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選擇 第89節 荒涼的街景
    夜幕降臨。天花板上那個小燈泡亮了,透下一絲柔弱的光——今晚真走運,平時經常沒有電。蘇菲從黎明時起便開始不停地搬移一摞摞瀝青紙,現在感覺到脊背的疼痛遠遠超過了被感染的手指。她覺得全身骯髒,蒙滿塵垢。她疲倦地看著外面尚未抹上陽光的荒涼的街景,睏倦地打了個哈欠,再也聽不見汪娜的聲音,或者說聽不見真正的詞兒,那些話已變成刺耳、單調的恫嚇。她不知道托澤夫在哪兒,是否安全。她知道他此時正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殺人,那根鋼琴線纏成一團藏在他的茄克下——一個十九歲的男孩正專心於他的殺人使命。她並不愛他,但是,嗯——非常關心他;她喜歡他身上溫暖的感覺,所以她著急、焦慮,直到他回來才能放心。聖母瑪麗亞,這是什麼樣的日子啊!下面醜陋的街道上——灰色的碎石道上沒有一個人影,像一隻被穿破棄置的爛鞋。一隊德國士兵踏著重重的步子走在陣陣寒風中,制服的衣領隨風飄著,肩上的槍閃著寒光。她看著他們轉過街角,轉向,消失在另外一條大街上。透過那棟被炸毀的建築物的廢牆殘垣,她可以看見那個立在街邊的鐵鑄的絞刑架:它像一個展示架似的,任由舊衣販子們在上面展示各式各樣的舊衣服。曾有無數華沙平民扭動著被吊死在那裡,現在仍有身體被吊在上面。上帝呀,這一切難道沒有盡頭嗎?

    她實在太累了,可這時她突然想跟汪娜開個玩笑,用早已想好的話回答她:惟一能吸引我進入你們世界的是一台收音機,但不是用來收聽戰爭新聞,不是用來收聽盟軍的勝利消息,也不是用來收聽波蘭軍隊打仗或波蘭流亡政府的命令。全不是。我想像你們那樣冒著失去胳膊甚至失去生命危險做這件事,只是為了再聽一次托馬斯-比徹姆先生指揮的音樂——多麼自私的想法啊!甚至當這一想法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時,她便意識到它是多麼卑鄙。但她還是忍不住這樣想了。這就是她的感覺。

    在那一瞬間,她因為這一念頭而感到十分羞愧,為她與汪娜、托澤夫同住在一個屋簷下而感到羞愧。這兩個無私勇敢的人,他們對人類和他們的波蘭同胞的獻身,對被以她父親為代表的波蘭人背棄的猶太人的關注,無聲地譴責著她。儘管她無可指責,但最後一年與父親的合作,以及他那本糟糕透頂的小冊子,一直讓她有被玷污的感覺,因此與這位獻身事業的大姐的短暫友誼使她如沐清新的空氣。她抖了一下,因羞愧而感到發熱的臉更燙了。如果他們知道了別岡斯基教授的事會怎麼想,或者知道她三年來一直隨身攜帶這本小冊子又會怎麼想?她為了什麼?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呢?或許只是為了把它作為一個契機,到萬不得已時用它作與納粹進行合作的工具?是的,她回答自己說,是的——這是無法擺脫的罪惡和不光彩的事實。此時當汪娜繼續談著責任與犧牲時,她一下子被這一秘密攪得心神不寧。像急於把一堆腐爛的垃圾從腦子裡趕跑似的,她強迫自己重新聽汪娜講下去。

    「生命中有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每個人都必須站起來,讓人們來判斷他是否有價值。」汪娜說,「你知道我把你看作是一個多麼美的人。托澤夫會為你而死!」她的聲音抬高了,一邊用手摩擦著臉,「但你不能繼續這樣對待我們。你必須負起責任來,卓婭。你不能像這樣再糊塗下去了。你必須做出選擇!」

    正在這時,她看見她的孩子們出現在樓下的街道上,沿著人行道慢慢地走著,一邊熱烈地談著什麼,像孩子們慣常那樣嬉鬧著。幾個行人從他們身旁匆匆走過;一個上了年紀的人迎風走著,笨拙的身體碰了一下吉恩,吉恩用手做了個無禮的手勢,然後繼續和他的妹妹邊走邊說,一個勁兒地解釋什麼。他是去接伊娃的,她剛在幾個街區外的一間地下室裡上完長笛課。老師是一個叫司蒂芬-扎沃斯基的男人,曾是華沙交響樂團的長笛手。為了讓他收下伊娃,蘇菲曾厚著臉皮求過他,對他說了不少恭維話。蘇菲能夠支付的極少一點費用,對這個失去事業的音樂家並沒有什麼吸引力,讓他能在這個冷酷的毫無生氣的城市裡教授音樂。還有更好的辦法可以掙到一口麵包(當然許多是違法的)。他的雙腿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已經有些跛了,行動時有些妨礙。不過,年輕的單身的扎沃斯基對蘇菲十分迷戀(正如其他許多一見到蘇菲便神魂顛倒的男人一樣),毫不遲疑地同意了,只是為了隨時能見到她的美麗容顏。蘇菲堅持說,她不能想像伊娃在一個沒有音樂的環境中長大。她情緒激昂地堅持著並最終說服了扎沃斯基。

    長笛,那令人心醉的長笛。在一個被摧毀的沒有音樂的城市裡,它似乎成了孩子躍入音樂世界的最好樂器。伊娃迷上了長笛,大約過了四個月時間,扎沃斯基開始喜歡上這個小姑娘,甚至有些欣喜若狂。他為她的天賦所驚異,她就像他的又一個蘭朵斯卡,帕德威斯基,又一個波蘭奉獻給音樂神殿的奇跡。她也許真是。最後,他甚至拒絕收下蘇菲僅能支付的微不足道的學費。這時,扎沃斯基突然出現在大街上,像從什麼地方蹦出來似的令人大吃一驚。這個金髮幽靈一付快要餓死的樣子,一跛一拐的,紅臉膛,乾草一般的頭髮,淡色眼睛裡透出極度的不安與關心。他身穿一件煙灰綠色的滿是蟲眼的羊毛衫。蘇菲嚇了一跳,一下子朝窗外俯過身去。這個熱心的神經質的人顯然是跟隨伊娃而來,或一直在後面急急忙忙地追了好幾個街區,只因為蘇菲不可能猜到的某件事或某個原因。突然他的使命變得清晰了。這位熱心的教師跛著腳追伊娃,只是為了糾正或解釋他剛剛教給她的東西,煞費思心地再做一番詳細的闡述——大概是指法或術語什麼的——是什麼呢?蘇菲不知道,但她既感動又驚詫。

    她把窗戶輕輕推開想喊下面的人,他們現在已經快到大門口了。伊娃梳著兩條小辮,掉了兩顆門牙。蘇菲想,她怎麼能吹長笛呢?扎沃斯基讓伊娃打開皮箱拿出長笛,在孩子面前比劃著,但他並沒有吹響,只是用手指演示著某個無聲的調子。然後,他把嘴唇貼在樂器上吹出了幾個音符。蘇菲一直未能聽到聲音。這時天空掠過一大片陰影。往上一看,一個飛行中隊的轟炸機正往東邊的俄國飛去,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它們低低地掠過城市的上空——五,十……二十架惡魔般的飛機佈滿天空。它們在每日黃昏很晚的時候準時歸來,把房子震得搖晃不停。汪娜的聲音淹沒在那巨大的轟鳴聲裡。

    等飛機過去後,蘇菲朝下看去,聽見伊娃在吹長笛,但聲音很弱。曲調很熟,卻叫不出名字——是漢德爾的《葡萄籐》嗎?一首甜美的十分和諧的懷舊樂曲,總共十幾個音符,但它們卻奏響了蘇菲靈魂深處共鳴的鐘聲。那些樂音是她曾經擁有,曾經渴望,並希望能給予她的孩子們的,不管上帝會給他們一個怎樣的將來。她完全陶醉其中。她有些站立不穩,頭暈目眩,感覺自己被一種強烈的痛楚的愛所淹沒。與此同時,興奮——那種既美妙又絕望的興奮——使她打了個冷戰,皮膚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但那短小、完美的曲子——幾乎才剛剛開始——已消失在空中。「太好了,伊娃!」她聽見扎沃斯基的聲音。「真不錯!」她看見老師在伊娃和吉恩的頭上輕輕拍了拍,轉身快步回他的地下室去了。吉恩在伊娃的小辮上猛扯了一下,使她的頭往後一揚。「住手,吉恩!」接著他們衝入了房子。

    「你必須做出決定!」她聽見汪娜固執地說。

    蘇菲一時陷入沉默。最後,孩子們追逐的腳步聲傳進她的耳朵。她輕聲回答說:「我已經做出了決定。正像我告訴過你的,我不想捲入進去。我是認真的!決心已定[1]!」她在說這個詞時抬高了聲音,並且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此時要用德語。  「我決心已定!這就是我最後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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