臉紅心跳。
頓了下,她低聲再道:「樂爺,你的情意小妹心領了,不過你剛剛說要小妹臣服於你,這點請恕我無法苟同。小妹認為感情的事應該是你情我願,男女雙方彼此情投意合,而非強迫。」縱使心動又如何,她就是無法認同他的做法。
言下之意是說他自作多情囉?哼!好個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杜少容!他偏要她正視他的情意。
「你是打算在這裡和我爭論是嗎?」眉峰一挑,蘭陵樂不以為然地哼道:「好吧,既然你不介意,我也是可以配合的。」
聞言,杜少容稍稍露出困惑之色。
「我一向說到做到,不相信的話,你試試無妨。」他臉上雖然帶笑,但話語裡卻充滿了濃濃的威脅之意。
哪有人這樣的,分明是拐著彎在威脅她。
杜少容不禁暗暗替自己叫屈,很委屈的咕噥:「小妹不是這個意思……唔,好吧,是小妹失言。樂爺,你大人大量,請高抬貴手。」
「少容,你這模樣好像是我欺負你似的?」蘭陵樂低笑著,眼角眉梢儘是快活之意。
「樂爺,你多心了,我好得很!」咬咬牙,杜少容勉強擠出一笑。
「是嗎?」他的語氣仍是充滿質疑。
「是啊。」她深吸口氣,開始在心中默念起忍字訣。
「那為何你額頭冒汗?」邪惡的他依然不死心地咄咄逼人。
「呵呵,太熱了……」她忍!她忍忍忍!即便忍到滿腔怒火沸騰也還需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