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汀戈!喂,斯汀戈!"這是那天早上的晚些時候——一個晴朗的六月的星期天,我聽見是他們在叫我。先是內森的聲音,然後是蘇菲的:"斯汀戈,起來!起來,斯汀戈!"我的門沒鎖,只用防盜鏈拴著。我靠在枕頭上,可以看見內森那喜氣洋洋的笑臉正從門縫裡朝裡看。DOUBLE_QUOTATION起來曬太陽去,"他的聲音傳過來,"起床吧,夥計!趕快起來,我們到康尼島去!"在他身後,我聽見蘇菲大聲地附合著他:"起來曬太陽去!趕緊!"她大聲叫著,接著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內森開始搖門,弄得門鏈嘩嘩直響。"快點,老鄉,起床吧!不要像南方的老獵狗一樣整天躺在那兒打瞌睡。"他的口音變成那種新奧爾良爵士樂般的美妙的合音。對這種南方腹地的滑溜溜的口音,我那因睏倦而變得遲鈍的耳朵反應得十分敏捷。他模仿得真是惟妙惟肖。"動動你那身懶骨頭吧,心肝。"他拖著聲音用慢吞吞的甜膩的腔調說,"帶上你的游泳褲。我們先坐四輪馬車兜風,然後去海灘野餐!"
我絲毫也高興不起來。他頭天晚上的咆哮與對我的侮辱,還有對蘇菲所做的一切,整晚上都在我夢中出現,擾得我不能安睡;可現在,那同一張中世紀的都市臉龐卻吟誦著內戰前的田園抒情詩。這讓我簡直無法忍受。我一下子從床上躍起,衝到門口。"滾開!"我叫道,"讓我安靜一點!"我本想對著內森的臉把門狠狠關上,但他早已把一隻腳卡在門縫裡。"滾開!"我又叫起來,"你真他媽的有病。把你該死的腳挪開,讓我一個人呆著!"
"斯汀戈,斯汀戈,"那聲音像是在哄孩子,口音又變回了布魯克林的味道。"斯汀戈,別這樣。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夥計,來吧,打開門,讓我們一起喝杯咖啡。我們會成為好夥伴的。"
"我不想當你的什麼夥伴!"我正沖內森吼著,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使我差點兒被痰嗆住。這都是因為我整天不停地抽煙。我居然還能如此連貫地說話,這連我自己都有些吃驚。我一個勁地乾咳,那種哮喘般的聲音讓我有些莫名其妙地難為情。我更為吃驚的是,暴戾的內森像一個邪惡的妖怪回到了蘇菲身邊,並且重又成為他們之間的主宰。大約有一分鐘,或許更長一點的時間,我咳得肺陣陣劇痛。我無法控制地渾身發抖,氣喘吁吁,但同時還不得不忍受內森醫學專家般的教訓:"你這是抽煙過多引起的咳嗽,老鄉。你就像個骷髏,這都是尼古丁害的。看看我,老鄉,看著我的眼睛。"
我瞪著他,眼睛因憤怒與厭惡而變得有些模糊。"不許叫我——"我剛開口,又被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
"骷髏,就是這個詞。"內森繼續說道,"對如此英俊漂亮的一個小伙子來說,這實在太糟了。這都是長期慢性缺氧造成的。你該把煙戒掉,這會讓你患上肺癌的,或是討厭的心臟病。"(在1947年,連醫學界都很少公開預測吸煙對身體健康有致命的威脅,有關它的潛在危害甚至被人們視為無神論者的胡言亂語,就像人們把粉刺、痤瘡乃至瘋癲都歸罪於手淫一樣。在當時,內森這種非常科學的說法,與老太婆們的無稽之談沒什麼兩樣,所以他的告戒像惡毒的咒語一樣觸怒了我,直到後來我才發覺他的話是那麼有先見之明。十五年後,當我成功地戒掉煙以後,我常常想起內森的話,特別是那個詞——"骷髏",它就像地獄對我發出的召喚聲。)可現在,他的話卻像是從屠宰場發出的聲音,既可怕又可恨。
"不准叫我老鄉!"我大叫著,聲音又恢復了正常。"我是都克大學的畢業生,沒有必要忍受你的侮辱。現在把你的腳從門口挪開,讓我安靜一會兒!"我徒勞地想把他的腳從門縫擠出去。"我也不需要你的什麼忠告!"我嘶啞著嗓子粗聲粗氣地說,喉嚨又被堵得像要冒火一般。
內森的態度這時突然來了個奇妙的變化。他十分歉意而禮貌地,幾乎有些悔罪般地說:"噢,斯汀戈,對不起。"他說,"對不起,真的。我不想傷害你的感情。我不再那樣叫了。我和蘇菲只是想在如此美麗的夏日表示一點友誼。"他的急速變化,讓我覺得他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來嘲弄我。但直覺告訴我,他的確是誠心誠意的。事實上,我感覺到他正為此痛苦不安,就像人們常常犯的那種錯——玩笑開過了頭,無意間傷害了別人,於是想方設法彌補。但我決不為他的話所動。
"走開!"我也換了一種平靜而堅決的口氣,"我想一個人呆著。"
"對不起老夥計,真的很抱歉。我剛才只想叫你老鄉開開玩笑,我不是想故意冒犯你。"
"是的,內森並不想冒犯你。"蘇菲插言道。她從內森身後鑽出來,清晰完整地出現在我的視線裡。我的心猛地一動,她身上的某種東西又一次打動了我。她不再是昨晚那副可憐相。由於內森奇跡般地又回到她身邊,她顯得神采奕奕,興奮異常。那明亮的眼睛,充滿活力的雙唇,紅潤的臉頰,都讓人感覺到洋溢在她週身的那股幸福快樂,像火焰一樣從體內散發出來,熠熠動人。儘管我剛從床上爬起來,衣冠不整,蓬頭垢面,又因內森而情緒激奮,但這種由衷的幸福以及那容光煥發的臉龐,讓我無法抗拒。"斯汀戈,"她懇求道,"內森並不想冒犯你,傷害你的感情。我們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在這個美麗的夏日一起出遊。求求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內森放鬆下來了,我能感覺到他把腳從門口挪開。我也放鬆下來,沒有使勁地關上門。我看見他一把摟住蘇菲的腰,用鼻子蹭她的臉,像一頭沒有胃口的小牛舔鹽似的使勁地嗅著她。他把碩大的鼻子壓在她臉上,弄得她咯咯地笑起來。他用舌尖舔她的耳朵時,她發出貓滿足時那種嗚嗚的叫聲。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一個令人心旌搖曳的動人場面。而就在幾小時前,他差點撕碎她的喉嚨。
這顯然是蘇菲想出的主意。我實在不忍心讓她掃興,咕噥著說:"好吧,好吧。"我剛想解開門鏈讓他們進來,突然又改變了主意。"別忙,"我對內森說,"你得向我道歉才行。"
"我向你道歉。"他回答說,用的是一種非常誠懇的語氣,"我不再叫你老鄉了。"
"不是這個。"我聲討般地說著,"是關於南方的,以及私刑什麼的那些玩意兒。那是對南方的侮辱。想想看,要是我告訴你,那個叫蘭道的傢伙,是一個肥胖的長著鷹鉤鼻子的專門欺騙老實人的當鋪老闆,你也會被這些誹謗氣得發瘋的。你還得向我道歉!"我知道我有點借題發揮了,但仍然固執地往下說著。
"行,行,我對那些事也非常抱歉。"他坦率誠懇地說道,"我知道我做得太過火了。不要再說了,好嗎?我真誠地請求你的原諒。但我們今天真的想請你和我們一起出去。瞧,我們為什麼不這樣呢?現在還早,你快點收拾收拾,然後到樓上蘇菲的房間,我們一起喝杯啤酒或咖啡什麼的,然後再去康尼島。那裡有一家很棒的海鮮餐館,我們到那兒吃午飯。我還有個好朋友在那兒當週末救生員,掙點外快。他會在海灘上給我們找一處僻靜的地方讓我們躺下,這樣就不會老是有人往你臉上踢沙子了。走吧!"
我仍然繃著臉,帶著明顯的慍怒的神色,說:"讓我考慮考慮。"
"好了,走吧,去玩玩兒吧!"
"好吧,"我說,"我去。"然後又不冷不熱地加了一句:"謝謝你的邀請。"
我一邊刮鬍子,洗漱,一邊對這事的蹊蹺感到納悶。是什麼動機使他們做出如此友好的姿態?是蘇菲強迫內森這樣做的,以彌補一下他昨晚的暴行?要麼就是他有什麼企圖?以我幾個月來對紐約的瞭解,我還能想到的,就是內森可能只是個騙子,他的"善意"無非是想騙錢。(想到這裡,我趕緊去藥櫃查看我僅有的四百美元。我把它們悄悄地藏在藥櫃裡那個裝紗布繃帶的盒子裡,全是十元二十元面值的鈔票,還紋絲未動地躺在那兒。每次看見它們,我總要為我的資助人阿提斯特的靈魂唱上一曲輓歌。他早在弗吉尼亞化成了塵土。)但這種懷疑似乎是不能成立的,因為莫裡斯o芬克說內森十分富有。不管怎樣,當我帶著疑惑不安的心情準備加入蘇菲和內森的郊遊時,這些想法仍盤旋在我的心頭。理智告訴我,我應該留在房間裡工作,在那黃色的紙上留下幾行字,哪怕只是一些簡單的筆記。但蘇菲和內森喚醒了我的想像。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使得這兩人的緊張關係像一幕低級的意大利歌劇,在經歷了情人間最令人痛苦的愛情衝突後,又重新和好如初?我想,他們可能都是瘋子,就像保羅和弗朗西斯卡一樣,互相折磨,共趨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