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現在可怕的是,我剛剛重新找到了她(她的出現有如上帝的賜福灑滿我的全身),她又將從我的生活中消失。就在那天早上,我在粉紅色宮殿碰見她時,她告訴我的便是她仍然要離開。她只是回來拿走剩下的東西。布萊克斯托克醫生十分擔心她和內森的事,為她找了一間離診所不遠的很小的公寓,就在布魯克林鬧市區,她這就要搬過去。我的心一下子涼了。很顯然,雖然內森拋棄了她,但她仍然愛他愛得發瘋;只要我稍稍提及他,她的眼睛便會立即罩上一層哀傷。即使不顧及這些,我還是沒有勇氣向她表達我的愛慕之情;我不想流露出傻氣,也不能跟著她去幾英里遠的新住所——我不能,儘管我很想這樣做。我覺得力不從心,她卻將毫不知情地永遠離開我的生活。這種失落感折磨得我一陣陣噁心,同時還伴隨著一股莫名其妙的焦慮感。這便是蘇菲長時間沒有從衛生間回來時,我站起身來想要衝進男人禁入的地方去找她的原因——噢!——就在這時她重新出現了。我又驚又喜地看到——她在微笑。即使在今天,我仍然記得蘇菲站在楓苑過道那頭的那幅遠景畫面。不知是巧合還是老天特意的安排,一束陽光在暴雨過後穿破雲層噴薄而出,正如斜射在她的頭髮上,在她的頭部周圍繞上了一圈純潔無瑕的光環。雖然我對她有著熾熱的愛,但我從未期望她還能像天使一般出現在我的眼前,可她當時確實美如天仙。隨後光環不見了,她朝我快步走來,絲綢裙子飄動著,十分妖嬈地貼在那輪廓明顯的成熟的胯部上。我聽見自己的內心深處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要多久,斯汀戈?還要多久,斯汀戈?
「對不起,斯汀戈,我耽擱得太久了。」她一邊說一邊在我身邊坐下。在經過那樣一個下午後,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還如此生氣勃勃。「我在洗手間遇見一位俄羅斯女巫——嗯,你知道的,就是預測家[1]。」
「什麼?」我問,「噢,你是說算命的。」我以前曾見過那老巫婆幾次,她是布魯克林眾多吉普賽騙子中的一員。
「是的,她看了我的手。」她興致勃勃地說,「她跟我講俄語。你知道她說了些什麼嗎?她說:『你看上去運氣很糟。這和一個男人有關。一次不幸的愛情。不過別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不覺得這很奇妙嗎,斯汀戈?這太了不起了。」 我當時的感覺是(現在也是如此,請原諒我在這一問題上對女性的歧視),許多看上去相當理智的女性卻很容易被這種玄奧的無害話語所蒙騙。但我只是姑且聽聽不必當真;既然這些謊言能帶給蘇菲這麼大的快樂,我也忍不住被她的情緒所感染。(可這能代表什麼呢?內森已經走了。我感到焦慮。)這時,楓苑開始籠罩在黃昏的陰影中,我想出去見見陽光,於是便提議在太陽落山前出去走走,散散步。我的提議得到了蘇菲的響應。
暴雨把弗蘭特布西衝洗得乾淨光潔。附近什麼地方閃過一道閃電;街上一股清新的氣味,令德國泡菜和炸麵包圈的香味也黯然失色。我覺得眼中飛進了砂粒。我眨眨眼睛,感到有些痛;在蘇菲陰沉的回憶和楓苑朦朧的環境中呆了那麼長一段時間後,圍繞著希望公園的這個資產階級街區看起來十分優雅,像平坦無邊、綠樹成蔭的雅典。我們走到廣場,看孩子們在廣場一角的沙地上打棒球。飛機在頭頂上轟鳴而過,機尾上飄著一面那年夏天無處不在的宣傳阿肯塔達克賽馬場的巨幅廣告。有很長一陣時間,我們蹲在被雨淋打過的散發著泥土芳香的草地上,我給蘇菲講解著棒球的規則。她很認真地聽得,很快就懂了;眼睛十分專注地看著。我發現自己十分醉心於當一個教師,竟然將她剛才講的事情中所有的疑惑都從腦子中驅走了,甚至包括那個最可怕和最神秘的疑問:你的兒子最後怎麼樣了?
當我們一起朝耶塔公寓走去時,這個問題重又回到我的心頭。我很想知道她是否還會提起吉恩的事,但這個困惑很快被另一件事所代替:我的心裡開始為蘇菲本人而暗暗焦慮。當她告訴我說她今晚就要搬到新住所去時,我的心痛極了。今晚!很明顯,「今晚」就意味著眼前!
「我會想你的,蘇菲。」當我們倆走上粉紅色宮殿的台階時,我脫口說道。我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厲害,飽含絕望。「我真的會想你的!」
「噢,我們還會見面的。別擔心,斯汀戈。我們會的!畢竟我離你並不遠。我還住在布魯克林。」她的話雖說是在向我保證,但卻只是一種蒼白無力的安慰;它表現了一種忠誠與愛意,同時也是一種願望,甚至是一種很堅定的願望,這表明她希望能維繫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它絕不是那種能夾雜著哭泣和纏綿低語的愛的情感。她喜歡我——這一點我敢肯定——但決不是愛情。我希望如此,但決沒有瘋狂的幻想。
「我們將經常在一起吃飯。」她說,我跟著她往二樓走去。「別忘了,斯汀戈,我也會想你的。不管怎麼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還有布萊克斯托克醫生。」我們進了她的房間。它差不多已騰空了。我很吃驚地看到那台帶收音功能的留聲機還放在那兒;不知怎麼的,我想起莫裡斯-芬克曾告訴我,內森說過要回來帶走它,但顯然他沒來。蘇菲打開收音機,WQXR電台正在播放《露絲蘭和拉米拉》高聲的序曲部分。這種浪漫陳腐的誇張是我們倆都無法忍受的,可她聽任它唱著,讓那韃靼定音鼓「得得」的馬蹄聲塞滿房間。「我把地址寫給你。」她說,手在包裡摸索著她的筆記本。這包很昂貴,我想是莫洛哥牌的,用特殊皮革精工製作而成。我記得,幾周前的一天,內森帶著有些過頭的充滿愛意的驕傲把它送給了蘇菲。「你要經常來看我,我們一起出去吃飯。那兒有許多餐館價廉物美。真怪,那張寫有地址的紙條呢?我自己還記不清門牌號碼。好像在一條叫康泊蘭的街上,就在福特格林公園附近。我們還可以一起散步,斯汀戈。」
「唔,不過我會非常孤獨的,蘇菲。」我說。
她抬頭看著我,眼睛裡流露出一股頑皮的神氣,顯然對我流露出的愛慕之情不以為意。然後,她半認真地說了幾句令我十分傷感的話:「你會找到一個漂亮女孩的,斯汀戈,要不了多久——我肯定。一個非常性感的,像萊斯麗-拉普德斯一樣漂亮的姑娘,只是不那麼賣弄,不那麼慇勤——」
「噢上帝,蘇菲,」我呻吟著,「不要再把我和萊斯麗扯到一起。」
整個事情——蘇菲的離去,手袋,幾近空蕩的房間,與之相連的內森,音樂,以及我們在一起度過的美好日子——這一切突然使我全身無力,心情灰暗。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聲音很大,我看見驚嚇在蘇菲的眼中一閃。我十分衝動地緊緊摟住她。
「內森!」我大叫道,「內森!內森!這到底怎麼了?怎麼了?蘇菲,告訴我!」我離她很近,臉對著臉。我發現我的唾液濺了兩點在她臉上。「那個不可思議的傢伙,那個瘋子般愛著你、崇拜你的人,我能看出,從他的臉上,蘇菲,那簡直就是一種仰慕。可突然間,你卻要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上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蘇菲?他把你拋棄了!你不要告訴我說這只不過是因為一些愚蠢的對你是否忠誠的懷疑,就像那天晚上他在楓苑說的那樣。一定還有更深的東西,比那更深的原因。還有我呢?我?我!」我開始用力捶打自己的胸膛,強調我也被捲入到這場悲劇之中。「這傢伙又是怎樣對我的?我是說,蘇菲,上帝,我不用向你解釋,是吧?內森曾像親兄弟一樣地對待我。他媽的親兄弟。在我的一生中,我從沒遇上過像他那樣知識淵博,慷慨大方,風趣幽默——噢,上帝,沒人比他更了不起。我愛上了那個傢伙!我的意思是說,我一直單槍匹馬地幹著,而內森是我的第一個讀者,是他給了我繼續寫作的信心。我感覺他做這一切都是出於愛,而不是別的什麼——但他媽的,蘇菲——他卻突然像瘋狗一樣對我咆哮,翻臉,說我的書是一堆臭狗屎!然後像對待最低賤的妓女一樣,把我從他的生活中一腳踢開,就像他對你所做的那樣。」我的聲音已失去控制提高了八度,變成了陰陽人般的女中音。「我受不了這一切,蘇菲!我們該怎麼辦?」
淚水像斷線珠子一般從蘇菲臉上不斷地往下滾,告訴我不該這樣只顧傾瀉自己的痛苦。我應該更克制一些,看到我帶給她的痛苦不亞於將即將癒合的傷疤重新揭開。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當我繼續發洩大吼大叫時,我發現她的悲痛和我的痛苦溶匯在一起,形成一股強大的激流奔湧而出。「他不該把別人對他的愛不當回事,任意踐踏。這不公平!他……他……」我口吃起來,「上帝,他媽的根本就不是人!」
她嗚咽著從我身邊走開。她像夢遊一般僵硬地垂著兩隻手,木然地穿過房間走到床邊,接著便一下子撲到杏黃色床單上,用手緊緊地捂著臉。她沒出聲,但她的肩膀劇烈地起伏著。我走到床邊,站在那兒看著她。我重新控制好自己的聲音。「蘇菲,」我說,「請原諒。我只是不明白一些事。我不明白內森的一切,也許也不太明白你的一切,雖然我以為自己對你比對他瞭解得更多一些。」我停下來。我知道,重提這件她不想再提的事無異於揭開另一個傷疤——她有沒有警告我不要再提?但我強迫自己把它說出來。我伸出手來輕輕放在她赤裸的手臂上。那皮膚非常暖和,像一隻受驚的小鳥在我的手指下輕輕悸動。「蘇菲,有天晚上……有天晚上在楓苑,他……他拋棄我們的那個可怕的晚上,他一定知道你在那個地方有個兒子——剛才你告訴我你對他講過這事。那麼他為什麼那樣殘酷地對待你,那樣奚落你辱罵你,還質問你為何別人都沒能活過來而你卻躲過了——」那個字差點把我噎住,但我還是把它說了出來「——毒氣室。他怎麼能那樣對你?一個人怎麼能既愛你又如此不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