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她不裝聾作啞,「不會說德語」[2]?人山人海。如果她沒有用德語來回答這句問話,他可能已經讓他們三人過去了。但眼前的一切令她十分恐懼,而這恐懼又使她驚惶失措。雖然剛到這兒的猶太人一無所知,但她早已通過與汪娜以及抵抗組織的聯繫,知道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選擇。在華沙時他們曾悄聲議論過,但她以為這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所以早把它忘了。可現在卻發生在她和孩子們面前。就在此時此刻,面對著醫生。那邊,也就是運送莫爾金尼亞猶太人的那節棚車後面,就是比克瑙。醫生把隨意選出的人們送進那深不可測的恐怖的深淵。這現實令她恐懼到了極點。她無法緘默,大聲說道:「我是波蘭人!住在克拉科夫!我不是猶太人!我的孩子——他們也不是猶太人。[3]」她又加上一句:「他們都有純潔的血統。他們說德語。」最後她又高聲說:「我是一個基督徒。一個虔誠的天主教徒。」
醫生轉過身來。他的眉毛往上一挑,如癡如醉地看著蘇菲,眼睛毫無笑意。他湊得很近,蘇菲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是大麥釀的烈性啤酒或黑麥威士忌酒的芳香。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也許是致命的錯誤。她把臉側了一下,瞥見排成長龍般的犯人正在等候死神的挑選。她看見了伊娃的長笛老師扎沃斯基,他正處在生死存亡的關頭——醫生冷漠的幾乎察覺不出的一個點頭把他排到了左邊,到比克瑙。她回過頭來,聽見詹蒙德-馮-聶蒙德醫生說:「那麼你不是共產分子。你是一個信徒。」
「是的,長官,我信基督教。」多麼愚蠢啊!從他的舉動,他的目光中(這時他眼中流露出的是十分強烈的慾望),她感覺到她所說的一切不僅不能幫助她,保護她,反而將她推向災難的深淵。她心想:讓我變成啞巴吧。
醫生的腳步有些不穩。他的身子朝前傾了一下,嘴裡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抽了抽鼻子。伊娃緊緊靠在蘇菲腿上,開始哭起來。「那麼你相信基督能救贖人類嗎?」醫生舌頭有些硬,發音卻相當清晰。然後他說了一句話,讓人一時覺得困惑不解:「他不是說,『把受苦受難的孩子送到我身邊』嗎?」他又回到她面前,邁著醉鬼的急促步伐。
蘇菲嚇得說不出話來,但卻極力想回答。這時醫生說:「你可以留下一個孩子。」
「什麼[1]?」蘇菲說。
「你可以留下一個孩子,」他重複道,「另一個必須得走。你要留哪一個?」
「你是說,我非得做出選擇嗎?」
「你是波蘭人,不是猶太人。這是給你的特權——一個選擇。」 她的思維一下子停止了,然後她感到雙腿在發抖。「我不能選擇!我不能選擇![2]」她不顧一切地尖叫起來。哦,她無法回憶她當時的叫聲!受盡折磨的天使在地獄的烈焰中也不會發出如此淒厲的慘叫。「我不能選擇!」她尖叫著。
醫生意識到不能引起注意。「住嘴!」他命令道,「快點,選一個。選吧,媽的。要不然我把他們都送到那邊去。快!」
她實在無法相信這一切。她不能相信她正跪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把她的孩子緊緊抓住,以至於她感覺到他們的身體和她的身體隔著衣服連在一起。她簡直無法相信。醫生的助手,那位瘦削憔悴的年輕的小隊長也同樣不相信。她發現自己令人費解地用哀求的眼神往上看著他。他顯得非常震驚,滿臉困惑,也瞪大眼睛回望著她,彷彿在說:我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別讓我這樣。」她低聲哀求道,「我不能選擇。」
「那就把他們倆都帶過去。」醫生對助手說,「往左[1]。」 她突然把伊娃從身邊推開,從水泥地上跌跌撞撞撞地站起來。「把我的小女兒帶走吧!
與此同時,她聽見伊娃細弱卻尖利的哭聲一下子響起來:「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