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了一大圈才回到這封信的主題上。斯汀戈,你可能還記得,多年前宣讀你祖母的遺囑時,我們都被她說的一筆錢搞得稀里糊塗。這錢是她在遺囑裡留給她的孫子們的,但卻一直沒有找到。這個迷現在解開了。你知道,我正在參與《南方聯邦之子》這本歷史書的編寫工作,我負責撰寫本地的內容。在寫到你曾祖父那一章時,我仔細翻閱了他與家人的所有通信,裡面有許多是寫給你祖母的。在一封1886年從諾福克發出的信中(他那時正為他的煙草公司出差在外,也就是該死的巴克.達可毀掉他之前),他說藏金幣的地點不在保險箱(你祖母顯然糊塗了),而是在北卡羅來納的老房子的地窖中,在一個用磚砌起來的儲物架的格子裡。我影印了這封信,現在就將複印件寄給你,因為我知道你對奴隸制感興趣。如果你想寫寫這方面的文章,這些寫得非常優美的信會給你意想不到的幫助。
這筆錢是賣一個十六歲的黑人男孩得來的。他的名字叫阿提斯特,是你祖母那兩個女僕德露茜亞和拉茜達的哥哥。這三個孩子是1850年底,你曾祖父從弗吉利亞的得茲堡拍賣場一起買回來的。那時他們已經是孤兒了。這三個黑人孩子都送給了你的祖母,兩個女孩在家裡做活,男孩大部分時間在別人家裡做做臨工什麼的。 接著發生了一件醜聞。在你曾祖父寫給我母親的信中,他比較隱諱地談到了這件事。顯然,阿提斯特在他的第一次性衝動時,對鎮上一個年輕漂亮的白人女孩進行了"不適當的冒犯"。這是你曾祖父的原話。這自然招致了滅頂之災。你曾祖父想到了一個當時任何人都會選擇的一條路。他把阿提斯特送到紐伯恩。他認識這兒的一個買賣黑奴的人販子,他們把黑人賣到佐治亞的布郎斯威克附近的森林中去採松油。他以八百美元的價格把阿提斯特賣給了這個人。這就是我們老家地窖裡藏的那筆錢。
但是,兒子,這故事還沒完。這封信最令人心碎的,是你曾祖父對這次災禍的結局的陳述。我早已發現,這故事增添了奴隸制的可悲與罪惡的色彩。我這樣說,你也許能猜到這故事的結局。原來,阿提斯特根本沒有"冒犯"那白人美女。那女孩是個癔病患者,不久後又指控另一個黑人男孩"冒犯"了她,後來被證明是假的。於是她的精神完全垮了,並承認她對阿提斯特的指控也是捏造的。你可以想像你曾祖父當時有多麼氣憤。他在寫給我母親的這封信中,說自己被一種犯罪感所折磨。他說,他不僅對一個黑奴犯下了不可原諒的過錯,拆散了一個家庭;更嚴重的是,他把一個十六歲的無辜孩子賣到了一個非人的地獄。他說他後來又是寫信,又是派私人郵差專程送信到布郎斯威克,願意不惜任何代價買回那孩子,但那時的通信既緩慢又很不安全,阿提斯特最終沒能找到。 你曾祖父在信中詳細描述了藏錢的地點。我在地窖裡按圖索驥,找到了那個地方,發現了這八百美元金幣。當我還是孩子時,我經常在那兒堆一些木柴,或藏一些蘋果或馬鈴薯什麼的,離那藏錢的格子只有五六英吋遠。你可以想像,在經過那麼多年後,這些金幣已大大升值了,其中有一些現在已是稀罕之物。我抽空到裡奇蒙德的一個古錢幣簽定人那裡,讓他估了估價。我想他應該是一個古錢學家。他提出用五千五百美元收購這些金幣,我接受了。這已是出售可憐的阿提斯特的價格的七倍。這本身應該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錢,但你知道,你祖母在遺囑裡說要把這筆錢平均分給她的每個孫子,否則對你的幫助可能會更大一些。你的姑媽們不像我,在這人口激增的年代,那麼深謀遠慮地只生了你這麼一個兒子,而她們——我那些不可思議的酷愛生育的姐姐們——總共給這世界添了十一張嘴,不僅個個健康,飢渴,而且全都窮得丁當響。因此,你在賣阿提斯特的錢中能分到的不到五百美元。我希望這周就能把支票匯給你,或最遲在把一切事務處理完畢之後……
愛你的父親 1947年6月4日
多年以後,我想,如果當時我能主動把這筆錢裡的相當一部分捐給全國有色種族促進會,而不是全部留下來的話,我可能已經得到了上帝的寬恕,減輕了自己的罪孽;此外,這件事還能成為罪惡的奴隸制的證據。作為一個年輕人,我非常關心黑人的命運,但最終我還是很高興地留下了這筆錢。在後來的許多年裡,黑人對奴隸制的控訴愈來愈強烈。作為一名作家(一個說謊的作家),我也從黑奴悲慘的命運裡獲取了好處。我像一個色情受虐狂一樣,陷入一種無可奈何的情緒之中:一想到阿提斯特,我就對自己說這是什麼世道,一朝為奴終身受苦;但同時,在1947年,我和任何一個黑人或"黑鬼"(我們那裡都這樣叫)一樣,太需要這四百八十五美元了。 為等父親的這張支票,我在大學生俱樂部多住了一段時間。如果精打細算,我可以用這筆錢過完整個夏天,或許還能堅持到秋季。可是住在哪兒呢?顯然,我已不適合繼續在大學生俱樂部住下去,無論是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是如此。這地方讓我感覺自己一天天變成行屍走肉。我一直無法擺脫這種情緒,甚至偶爾放縱自己也無濟於事。我在半夜裡跑到華盛頓廣場遊蕩,把手放在褲兜裡,偷偷地做些見不得人的動作。我知道,我的這種孤獨感已近乎病態,這種痛苦讓我幾乎無法忍受。我懷疑,如果離開曼哈頓的話,我會更加失落迷茫,至少這裡的街道房屋讓我感到親切,多少有一種家的感覺。但我承受不起曼哈頓高昂的物價;我甚至租不起房間——一個單人房間的房租就遠遠超過了我的支付能力。於是,我只得在分類廣告中尋找在布魯克林的住處。
6月裡晴朗的一天,我提著在海軍陸戰隊用過的挎包和手提箱,深吸著弗蘭特布西略帶鹹味的清新空氣,走出了位於教堂街的地鐵站。我走過一大片剛剛抽芽的梧桐樹,來到耶塔.齊墨爾曼夫人的公寓前。
耶塔o齊墨爾曼夫人的房子也許是全紐約最徹底、最肆無忌憚的單色調建築物,或至少在布魯克林是這樣。一棟用難以形容的木材和灰泥建成的樓房隨隨便便地立在那裡,大約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後修建而成。如果不是它那勢不可擋的令人震撼的粉紅色的話,這裡也許早已成為希望公園旁破舊的居家寓所了。從二樓的窗戶到樓頂的天窗,再到地下室的窗框,到處都是單調的粉紅色。第一次看見這房子時,我立刻想起米高梅公司的電影《奧茲的男巫》中一個城堡的場景。所有屋子全都是粉紅色:地板,牆壁,天花板,甚至每個房間的傢俱和每條走廊的陳設都無一例外,只是色彩有深淺之別,有葡萄酒的玫瑰紅色,也有泡泡糖那種挑逗的珊瑚紅。這是油漆工調色不勻所致。但不管在哪兒,都是粉紅,粉紅,找不到其他顏色,以至於我在耶塔.齊墨爾曼夫人傲慢的目光下,對我那間期待中的房間注視了幾分鐘後,先是被逗樂了,就像一個愛神之箭射中的人一樣無法抑制地放聲大笑,接著有一種掉進陷阱的感覺,好像被陷在芭利西裡糖果店,或金貝兒嬰兒用品商店。"我知道,你在想這顏色,"齊墨爾曼夫人說,"每個人都如此。但要不了多久,它會對你起作用的。我的意思是說,它真的非常漂亮,你會習慣的。而且,在這兒住過的人絕大多數都不會再喜歡別的顏色。"不等我再問什麼,她接著又說,她的丈夫蘇爾(她的亡夫)很走運地搞到了幾百加侖海軍用剩的油漆,這些油漆本來是用來漆……"你明白嗎?"她停下來,很可笑地把手指放在她那鼻孔朝天的鼻子旁。"偽裝工事?"我試著問。她回答說:"是的,是這樣。我猜他們的船用不了這麼多的粉紅色。"她還告訴我,房子是蘇爾親自油漆的。她就坐在那兒,滔滔不絕地對我說著。她看上去大約有六十歲,長相帶有一點蒙古人的特徵,那興高采烈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像笑容可掬的彌勒佛。
那天,我幾乎一開始就被她說動了心。首先,這裡價格便宜;其次,不管是不是粉紅色,她帶我看的那間一樓的房間十分寬敞,通風,向陽,而且一塵不染,乾淨得像荷蘭式的會客室。另外,房間還附帶有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裡面的抽水馬桶和浴缸白得刺眼,並未使用當時流行的薄荷色。這讓人覺得簡直有些奢侈。僅此一點就足以誘人了,更何況裡面還有一個坐式浴盆,那橢圓形馬上使我產生一種猥褻的聯想。但這正是我所期望的。同時,齊墨爾曼夫人建立起的一套管理制度也打動了我。她帶我到處參觀,一邊盡可能地詳細描述。"我管這地方叫耶塔自由大廈,"她說道,並不時用肘碰我一下,"我想讓我的房客都能盡情享受生活。他們大多是年輕人,我喜歡看到他們享受生活,但這並不表明我這兒沒有規矩。"她伸出那又短又粗的手指開始數起來:"第一條,十一點後不許放收音機;第二條,離開房間時隨手關燈,我不想給愛迪生公司多交電費;第三條,禁止在床上吸煙,一經發現堅決驅逐。我丈夫蘇爾的一個表兄就是這樣被燒死的,還附帶燒了一整棟房子;第四條,每週五交下一周的房錢。完了,就這些!其他一切都屬於自由範圍。正如我所說的,這地方就是為了孩子們能享受生活。不過,你要明白的是,我開的可不是妓院,如果你想叫姑娘,就帶她到你的房間裡,像紳士一樣保持安靜,並且在合適的時間打發她離開。如果能做到這一點,耶塔是不會找你麻煩的。當然,如果女士們想在這兒接待她們的男友的話,這條規矩同樣適用。公鵝想做的,母鵝也能做,我都會一視同仁的。如果說我討厭什麼的話,那就是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