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便是我離開了一段日子——不到十天。除了與蘇菲一起去瓊斯海灘的那個星期六之外,這是我到紐約的幾個月裡第一次走出紐約之行——事實上仍在這座城市的邊緣。我去洛克蘭縣一棟安謐寧靜的鄉村風味的村舍,從喬治-華盛頓大橋往北只有半小時車程。這次旅行是另一個意外的電話帶來的。這個電話是我在海軍陸戰隊時的一個朋友打來的。他有一個很平凡的名字:傑克-布朗。這個電話著實讓我感到意外。我問傑克-布朗是怎麼找到我的,他說很簡單:往弗吉尼亞打個電話,然後從我父親那兒得到我的電話。我很高興地聽著他的聲音:南方腔,那聲音如同流過他的家鄉南卡羅來納的渾濁河水一樣渾厚寬闊,在我耳裡如同久違的豎琴一樣親切、動聽。我問傑克過得怎樣。「不錯,夥計,很好。」他回答說,「在這兒和北佬一起生活。我想請你到我這兒來玩玩。」
我很喜歡傑克-布朗。年少時交的朋友往往令人欣喜,彼此之間的愛與忠誠是成年以後的友誼(無論多麼真誠)不能帶來的。傑克就是這樣一個朋友。他聰明,活躍,富於同情心,博覽群書,有喜劇天賦和靈敏的嗅覺,能識破一切詭計。在都克大學那令人窒息的幾個月裡,他常用他的智慧逗得我捧腹大笑。他的這些智慧基於他對南方法庭修辭學的微妙運用(顯然,這得益於他的父親,一位傑出的法官)。在那個大學裡,為了把我們從幼稚的炮灰轉變成成熟的炮灰,海軍陸戰隊試圖把兩年的學習課程在一年灌進我們的大腦,因此造就了一批半生不熟的大學畢業生。傑克比我稍大一點,大約九個月吧,所以按臨時順序排在了我的前面,參加了戰鬥,而我則毫髮無損地躲過了。他到了太平洋,他所在的部隊準備進攻硫黃島,而我仍呆在北卡羅來納的沼澤地裡學習排列戰術。他寫給我的信簡直出奇的長,裡面充滿幽默詼諧,惡作劇,怒氣,卻又熱情洋溢。我把它看作是獨一無二的傑克風格。直到多年以後,我在《第二十二條軍規》裡又奇跡般地發現了它。他一直保持著高昂、向上的情緒,甚至當他身負重傷時(在硫黃戰役中失去了一條腿),仍從醫院病榻上給我寫來充滿歡樂和斯威夫特式刻薄的信。我敢肯定,一定是他的瘋狂和不折不扣的斯多噶哲學才阻止了他陷入絕望。他安上假肢泰然自若,還說這玩意給了他一種富有魅力的肢體,就像赫伯特-馬謝爾。
我說這麼多只是想讓大家瞭解傑克非同尋常的性格魅力,以及解釋我為什麼置蘇菲和內森於不顧而去赴他的約會。在都克大學,傑克曾經想成為一名雕塑家,戰後,經過美術學生聯合會一段時間的學習後,他搬到尼亞克後面一座寧靜的小山上,準備在在一筆嫁妝(他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的幫助下,用銅和鐵板塑一座巨型雕塑。他的新娘是南卡羅來納最大幾家棉紡廠中一位老闆的女兒。起初,我假惺惺地推辭了一番,說我的小說進展順利不想中斷。他馬上打消了我的顧慮,說他的房子裡有一間小偏房,我可以在那兒繼續工作。「還有,朵拉利斯,」他說,談到他的妻子,「她的妹妹也在這兒玩。她叫瑪麗-愛莉斯,剛滿二十一歲。相信我,小子,她美得像一幅畫。真的。還有,她十分熱情!」熱情,我興奮地想著這個詞。不難想像,如果一年四季我的性能夠不停地得到可憐的滿足,我也就不受此誘惑了。
瑪麗-愛莉斯!上帝,瑪麗-愛莉斯。我幾乎馬上就要提到她了。由於她對我的心理產生了極為惡劣的影響,所以她在這個故事裡顯得很重要。這一經歷雖然很短暫,卻為我和蘇菲的關係抹上了一層惡毒的陰影。
至於蘇菲本人,還有內森,我必須簡短地交待一下。在離開前的那天晚上,我們在楓苑搞了一個小小的聚會。這本該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在旁觀者看來也的確如此,但有兩件事讓我杉極不舒服,不安之感一直憋在心裡。第一件,是蘇菲喝酒。我注意到,自從內森回來之後,蘇菲有好一段日子滴酒不沾,但時間很短,可能僅僅是因為內森的告誡;在那些日子裡,我很少見誰沉溺於酒精,他們只是象徵性地喝點查布利酒[1]。但現在,在內森失蹤的那幾天,蘇菲和我在一起時重又以酒度日,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雪利酒,常常是舌頭都伸不直了,幸而頭腦還沒有麻木不堪。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又開始喝烈性酒,她似乎變成了一個酒鬼。我什麼也沒說。原因很簡單,內森才是這裡的主人。但我一直感到焦慮不安,內心一陣陣刺痛。而讓我更困惑的是,內森對此漠不關心,或者說即使注意到了,也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來制止這種危險的狂飲。
與往常一樣,那天晚上的主角是內森。他一直喋喋不休,為我要了一杯又一杯啤酒,直到我飄飄欲仙,暈暈乎乎。他給我和蘇菲講了一連串的笑話,全是有關猶太人的,不知他從什麼地方聽來的。我覺得那是我與他相識幾個月來他的心智最健康的一天;我發現自己又一次在他面前笑得渾身顫抖。他確實是個極富感染力的人,可以用一兩句簡短的話割去我的愉快,讓它像流入下水道的水一樣消失無蹤。我們起身回粉紅宮的路上,他的腔調變得嚴肅起來,用那雙霧濛濛的潛伏著瘋癲的眼睛盯著我。他說:「我現在才決定告訴你,因此你明天的旅途中就有事情可想了。但等你回來時,我們將為一件真正美妙的事而慶祝。那便是,我的研究小組即將宣佈一個成果,是預防——」這時他停了一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了——「小—兒—麻—痺—症!小兒麻痺症。人們對它談虎色變,但它的歷史即將宣告結束!」內森-蘭道,人類的救世主!我真想哭。無疑我應該說點什麼,但一想到勞瑞告訴我的那些事,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於是我慢慢朝齊墨爾曼夫人的公寓走去,一路上聽著內森關於組織和細胞培養等等瘋話,只有一次停下來使勁拍打蘇菲的背,幫她平息醉酒後的打嗝。我一句話也沒說,心裡充滿憐憫與痛苦……
經過這麼年之後,我仍覺得在洛克蘭縣逗留的那段日子十分愉快,這次旅行將我從對蘇菲和內森的憂慮中解脫出來。一周或十天艱苦而卓有成效的工作,以及傑克-布朗暗示的令人快活的性——這些活動足以補償我這段時間以來承受的所有焦慮;還有,上帝啊,也是對我即將承受的苦難的補償,儘管我根本不可能會有這個苦難。但現在回想起來,這次拜訪的大部分內容只不過是失敗。在一個筆記本裡,也就是記錄萊斯麗-拉普德斯事件的那個筆記本,把這次經歷的令人信服的證據保留了下來。從邏輯上講,這次充滿愉快期盼的鄉村旅行應該是快樂而無憂無慮的。我熱切地盼望著幸福的來臨。總的來說,這次旅行由以下部分組成:一棟飽經風雨、坐落在林中深處的古老低矮的荷蘭殖民地住宅,迷人的年輕主人和他活潑的妻子,一張舒適的床,豐富的南方美味,大量的葡萄酒和啤酒,最後還有與瑪麗-愛莉斯-金波爾的熱烈擁抱。她有一張燦爛、活潑的漂亮臉蛋,兩個小酒窩,濕潤的可愛嘴唇渴望般地半張著,飄逸的蜜色長髮,一個語言學院頒發的英文學位,以及從遙遠的斯帕坦堡扭來的最豐滿耀眼的甜心寶貝兒。
還有什麼比這更令人嚮往?一位好色的單身漢整天辛勤寫作,只感覺到他那裝上假肢的雕塑家朋友叮叮噹噹的敲擊聲以及廚房裡炸雞和哈希小狗的香味,他的工作平添了許多愉快,手裡的筆更細微,愉快地游弋於思想的海洋,因為即將到來的晚上是輕鬆、愉快、美味的,還有圍繞南方家鄉的懷舊話題的娓娓敘談,而這一切又因兩位令人快活的女人的出現而變得更加浪漫,其中一位將在即將來臨的夜色中與他緊緊地擁抱在濕熱的床單裡。確實,我所幻想的這幅家庭生活圖景部分得到了實現。我,傑克-布朗和他的妻子,瑪麗-愛莉斯,一起在林中水塘游泳(氣候還相當暖和),在愉快友好的氣氛中共同進餐,伴之以充滿回憶的話題。然而痛苦的遭遇也隨之而來。在那些天的凌晨時分,我和瑪麗-愛莉斯一次又一次偷偷溜開,我發現自己又被纏繞在一種從未經歷過,也從未夢想會存在的性怪癖中。我沒有誇張,因為瑪麗-愛莉斯——正如我在筆記中對她做的深刻剖析一樣(就寫在記錄幾個月前遭遇的另一次災難性浪漫史的後面幾頁,以同樣狂亂潦草的筆跡塗抹在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