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任不久的一天,叫我去他的辦公室。那張油光可鑒下大上小的棗形臉、紋絲不亂的鬍鬚頭髮以及充滿敵意的黃鼠狼般的眼睛讓我產生一個念頭,注重儀表乃至到了敏感程度的托馬斯.沃爾夫不可能對他有任何信任感。他示意我坐下,稍作寒暄便直奔主題,說我在"相貌"方面不符合麥克格雷公司應該遵守的標準。這是我第一次聽人把"相貌"這個詞用在形容一個人面容以外的地方。威塞爾又談到一些細節,令我更加迷惑。因為老好人范內爾從未對我或我的工作說過半句壞話,但現在看來,我的錯誤還不僅僅在服裝上,甚至政治傾向上也有問題。
"我注意到你沒戴帽子。"威塞爾說。
"帽子?"我回答說,"是的,沒有。"我向來認為帽子是用來御寒的,所以我只在冬季能想起它。兩年前離開海軍陸戰隊後,我還從未把帽子與工作聯繫在一起。戴不戴帽子是我個人的權利。所以,迄今為止,我還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麥克格雷公司的人都戴帽子。"威塞爾說。
"每個人?"我問。
"是的,每個人。"他的回答很乾脆。
其實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已經想起來了,麥克格雷公司的確人人都戴帽子。無論是早晨、中午還是晚上,電梯裡、走廊上到處都是草編的和軟毛氈的帽子。所有人的頭髮都剪成一樣的髮式,當然這是對男士而言,女士們(主要是秘書們)就另當別論了。看來,威塞爾的話太對了。我從沒發現這一點,但此時我意識到,戴帽子不僅僅是為了時髦,還是一種責任,是麥克格雷公司的一種習俗,就像這綠色大廈裡人人都得穿箭牌襯衣或裁剪得體的威伯-黑爾波儂牌法蘭絨襯衣一樣,不管你是發行員還是編輯。我居然如此愚笨,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與眾不同,但即使我現在意識到這些,湧上心頭的卻是一種既惱怒又竊喜的感覺。我忍不住馬上問威塞爾,而且借用他那種嚴肅的腔調:"請問,我還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兒嗎?"
"我不能批評你的閱讀習慣,也不想這樣做。"他說,"但對麥克格雷-希爾公司的僱員來說,看《紐約郵報》是不明智的選擇。"他停了一下又說:"這是對你善意的忠告。不用說,你當然可以在你自己的時間和地方讀你喜歡的東西!但作為麥克格雷公司的一位編輯,你不應該在辦公室讀那些激進派的東西。"
"那我該看些什麼呢?"我問。我習慣在每天午休時到四十二大街買一張《郵報》和一塊三明治,然後回到辦公室,消磨掉一個小時。《郵報》是我每天必讀的報紙。那時我並沒有什麼政治傾向,只是一個中立者。我讀《郵報》不是因為它刊登自由、激進的言論,也不是為了馬克斯.勒內的專欄。我對這些都不感興趣。我只是對它那大都市報刊的活潑的新聞文風和有關上層社會的報道著迷,比如關於倫納德.里昂的報道。我在回答威塞爾的時候,知道自己不會因此放棄這張報紙,但可以找一頂卷邊的平頂帽戴上。"我喜歡《郵報》,"我說,開始有些激怒,"那你認為我該讀什麼?"
"《先驅論壇報》也許比較合適,"他慢吞吞、冷冰冰地說,"要麼《新聞》也行。"
"但它們都是早上出版的。"
"那就看看《世界電訊報》或《美國紀實》,聳人聽聞總比激進要好一些。" "但《郵報》並不是激進派報紙。"我差點脫口而出,但馬上嚥了回去。可憐的威塞爾!儘管他像魚一樣冷冰冰的,我卻突然有點為他難過。我意識到,不是他想約束我,而是他不得不如此。(這難道是一個南方人對另一個南方人遲來的一點點歉意嗎?)他用這種方式告訴我,他對這些愚蠢無聊的約束也沒一點興趣。但在那種年齡那種地位,他是麥克格雷真正的囚徒,不得不同流合污,以換取那些不義之財。而我呢,至少我的未來世界是自由、寬廣的。我記得他乾巴巴地說"聳人聽聞總比激進要好一些"那句話時,我幾乎有些狂喜地在心裡暗暗說道:"再見,麥克格雷-希爾……"
但我缺乏勇氣立即走人,這讓我至今還為自己感到悲哀。我開始消極怠工,或者確切地說是罷工。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我每天早上準時上班,下午五點準時離開,桌上的待審文稿越堆越高,當然都沒看過。中午,我不再看《郵報》,而是到時代廣場旁的一個報攤買份《工人日報》。我讀它絲毫沒有賣弄之意。我一邊看,或者說盡量去看,並像往常一樣,一邊大嚼猶太泡菜和五香煙熏牛肉做的三明治,在這座綠色的盎格魯薩克遜要塞裡扮演著共產黨員和猶太人的雙重角色。這讓我覺得其樂無窮。我懷疑那時的我真有些瘋了,因為在被解雇的前一天,我帶著一頂敗了色的海軍陸戰隊的綠色帽子(就是約翰.韋恩在《愛娃.吉瑪的沙漠》裡戴的那種)出現在辦公室,帽子上面的裝飾與我的印度薄紗襯衣構成奇妙的搭配。我敢肯定,威塞爾一定看見了我這身可笑的打扮,而我的計劃是,在讓他發現我最後的叛逆行為之後揚長而去……
我在麥克格雷的生活沒有多少令人愉快的內容,但在二十層樓上眺望曼哈頓壯麗的景象卻是其中之一。那些摩天大廈、伊斯蘭寺院的尖頂,以及哥特式建築螺旋狀的高塔,總能喚醒我那逐漸麻木的意識;那些不再新奇的景觀總能讓我感受到真正的興奮和激動,讓我這個鄉下青年對未來充滿希望和憧憬。
窗外陣陣輕風吹拂著麥克格雷的綠牆。為消磨難熬的辦公室時間,我喜歡做一項遊戲,就是把一張紙從窗口扔出,然後看著它輕快地飄向空中,飛過屋頂,常常是在時代廣場上晃晃悠悠,最後落在那高樓林立"峽谷"裡,不見了蹤影。那天中午買好《工人日報》後,我突然心血來潮買了一管泡泡——就是現在孩子們經常吹的那種,當時是剛上市的新產品-回到辦公室,我便一口氣吹掉了一半,那些脆弱可愛、泛著五顏六色的泡泡馬上隨風飄去,一個接一個落入那灰濛濛的高樓絕壁之中。兒時的我曾有個願望,要把五彩繽紛的汽球放到天涯海角。現在,泡泡幫我實現了這個小小的早已被埋葬在記憶深處的願望。它們比我希望的還多,有的竟如籃球一般大小,像環繞木星的彩色衛星一樣,在下午的陽光中閃爍發光。突然,一陣風把它們吹向第八大街上空,在那兒飄浮著好像永遠不會落下。我高興得手舞足蹈,然後聽到一陣女孩子的尖叫聲和歡笑聲,一群麥克格雷的秘書們正從旁邊的窗戶探出身來,興奮地欣賞我的空中絕技。一定是她們的聲音驚動了威塞爾,他也發現了這個空中節目,因為就在那些泡泡朝東飄向那花花綠綠的四十二大街上空時,女孩子們的歡笑聲更響了。這時,他的聲音在我身後響了起來。
我想,威塞爾一定盡力壓抑著他的怒火。"你被解雇了,"他用生硬的聲音對我說,"你可以在五點鐘去領最後一次工資。"
"好吧。去你的,威塞爾。你開除的這個人將來會與托馬斯o沃爾夫一樣出名呢。"這些話我並沒有說出來,但它們一定在我舌頭上蠢蠢欲動,以至到今天,我仍覺得當時好像是說出來了。其實我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看著這可憐的小男人的一雙小腳慢慢地移出視線。一種奇怪的感覺驟然流遍我的全身。我好像脫下了一層悶熱的令人窒息的衣服,生理上的舒適感令我如釋重負,渾身輕鬆,或者更確切點說,我好像從煙霧瀰漫中掙扎出來,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九死一生。"范內爾後來說,用了一個準確的比喻,"那裡的人早晚都會溺水而死,而且連屍體都無從尋覓。"
五點早過了。那天,我很晚才離開,要收拾個人財物(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與一兩個友好相處的編輯道別,領最後一次工資——三十六點五美元,最後,帶著一股突然湧上心頭的莫名其妙的傷感去向范內爾告別。
這個孤獨、沮喪的酒鬼走進我的辦公室時,腳步有些搖晃。我正往公文包裡塞我寫的那些還算有點意思的簡介、書評,其中有我最喜歡的為岡德寫的那篇簡介,以及為《孔提基》冥思苦想寫出來的那篇短評。我有一種奇怪的預感,將來某個時候,它們會被輯成一組精彩的書評文集。
"他們連屍體都無從尋覓,"范內爾又說了一遍,"來,喝一點。"然後遞給我一瓶還剩下一半的老奧維荷特牌黑麥威士忌。他的呼吸裡有一股很濃郁的酒香,準確點說,他滿身是一股裸黑麥粗麵包的味兒。我謝絕了,不是想要戒酒,而是因為我那時只喝得起廉價的美國啤酒。
"不過,不管怎麼說你不該呆在這裡。"他說,揚脖喝下一大口威士忌,"這不是你該呆的地方。"
"我已經意識到了。"我同意他的說法。
"五年後,你就會變成公司的奴僕。十年後,你會成為一個老頑固。這就是麥克格雷要塑造的你的形象。"
"是的。很高興我要離開了。"我說,"雖然我的錢會鬧饑荒。但儘管如此,用你的話來說,這裡也不是一個發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