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兄弟間有那麼幾分相似,但羅傑的臉相最吃虧,一張陽剛大臉、壯碩的身軀,在在寫著「生人勿近」。
當他匆匆回到羅家莊,再到自己所住的雲霞院,那張揚的氣勢嚇壞了一干路過的僕傭家丁奴婢,他連一身濕衣都沒換,隨手攔下一名奴婢。
只見奴婢嚇得手腳發抖,明明大少爺不會打人更不會罵人,可她就是莫名的怕他呀。
「大少爺,有什麼事?」奴婢態度恭謹,在心裡怪自己倒楣。
「去把老管家找來。」不用大聲說話,光是冷著聲,那不怒而威的樣子就足夠嚇壞善良老百姓。
「是!是!」奴婢倉皇離去。
羅傑利用空檔轉回自己的臥房,換了一套乾淨的衣裳,再走出小廳時,羅忠剛好來到。
羅家莊光是管家就有六人之多,但擁有這麼大權力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已經跟隨羅老爺二十年、羅老爺視同左右手的羅忠。
羅忠很沉穩,他看著大少爺長大,清楚明白大少爺那面惡心善的個性,更知曉大少爺急匆匆來找他所為何事。
「大少爺。」
「忠伯,聽說昨兒個杜家的小女兒來到羅家莊?」
「那個小姑娘是冒充的,她不是杜家的小女兒。」羅忠說得斬釘截鐵。
「你怎知她是冒充的?」羅傑沉聲問。
「她帶來的信物是假的。」
「你又怎知她帶來的信物是假的?」羅傑再問。
「當然是經過老爺的鑒定之後。」
「她人呢?」
「一早就被趕了出去。」羅忠有問必答。
羅傑心知肚明,老管家為爹所用,一定是爹授權的,就算他再怎麼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在爹有意要斷絕他和杜家關係的示意下,他是絕對無法得知小燕兒下落的。
在這裡,他只是一個大少爺,實權仍由身為莊主的爹所掌控,只有出了莊、回到他的住處,他才是一個能當家作主的爺。
他單手握拳,擊向桌面,實心桌面被他打出一個淺淺的拳印。「為什麼不讓人通知我?」
「大少爺,請你息怒。只是一個小騙子,怎敢勞動大少爺。」羅忠就算是深知羅傑的脾氣,對他那一聲的氣勢,也著實嚇了一大跳。
「就算是騙子,也得我親眼認定。」
「大少爺,天涯何處無芳草,夫人及老爺都很擔心你的終身大事。」羅忠還是硬著頭皮勸說。
「夠了,出去吧。」他咬牙忍住怒氣。
羅忠沒多說什麼,依言退出大少爺的寢居。
羅傑從懷裡拿出一塊白玉,白玉顏色潔白,光澤圓潤、純淨細緻,跟杜宛燕手上的那一塊白玉是同樣質地。
他手上的白玉上頭刻下個「燕」字,他撫著那個燕字,心想,昨天真的是小燕兒找上門嗎?
這幾年來娘親不時催促他娶妻,以他二十二歲的年紀,又是羅家的長子,身上背負著傳宗接代的重任,他早該娶妻生子,偏偏心頭忘不了那張圓圓胖胖的小臉。
不是他不想去尋她,而是他無能為力。
爹有意封鎖杜家的一切消息,像是他從未與杜家訂過親事一般,等他知道杜世伯去世的消息時,已是杜世伯去世的一年後。
他不顧一切趕到明水,才明白杜家早已家道中落、人事全非,而他再也尋不到杜家人的下落。
他對小燕兒談不上任何男女之情,畢竟他的記憶裡只有一個吃著糖葫蘆的小女娃,還有那軟軟甜甜的嗓音直喊他哥哥。
她是他的責任與義務,他無法認同爹見利忘義的做法,在杜家人最落魄無助的時候,卻慘遭這樣的對待。
所以他推拒所有上門的親事,甚至不惜與爹反目。
若真是小燕兒千里迢迢來到京師找他,卻落得被驅逐的下場,連一餐溫飽都沒有,還被送進地牢之中!
想到這,他心情糾結著沉甸甸的難受。
杜宛燕眨眼醒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擔憂的小臉。
「你醒來了嗎?」翠萍問得很是疑惑。
杜宛燕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腦袋有那麼片刻的恍神,想起自己落水的情形,明白自己應該是被救了。
「這裡是哪裡?」
翠萍笑了。「這裡是大爺的宅第。」
「大爺?」杜宛燕不明白,喉嚨突傳來刺痛感,讓她猛咳了數聲。
翠萍趕緊倒來熱茶。「你先喝杯茶。」
熱茶入喉,稍稍暖和了杜宛燕不適的喉嚨,也暖了一直發冷的四肢。
「什麼大爺?是大爺救了我嗎?」她再問。
「這裡是羅傑羅爺的宅第,聽馬爺說是大爺跳下河救你上來的。」翠萍說著。
羅傑?!聽到這個名字,她的胸口不覺傳來悶痛感,讓她連忙按住自己的心窩處。難道在她意識昏迷前所見的那個模糊人影就是他?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翠萍緊張地問。
杜宛燕搖搖頭。「謝謝你的照顧,我已經沒事了。」
「還說沒事!你昏睡了兩天,又是發熱又是發冷,你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要想不開呀?」
「我沒有想不開呀。」杜宛燕頭很痛。她真的沒有想要尋死,卻差點不小心當了枉死鬼。
「明明就有。聽說你是跳河自殺的。」翠萍激動地握住她的手。「我叫翠萍,你是不是有什麼難關過不去?要不要告訴我?我替你去跟大爺求情,大爺一定會幫助你的。」
杜宛燕苦笑。翠萍嘴裡的大爺正是害她不小心掉下河的人,只是她什麼都不想多說,她雖然被救活了,她的心卻已經死了。
「不用、不用,等我好些了,我就要離開這裡。」杜宛燕不想再跟羅家人有任何接觸。
既然視她如毒蛇猛獸,她窮也要窮得有骨氣,她是絕對不會去向羅傑搖尾乞憐的。
「你叫什麼名字?你這樣是沒辦法走遠的,還是多休息幾天吧。」
「我叫……小三。」她在家排行第三,就暫時用這個假名吧。
「小三,你就放心住下,這裡是下人房,只住了我和廚房白嬸,大爺不會來這裡走動,你就算多住個七天八天他也不會知道的。」翠萍很擔憂,就怕她再去尋死。
杜宛燕動了動手腳,果真四肢還是軟綿綿的;她得將自己的身體養好才能回到家鄉去。「謝謝你,那就麻煩你了。」
「哪兒的話,我們都是命苦的人,不互相幫忙,誰能幫我們呢?」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
翠萍果真沒有說錯;羅傑的宅第雖然不大,但她在這裡已經住了四天,真的沒有見過羅傑。
他還是像四年前那個模樣嗎?
他的五官不算俊朗,有股渾然天成的威儀;他尋到了明水鎮,找到了她和娘親那簡陋的住處。
只是……
「小姑娘,聽說杜夫人住在這?」
「請問您哪裡找?」
這男人一看就不是什麼善類,體形魁梧、面色凶狠,她警戒著。大哥不在,大姊趕著在爹過世的百日內成親,家裡只剩她和娘親,她不得不僅慎。
「在下羅傑,特地來拜訪杜夫人。」
羅傑?!這個纏繞她心頭多年的名字,她總算見到他的人,只是,羅家莊絕情絕意,不但沒有對杜家伸出援手,還落井下石,否則爹不會病死,大哥也不用離家。
如今他登門來訪,是別有用意?還是又想找他們家麻煩?
「杜夫人及杜姑娘早就搬走了。」她才十三歲,卻已經經歷過許多生死難關。她握緊雙拳,明明心窩處狂跳著,卻沒有動半分情緒。
「知道她們搬去哪嗎?」他的神情激動,低沉嘶吼,讓她嚇得倒退了三步。
這羅傑好兇惡。「不知道。」她連連搖頭,心裡很是恐懼,以為他會再有更多的動作,沒想到卻見到他一臉沮喪。
她不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麼不敢承認自己就是杜宛燕,大概是被他的氣勢給嚇破了膽,若當時直接將信物退給他,然後跟他做一番解釋,是不是就可以省了之後的許多事?
畢竟當年她才十三歲呀,根本無法多做其它的思考。
只是,事隔多年,沒想到他的樣子沒變多少,只是更高更壯了,那模樣還是深刻在她腦海裡。
「小三呀,你真的不留下嗎?」白嬸邊動鍋鏟邊說話。
「白嬸,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我的身體已經好了,也該離開了。」她婉拒,想回去替娘親守喪。
「我們大爺是個好人,你別看他長得一張壞人臉,其實他心地很好的。」白嬸胖胖的笑臉,看起來很有福氣的模樣。
「是嗎?」她只是淡笑。
白嬸將青菜盛盤後,笑了一張臉。「白嬸只問你,你離開這裡之後要去哪?」
「回家鄉。我家鄉在明水。」
「家鄉還有什麼人?」
她搖頭。「沒人了,只有一個已經嫁出門的大姊。」
「那你還回去做什麼?」白嬸將她的小手握在掌心裡。
「我……」
「聽白嬸的勸,你就留下來。之前有個丫頭嫁人,大爺一直要我再找個小丫頭進來幫忙,你願意留下來幫白嬸的忙嗎?這裡人口少,除了大爺就是馬爺,再來就是我和翠萍那丫頭了。關於月俸方面,大爺是不會虧待你的。」白嬸說得情真意切。
杜宛燕明白,大家都以為她是跳河自殺,對她有份憐憫之心。「白嬸……」
「翠萍賣身葬父,幸好遇見了大爺,否則她鐵定得進青樓;我是被不孝兒子媳婦趕出門,流落街頭時,幸好大爺收留了我;上次那個丫頭是被她賭鬼老爹給賣了,可是她有意中人,大爺不但讓她嫁人,還送了她一些嫁妝。」白嬸笑容裡全是滄桑。「每個人都有自己心酸的事,能在一起就是有緣分。你別擔心,就把這裡當自己的家,白嬸會好好照顧你的。」
她被白嬸的話給打動,也沒想到羅傑還是心存善念之人,她十三歲的記憶裡,他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獸,嚇得她魂都飛了。
「白嬸,大爺還沒娶親嗎?」她看似不經意地問。
「沒。他那個樣子哪有姑娘家敢嫁給他。」
白嬸指的是他的長相,而她卻以為是他的脾氣。
「況且……」白嬸繼續說:「我們大爺不喜歡姑娘家太靠近他,你要是見著他,就至少離他個五步遠吧。」
「為什麼?」
「他大概怕嚇到人家姑娘吧,萬一被姑娘誤以為他打算輕薄人家就不好了。」白嬸笑說著。
她也笑了。「是這樣嗎?他可是羅家莊的大少爺,應該有很多千金小姐搶著要嫁他的。」
「其實是大爺的心裡有人了。」白嬸笑得很神秘。
「大爺已經有意中人了嗎?」
「是呀。大爺那個小師妹呀,三天兩頭就會往這裡跑,大爺可是很專情的,絕不會像別的男人那樣逢場作戲、風花雪月的。」
原來他已經有了意中人,難怪對她這個未婚妻這麼薄情寡意。「既然大爺有了意中人,那他為何還不成親?」
白嬸沒察覺她探問的心思,繼續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大爺真是個好人,能嫁給他的姑娘一定得前輩子修足福份。」
她內心卻在嗤笑。若他是好人,這些年來會對她杜家這麼無情無義嗎?若他是好人,會把她囚進羅家莊的地牢嗎?
「白嬸,那我就暫時留下來吧。」
「太好了。不過你可別被大爺的臉色嚇到,他天生就不會笑,他沒惡意的。」白嬸多說了幾句,好讓她心理有準備。
杜宛燕也很好奇,究竟是什麼樣的姑娘才能成為羅傑的意中人?
原本她打算再也不想跟羅家莊有任何干係,只想遠離這個京師之地,讓自己重新開始,但在白嬸的言詞當中,她的心思又轉換了。
她或許可以討回這些年來他欠她的公道!
就算他要退婚,也該把她的信物歸還給她吧?
這也許是老天爺的安排,否則他怎麼會這麼恰巧地救了她一命,讓兩人緊緊連繫在一塊?
她原本就沒有打算要復仇。復仇是兩面刃,傷了自己,也會傷別人,她沒有這麼傻,她有的只是不甘願吧。
那她留下來,又有何妨呢?
「什麼人?」
低沉的嗓音自背後響起,杜宛燕的身體一僵。
是他,羅傑!
這是他的書房,她負責來打掃。午後時分,他不是應該要在外頭忙嗎?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回來?
她還沒有正式見過他,但已經聽過他呼喊翠萍的聲音,所以光聽聲音,就可以辨人。
「究竟是誰?」因為是個姑娘,所以他仍站在門檻邊。
她緩緩轉過身,手裡還拿了一塊抹布。「大爺。」
在這裡羅傑是爺、是主子、是所有下人的衣食父母,不是在羅家莊裡凡事受制於人的大少爺。
羅傑雙眸微瞇。「是你。」
她的心一顫,暗忖,他不可能會認出她的。那時她有了信物,都被認定是假冒的,何況她現在沒有任何證明她身份的信物。
「小三謝謝大爺的救命之恩。」她看著他那張陽剛臉孔,注意到他真如白嬸所說,跟她保持了幾步遠的距離。
「不客氣。身體都好了嗎?」他很訝異,她的眼神不但沒有逃避,更沒有恐慌,竟然有初識的姑娘不但不懼怕他,還能這樣直視他?
「都好了。白嬸留我下來。」
「白嬸跟我提過。你忙吧。」他轉身打算退出書房。
「大爺。」她喚他。
他停下腳步,挑眉,表情依舊不善。
「今日難得艷陽天,我可以將這些書本拿到院子裡去曬嗎?」她沒有自稱奴婢,一來不習慣,二來她不想在他面前示弱。
他點頭。「隨你。」然後,再次步出書房。
他這張壞人臉,有著七分嚴肅三分兇惡,除了自家人慢慢習慣他之外,陌生人看到他都要退避三舍。
他記得翠萍的事,是由馬丹青出面的,因翠萍在宅裡第一次遇上他,就嚇得驚慌大叫,以為有歹徒闖入。
面對姑娘時,他是扭捏多於侷促,那是份不自在,他很怕嚇著膽小的姑娘,所以舉止分外僅慎。
他不喜歡莊裡勾心鬥角的氣氛,更無法認同爹的作為,所以在成年有能力之後,他買下了這處不大的屋宇;他想逃離爹的掌控,他的人生將由自己來主宰。
這幾日,他忙著打聽杜宛燕的下落,無奈她像是從京師消失了般,任他怎麼探查都查不到她的消息。
「啊……」這時書房內傳出她的驚呼聲。
他立刻衝進書房。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堆書散亂在地上,而那名叫小三的姑娘正跌坐在地上,幾本書正壓在她腿上。
「怎麼了?」明明他是柔著聲音問,可問出來的語氣卻像是在凶人一般。
「捧著書,不小心跌倒了。」都怪她太貪心,一次拿太多書,結果書堆疊得太高,在看不清前方的狀況下,就這麼勾到椅腳絆倒了。
「我讓翠萍來幫你。」他說著又要走。
「大爺……」她又喚住他。她長得真的很醜吧?還是他真如白嬸所說,不喜歡靠姑娘太近?
「怎麼了?」他再次停下腳步。
「大爺,不先扶我起來嗎?」她順勢而為,故意試探羅傑。
他蹙眉。「男女授受不親。」
「那大爺在河裡救我上岸時,怎麼說?」他越隔出距離,她就偏要試他。
「那是情急之下。」
「現在也是情急呀,等翠萍來,我的腳恐怕……」她擔憂地看著自己的腳。
這個名叫小三的姑娘聲音很甜很軟,沒有姑娘家該有的柔美長相,眼睛太大、眉太濃、鼻太挺、唇顯得有點厚,但卻令人感覺到恬適靜謐,看得出來不是什麼粗鄙村婦,可是說起話來卻恁地大膽。
他伸出手臂。「那你扶著我的手臂吧。」
他的表情很不情願,她以為他會拂袖而去,沒想到……
她立刻將手擱在他的手臂上,藉著他的力道站了起來。「謝謝大爺。」等自己站穩之後,她立刻放開手。
「嗯。」他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的,這才又走了出去。
看著他那魁梧的背影,想著她的身高才及他肩頭,而他的腰身可是她的兩倍寬。本來他應該對她把書房弄得亂七八槽大發雷霆的,但他剛剛臉色難看歸難看,卻沒有一句惡言。
五歲時的記憶早從她腦海消失,只是從那年起,她年年都聽著爹爹跟娘親當成說故事般的轉述當時的情景。
說她一見到羅傑就纏著不放,不但要求他抱她,還要他陪著她到處玩,於是兩家父母才會訂下這門親事。
說到底,羅傑這個夫君還是她給自個兒選的。
想像被他那厚實的手臂擁在懷裡的滋味,她驀然臉頰燥熱起來。
他有心上人了,所以他不要她了;他是堂堂羅家莊大少爺,所以不要她這個窮困的孤女。
她蹲了下來,打算撿拾地上的書本,這才發現腳踝果真扭傷了,但她還是咬著牙將書本一一撿起。
留在這也好,她不愁沒飯吃,或許將來還可以存一點錢回家鄉幫父母修墳。
她的心早該在父母雙亡後就死了,偏偏見了他之後,似乎掀起了連自己也不明白的巨大波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