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太棒了。汪娜總是用這種辦法直截了當地與別人打交道——我,以及任何人。我想,也許這方法能應付一切。她有著壯碩男子一般的魄力,可她的內心卻充滿柔情。我坐在那兒看著她。她看起來非常……我想你會描繪為『形容枯槁』。她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一直在工作,隨時面臨危險。她用大量時間編輯地下組織的報紙,這事相當危險。我想我告訴過你,她其實並不漂亮,蒼白的臉上長滿雀斑,下巴很大。但她有一種內在的魔力,這使她十分吸引人。我一直看著她——她和那個猶太人一樣神色嚴峻,但同時又露出慈祥、耐心的神情,令我難忘。
「費爾德森說:『我出生在彼德歌斯茨,但很小的時候就被父母帶到了德國。』他的聲音變得氣惱和尖刻。『這就是我講不好波蘭話的原因。我承認我們有些人在猶太區盡可能不用這種語言。也許任何一種語言都比壓迫者的語言更令人愉快。藏語?愛斯基摩語?』他的語氣緩和下來,接著說,『請原諒我離題了。我在漢堡長大,在那裡接受教育。我是那所新成立的大學的第一批學生;後來我在符茲堡的一所預科學校當教師,教法國文學和英國文學。被捕前我一直在那兒教書,直到他們發現我的出生地在波蘭,便將我流放到這兒。那是在1938年,我帶著妻子和女兒,還有一大批出生於波蘭的猶太人。』他停了一下,接著痛苦地說:『我們逃離了納粹,而現在他們又砸牆破戶。但我應該更怕誰呢,納粹還是波蘭人?我應該把波蘭人看作我的同胞嗎?至少我知道納粹會幹些什麼。』
「汪娜沒理會他。她開始談起槍械的事。她說,槍就藏在地下室裡,用厚紙裹好了,還有一箱子彈,一會兒他們就去取。她看了看表,說十五分鐘後,兩名家鄉軍戰士將在地下室準備好,然後把箱子搬到過道裡。他們事先已約好信號,她一聽到信號後便會馬上示意費爾德森和他的同伴,他們便可以立即離開房間到樓下的過道裡,槍已經在那裡了。然後他們盡快離開。我記得她最後說,她得告訴他們,有一支槍的準星壞了,還有某個部件也有一點小毛病,但她會盡快設法幫他們換一個。
「費爾德森說:『有一件事你沒有告訴我們,一共有多少武器?』
「汪娜看著他:『我以為他們告訴你了。三條路嘉自動步槍。』 「費爾德森的臉一下子白了。『真不敢相信,』他低聲說,『他們告訴我說有一打,也許十五支。還有一些手榴彈。我真不敢相信!』我能看出他的憤怒與絕望。他搖了搖頭:『三條路嘉,還有一條是壞的。我的上帝!』
「汪娜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用一種公事公辦的口氣說:『這是目前我們所能盡到的最大努力。我們一直想幹得更好一些。我想我們會的。這兒有四百發子彈。如果你們還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再想法搞一點。』
「費爾德森的口氣突然緩和下來,有些歉意地說:『請原諒我的失態。我開始以為有不少武器,現在卻令人失望。還有,今天早些時候,我曾與另一個抵抗組織接觸過,想從他們那兒得到一些幫助。』他停了下來,帶著憤怒的表情看著汪娜。『事情糟透了——真令人難以置信!他媽的雜種!他們居然嘲笑我們,看不起我們。他們叫我們猶太佬!這都是些波蘭人。』
「汪娜語氣平淡地問:『這些人是誰?』
「『他們自稱O-N-R。不過,昨天我與另一個波蘭抵抗組織接觸時也碰了釘子。』他看著汪娜,滿臉憤怒與絕望,說,『我得到了三支手槍,以及輕蔑與嘲笑,去抵抗兩萬納粹軍隊。上帝,這一切究竟怎麼了?』
「汪娜激怒了,我想是因為費爾德森的話,更是因為他對一切的憤憤不平。『O-N-R,那是一幫奸細,法西斯分子,狂熱分子。作為一名猶太人,你本應該從烏克蘭人和漢斯-弗蘭克那裡得到更多的同情。但我要告誡你,共產主義分子很壞,更壞。如果你遇上科茲恩斯基將軍領導下的紅色游擊隊,你可能會被就地槍殺。』
「『這太惡劣了!』費爾德森說,『我得為這三支手槍感激涕零,這難道不可笑嗎?這種事真令人難以置信!你看過《吉姆老爺》嗎?那個軍官拋下正在下沉的船,獨自爬上救生船逃命,而讓無助的乘客聽天由命。請原諒我這樣比喻,但我不忍看見這樣的事情在這裡重演。我們正在被我們的同胞淹死。』
「汪娜站起身來,手撐在桌上,身子向費爾德森前傾著。她又一次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這很困難。她看上去十分蒼白,疲倦。她用一種不顧一切的聲音說:『費爾德森,你不是愚蠢就是天真,要麼兩者都有。你那些笨拙的說法令人懷疑,所以你一定非常天真。你是否忘記了這個簡單的事實:波蘭是一個反猶國家。你自己剛才也說,你們是被壓迫者。生活在一個反猶主義的國家,住在猶太人居住區,這都是我們波蘭人首創的,你怎能指望這些同胞的幫助?你怎麼能指望別人呢?除了我們這些為數極少的理想主義者和人道主義者力所能及地幹一些能夠挽救你們生命的事之外,還有誰來拯救你們這些與他們毫不相干的生命呢?上帝啊,費爾德森,你的父親帶你離開波蘭時可能完全忘了那些反猶分子;那些可憐的人們也肯定無法預料那溫暖的處處盛開文明之花的德意志會變成猶太民族的地獄淵。他們不知道當他們返回波蘭時,他和他的妻子、女兒面臨的仍然是對猶太人的仇視,隨時準備將你們掃地出門。它就是這樣一個殘酷的國家,費爾德森。這麼些年來,它變得越發凶殘,因為它飽嘗失敗的滋味。《福音書》說,苦難並不釀就理解與同情,它製造殘忍。深感失敗的波蘭也深知如何對待別人,所以對更加災難深重的猶太人極度殘忍。我很驚訝你居然能從O-N-R逃脫,而只被罵了一句猶太佬!』她頓了頓,又說:『你覺得奇怪嗎?我說了這麼多波蘭的壞話,卻仍然熱愛這個國家,甚於愛我自己的生命。如果我必須為它付出生命,我會眼睛也不眨地去做。』
「費爾德森望著汪娜,說:『這也是我的想法。我隨時準備犧牲自己。』
「我真為汪娜擔心。我從沒見她如此疲憊,我猜你會形容為『完全崩潰』。她幹得太多,吃得太少,幾乎沒有睡過覺。她的聲音不時發出撕裂的啞聲。我看見她放在桌上的手指顫抖著。她閉上眼睛,渾身不停地輕輕顫動著。我以為她就要暈過去了。然而她睜開眼睛又開始說起來。她的聲音裡充滿哀傷,說:『你剛才說到《吉姆老爺》,這本書我也剛好看過。我認為你的比喻很好,可你好像忘了這故事的結尾。你忘了在結尾處,書中的主人公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他用死彌補了一切。他的苦難,他的死。我們波蘭人是否也應該為此付出代價呢?如果我們的鬥爭也不能拯救你們嗎?無論這能否拯救你們,我們也應該感到滿足了,因為我們做過了——通過我們的受苦受難,甚至通過我們的犧牲。』
「過了一會兒,汪娜說:『我並不想傷害你,費爾德森。坦白地說,你是個勇敢的人,今晚你冒著生命危險來到這兒。我知道你們所遭受的苦難,去年夏天我就知道了。那時我看見了從特裡布林卡偷偷弄出來的一批照片。我第一個看見它們。和別人一樣,一開始我也不相信。但後來我相信那都是真的。你的經歷充滿恐怖。每次我走近猶太區,腦海裡總浮現出一群困在桶裡即將死去的無助的老鼠。我們比你們猶太人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活動空間,更多的逃離危險的機會,可我們仍處於圍困之中。我們不是桶裡的老鼠,是著火的大樓裡的老鼠。我們可以逃離火海,逃到陰涼的角落,逃到地下室去,那裡很安全。可是真正能逃離那棟房子的卻微乎其微。每天我們有很多人被活活燒死,但房子很大,仍有很多人可以找到安全的地方。大火不能把我們一下子全部吞噬掉,然後某一天(也許會有的),大火終將熄滅。如果真是這樣,有很多人會倖存下來。但桶裡的老鼠卻幾乎沒有存活下來的可能性。』汪娜深深地吸了口氣,直盯著費爾德森:『我要問你,費爾德森,你能指望大樓裡被嚇壞了的老鼠給桶裡的老鼠多少關心呢,而且如果他們從來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話?』
「費爾德森只是看著汪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她好幾分鐘,什麼也沒說。
「這時汪娜看了看表。『四分鐘之後我們就會聽到一聲口哨,那時你們倆就下樓去,那包東西已在那兒等你們了。』說完這些,她又接著說:『三天前,我在猶太區和你的一個同胞協商過,我想我不必提他的名字。我只想告訴你,他是強烈反對你們的另一派別的頭目。我想他是個詩人或小說家。我很喜歡他。但他說了一句令我無法忍受的話。他說,猶太人是『我們寶貴的苦難遺產』。
「這時,費爾德森插了進來,幾句話把我們都說笑了,連汪娜也露出了笑容。他說:『那只能是魯萬塔爾,莫伊斯-魯萬塔爾。這個花哨而傷感的藝術家。』
「這時汪娜說:『我無法接受這種觀點。苦難怎能是寶貴的呢?在這場戰爭中,每個人都飽經苦難——猶太人,波蘭人,吉普賽人,俄國人,捷克人,南斯拉夫人,還有所有別的民族。每個人都是犧牲品,猶太人是犧牲品中的犧牲品。這才是主要的區別。但所有的苦難都不是寶貴的,人們全都死得一錢不值。在你走之前,我想給你看一些照片。我與魯萬塔爾談話時,一直把它們裝在我的口袋中。我本想給他看看的,但出於某種原因,我沒這樣做。我現在給你看看。』 「正在這時燈熄了,燈泡閃個不停。我心裡一陣害怕。有時候這只是因為電力不足,此外便是德國人的伏擊行動。他們總是先切斷大樓的電源,然後在探照燈下抓人。我們全都一動不動。壁爐處發出一些光亮。汪娜確信是停電之後,找出一隻蠟燭點上。我仍在發抖,害怕。汪娜往桌上滴上幾滴蠟油,放好蠟燭,把幾張照片扔在桌上,說:『看看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