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靜靜地躺在那兒。她沒穿內衣,不知道身上弄得有多髒。她覺得囚服的背後已經濕透了。令她吃驚的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居然想她是否弄髒了愛米整潔的地板。在某種程度上,那孩子的行為更讓她絕望。她覺得自己既是一個受害者,又是一個被看護的病人。蘇菲發現愛米的腔調和她父親一樣,冷漠而疏遠。當她嘮嘮叨叨地做著那些事時,完全沒有一絲溫柔(她用力拍打著蘇菲的面頰,說急救手冊上寫著快速拍打可以幫助昏死病人恢復意識。她一直滔滔不絕地講解著一些醫學常識)。她像一個微型的黨衛軍中隊長,黨衛軍的精神與準則——它的真正本質——已深深烙在她的遺傳基因裡。
終於,連續的拍打產生了效果,蘇菲臉上終於出現了一層令人滿意的紅暈。女孩命令她坐起來靠在床上。蘇菲照辦了。慢慢地,她為剛才的突然暈倒暗自慶幸,因為當她把目光從天花板上收回來重新聚焦在眼前那些東西上的時候,她意識到愛米變得溫和多了,或至少是一種可以容忍的好奇,好像她心裡對蘇菲的憤怒全被趕跑了;這一次的救護似乎成了一個宣洩的途徑,使她可以享受一下為官的感覺;然後才又變回到那個胖胖嘟嘟的小女孩模樣。「我要對你說一句話,」愛米小聲地說,「你真漂亮。威爾曼恩說你一定是瑞典人。」
「告訴我,」蘇菲用虛弱的聲音輕聲說,漫無目的地想緩和一下氣氛,「告訴我,你這件長袍上繡的圖案是什麼?它很漂亮。」
「這是游泳錦標賽的冠軍標誌。我是我們班的冠軍,是初級。我當時只有八歲。真希望能在這兒搞一個游泳比賽,可是不行。現在是戰爭時期,我只能到索拉河裡去游泳。我不喜歡那條河,裡面儘是髒東西。我在初級比賽裡是游得相當快的。」
「在哪兒,愛米?」
「達考。在部隊駐地裡,有一個專為我們孩子修的很棒的游泳池,甚至還有溫水設置。不過那是我們到這兒來之前的事了。達考比奧斯威辛好多了,但那是在帝國。看看我的紀念品。中間那個大的,是第三帝國青年團領袖波爾德-馮-希拉希親自頒發給我的。我給你看看我的紀念薄。」
她從抽屜裡捧出一大摞紀念冊,上面貼滿照片和剪貼。她把它們放到蘇菲身邊,轉身去開收音機。裡面傳出靜電的劈啪聲,她調了調,雜聲消失了,響起一段微弱的漢德爾的管樂齊奏,喇叭聲,號角聲,洋溢著喜悅和勝利。蘇菲忽地打了個寒戰。「那是我[1]。」女孩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指著那個肥胖雪白,做著各種姿勢,充滿青春活力的女孩。難道達考從來沒有陽光照耀?蘇菲有些近乎失望地想。「那是我……那也是我,」愛米繼續用她那胖胖的手指指點著,「我……我……我……」她說了一遍又一遍。「我已經開始學跳水了,」她說,「看,這也是我。」
蘇菲不再看那些照片,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她的眼睛尋找著打開的窗戶,窗外十月的天空中已出現像鑽石一樣閃亮的晚星,令蘇菲感到驚訝。這時,天空的雲層突然湧動,地平線鑲上了一道很粗的光環,一陣煙霧被陰冷的夜風從東邊吹來。從早晨到此時,蘇菲那天還是第一次聞到這股焚燒屍體的氣味。比克瑙正在焚燒從希臘來的最後一批旅行者。號角!收音機裡傳出讚美的頌歌,公羊咩咩地叫著,天使報喜——令蘇菲想到即將來臨的那個早晨。她開始哭起來,聲音不很大地說:「好在明天我就能看見吉恩了,至少還有這個希望……」
「你哭什麼?」愛米問。
「我不知道。」蘇菲回答道。她想說:「因為我的小兒子關在兒童營,因為你的父親就要讓我見到他了。他的年齡和你差不多大!」但她還沒有說出來,便被收音機裡一個雄渾的男中音打斷了:「這裡是倫敦[2]!」她聽著那個從遠處傳來的像蒙上一層錫箔紙的聲音,知道這是對法廣播,卻在黃昏時分傳到了喀爾巴阡山脈。她從心裡感激著這位不知名的播音員,懷著激動的心情聽到下面這句話:「意大利對德宣戰……[1]」雖然不完全知道具體情況和原因,但她馬上跟著倫敦傳來的聲音歡呼起來(她直直地盯著愛米,知道這孩子無法理解)。她知道這條消息意味第三帝國真正的厄運降臨了。她彷彿還聽到了納粹最終滅亡的消息。她集中精力去聽下面的播音,可收音機跳台了,一片嘈雜。她又哭泣起來,意識到她在為吉恩……是的,但也為別的東西,更是為她自己,為沒能偷走收音機,為徹底的失敗而痛心疾首,羞愧難當。她知道自己不會再有勇氣了。幾個月前她在華沙時所擁有的強烈母性——被汪娜視為自私和落後的情感——使她做了一次勇敢的嘗試,但現在她再也無法克服它了。她不停地哭著,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用顫抖的手指掩住雙眼。「我很餓,所以我才哭。」她對愛米說。這話至少有一部分是事實。她想她可能又要暈過去了。 惡臭的氣味更加濃烈,遠處夜色中映出一團昏暗的火光。愛米走過去把窗戶關上,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臭,也許兩者都是。蘇菲的眼光跟隨著她,看見了牆上那幅用華麗花哨的德語刺繡而成,鑲在一個雕花松木鏡框裡的牌匾。
正如上帝
從罪惡與地獄裡
拯救了人類,希特勒從滅亡之災
拯救了德國。
窗戶「砰」地一聲關上了。「那是在燒猶太人!」愛米說,轉過身來面對著她,「但我猜你是知道的。在這房子裡禁止談此事,但你——你只不過是個犯人。猶太人才是德國人民的主要敵人。我姐姐愛菲金尼和我編了一首兒歌,是關於猶太人的,開頭是『猶太人——』」
蘇菲使勁壓抑住自己不哭出聲來。她用雙手摀住眼睛,「愛米,愛米—」她低聲說道。當她蒙住眼睛時,眼前出現了這個孩子已發育成熟卻仍是胎兒的模樣,像一個兇猛惡毒的海中怪獸,悄無聲息地淌過達考和奧斯威辛污濁的黑水向她走來。
「愛米,愛米!」她費力地說,「這房間裡怎麼會有上帝的名字?」 很久之後,她說,這是殘存在她心中的最後一點宗教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