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幾句話是萊斯麗說的。她一邊說一邊翻過身來伏在沙灘上。她的這些話對我的性本能影響很大,並使得後來那些表達性欲方面的詞索然寡味。我已不只是滿懷情欲,而是差點在情欲中暈厥過去。她難道不知道這些污濁的無法形容的情話,像利劍一樣攻破了我那天主教徒的岌岌可危的堡壘嗎?我太激動了,以至於整個陽光明媚的海景——滿沙灘的游泳者,翻卷著的白色浪花,頭上嗡嗡直叫、機尾垂下印有"阿肯塔克賽馬場狂歡之夜"字樣的彩旗的飛機——突然都浸入一副色情畫卷之中,被濾上一層淫穢的紅藍色。我盯著萊斯麗,她又換了個姿勢——褐色的長腿,結實的臀部,豐滿而均勻的線條輕輕流到那亞銅色的長有淡淡斑點的如海豹般光滑的背部。她一定猜到我渴望去拍那脊背(其實我那只汗濕的手早已在意念中按摩了她那可愛的屁股,如果不算這個的話),因為她回過頭來對我說:"喂,幫我擦點防曬油,好嗎?我都快被烤熟了。"從這一刻開始,我們倆變得親密起來。我用手在她身上塗抹著防曬油,從肩膀一直抹到臀部上方的凹陷處,那是她股溝的最上端。我的手停在那兒,顫抖著。她的股溝處的汗閃閃發亮——那個下午成為我記憶中十分迷蒙卻令人愉快的一段狂想曲。
我們從木板路邊的酒吧買來許多聽裝啤酒。這當然有助於我一直處於興高采烈的狀態之中;甚至當蘇菲和內森突然對我說再見——蘇菲顯得十分蒼白、郁悶,她說身體不太舒服——並很快離開後,我仍然情緒亢奮。(現在想起來,他們的突然離去當時曾讓大伙兒沉默了好一陣子,後來有人打破了沉默:"你們看見她胳膊上的刺紋了嗎?")後來又談了大半個小時,他們那吵吵鬧鬧的談話逐漸讓我失去了興趣;而酒精與淫心則使我壯起膽子問萊斯麗,她能否和我一起走走,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談一談。那時天空烏雲密布,我們便在木板路旁的一家咖啡屋裡坐了下來。萊斯麗喝七喜,我則一罐接一罐地喝了很多百威啤酒,喝得渾身熱血沸騰。不過,還是讓我把那天下午發生的事續寫下來吧: 萊斯麗和我坐在一家叫"勝利者"的餐廳的酒吧裡,我已經有點醉了。我從未體驗過這樣性沖動,像一股電流從身體中通過。這個猶太美女比我在弗洛裡達和北卡羅來納州看到過的所有處女都要性感。同時,她十分聰明,這證實了亨利.米勒的觀點,他說性應更多地表現在頭腦裡,即無聲的姑娘,無聲的操縱。我們的對話像大海的浪花一樣進進退退、起起落落:哈特.克瑞恩,性,托馬斯.哈代,性,福樓拜,性,叔本華和尼采,性,哈克.貝利.芬,性。我的聰明才智使她興奮不已。如果不是在公共場所,我肯定已把她帶上了床。我在桌上伸手抓住她的手。她的手潮潮的,似乎也充滿渴望。她用速度很快的布魯克林口音說話,有些像曼哈頓上層社會的腔調。她表情動人,不時露齒一笑。她太可愛了!但真正讓我入迷的是後來一小時裡我們的閒聊。
我寫這些東西時沒有絲毫的諷刺意味。當發現這一點時,我覺得微微有些臉紅(實際上只能是"微微"),這些東西表明我與萊斯麗的相遇是多麼真實,或者說,我那時的感情是多麼強烈和愚笨——或更簡單地說,我的頭腦在二十二歲時是多麼容易受到暗示。不管怎麼說,當萊斯麗和我在那天傍晚時分再次回到沙灘時,那兒仍然熱浪滾滾,但了望塔周圍那群情緒消沉的精神分析對象們已經離去,留下一本《黨人雜志》半掩在細沙裡,以及一支擠完了的防曬鼻油膏,和一瓶只剩下一點點的可樂。於是,我們又親密地在一起閒蕩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沒完沒了地閒談著。我們都明白,我們在那個下午向一個盲目瘋狂的旅途共同邁進了第一步。我們肩並肩地趴在沙灘上。我用手指尖輕輕觸摸著她的脖子,感受著她跳動的脈搏,她起身打了一下我的手,說:"我的精神分析醫生說,人類永遠是自己的敵人,直到他懂得每個人惟一需要的只是一次奇妙的性交為止。"我聽見我那有些猶豫卻十分嚴肅的聲音說:"你的精神分析醫生一定是個聰明的人。"有好一會兒,她一言不發,然後她轉身直直地看著我,帶著毫不掩飾的真摯的渴望,慢吞吞地但十分坦率地發出了令我停止心跳、思緒一片混亂的邀請:"我敢打賭,你能帶給一個姑娘那種奇妙的感覺。"於是我們定下了下周四晚上的約會。
星期四早上終於來臨。正像我所說,隨之而來的狂喜差點讓我無法承受。我在粉紅色書桌前坐下,盡量不去想我的不適與發燒,爭取能寫上兩三個鍾頭。中午過幾分,我覺得餓了。我一上午都沒聽見蘇菲的聲音。不用說,她一定在埋頭苦讀。她一直在刻苦自學。在遇見內森的那一年裡,她的英文閱讀能力雖說還不盡完美,但進步神速;總的說來,她無須再借助波蘭譯文,便能被馬爾科姆.科裡編的《福克納選集》深深地吸引。我想,她被沉迷其中的同時也會深感困惑。"瞧那些句子,"她曾說道,"一直不完像條長蛇。"但她卻是個很內行的讀者,完全能領會福克納作品中錯綜復雜的描述以及那洶湧的力量,她為之感到驚訝無比。那本選集的文章我幾乎能全部背誦下來,因為在大學裡,我讀完了福克納所有的著作。由於我的推薦——就在我們初次相見的那個星期天,在地鐵還是什麼地方——內森買了一本並把它給了蘇菲。從那時起,我們常在一起,我給蘇菲解釋福克納,這帶給我極大的樂趣。我不僅解釋那神妙的密西西比方言,還在荊棘四伏的福克納語詞叢林裡為她指明方向。 盡管十分吃力,但那些文章卻震撼了她的心,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寫作風格有點像什麼人,很壓抑!"她對我說,然後又加上一句,"很顯然,他從未接受過精神分析。"當她下這個判斷時,她的鼻子鄙夷地皺了一下,顯然,上周曬日光浴的那群家伙也讓她很不開心。當我對弗洛伊德入迷時,同樣的對話卻使蘇菲感到厭惡,並立即和內森逃離了沙灘。"沙灘上那些奇怪的人,都在揭自己的小……疥瘡。"有一次內森不在時,她向我訴苦道,"我討厭這種……"這時她用了一個非常恰當的詞——"無病呻吟!"雖然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對她那種強烈的反感還是有些吃驚。當我上樓叫她出去野餐時,我想,這不僅僅是勢不兩立的兩種觀念的沖突,或許是她所拋棄的那個嚴厲的宗教教義遺留下來的不協調的痕跡吧。
我並不想嚇蘇菲一跳,但她的房門半掩著,我看見她穿得——"很體面"(用女孩們的話來說),於是我沒敲門便走了進去。她穿著一件晨衣之類的長袍,站在寬大房間的最裡頭的鏡子前梳著頭發。她背對著我——有那麼一會兒,我敢說她並不知道我的存在。她正用手捋著那頭油亮的亞麻色頭發,發出絲絲的聲響,在靜謐的午時十分清晰,還帶著殘余的淫欲——我知道,在我心中翻騰的其實是對萊斯麗的那些欲念。我突然一陣沖動,想沖過去從背後抱住蘇菲,把鼻子埋在她的脖子上,用雙手抓住她的乳房。當我靜靜地站在那兒看著她時,這種想法在我心中肆無忌憚地冒出。我後來意識到,我不應該這樣偷偷溜進來侵犯她的隱私,於是我輕輕咳了一聲。她嚇了一跳,一下子從鏡子前轉過身來,一張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臉出現在眼前。就在那毫不留情的一瞬間,我看到了一張衰老的巫婆般的臉,臉的下半部整個塌陷下去、皺成一團,只現出一張像撕裂的傷口般的皺巴巴的嘴和一副衰老的面容。這是一副面具,一副枯萎而可憐的面具。我驚得目瞪口呆。
我正要叫出聲,她卻先叫了起來。她趕緊用手捂住嘴,然後逃也似地躲進了浴室。我愣愣地站在那兒,十分尷尬。過了許久,浴室門後傳來一陣模糊的響聲。我這才注意到留聲機上還放著斯卡拉第的鋼琴奏鳴曲,正輕柔地響著。"斯汀戈,你什麼時候才學會先敲門然後再進女士的房間?"我聽見她高聲說,聲音裡滿是調謔而不是惱怒。那時——也只能是在那時,我才意識到我所目睹的一切。我很感激她沒有生氣,並被她的寬宏大量所打動。我正在疑惑自己沒牙時被人看見會是怎樣的反應,蘇菲從浴室出來了,臉上仍有淡淡的紅暈,但顯然已鎮定自若,甚至可以說是光芒四射。她的臉又重新組合了一般,完美地再現了美國牙科醫學令人稱絕的了不起的傑作。"走,我們到公園去吧。"她說,"我快餓暈了。我……是餓死鬼下凡!"
這個"餓死鬼",當然是典型的福克納式語言。我被她的活學活用,以及她那回復的美麗逗樂了。我不禁大笑起來。
"百威啤酒,黑麥面包,還有芥末。"
"五香煙熏牛肉!"她接著說。
"意大利式臘腸,粗裸麥面包,加瑞士奶酪,"我又說,"還有酸泡菜。"
"不要說了,斯汀戈,你要饞死我了!"她尖聲笑著說,"走吧!"於是,我們途經希梅爾華麗熟食店,一路直奔公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