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菲的選擇 第1節 我的編輯生活
    這段時間裡要想在曼哈頓找一套便宜的公寓真是太難了,於是我只好到布魯克林尋找住處。這是1947年。我只記得這一年最令人愉快的是天氣,總是風和日麗,鳥語花香,好像老天被永遠留在了春天,令人心曠神怡。

    自成年以來,我一直是那麼失意。二十二歲時,我為我的作家夢而苦苦掙扎。我覺得十八歲時的創作熱情已快要耗盡,心中那燦爛奪目的無拘無束的火焰已變成一團有氣無力、忽明忽暗的點點幽光。這並不表明我不再渴望寫小說。我仍然懷著極大的熱情寫出腦海裡蘊藏已久的東西,只是每當我寫下精彩的頭幾段後,便再也進行不下去了。或許可以借用格特魯德o斯坦因對"垮掉的一代"那些准作家們的評價,我是"茶壺煮湯元,有貨倒不出"。更糟糕的是,我失業了,幾乎身無分文,只好像我的不少同鄉那樣,自我放逐到弗蘭特布西。於是,這猶太王國裡又多了一個孤獨的南方青年。

    叫我斯汀戈吧,這是我的綽號。這名字是我在故鄉弗吉尼亞上小學時得來的。當時我母親剛去世不久,父親實在無法管我,便把我送進一所學校。那真是一所好學校。那年我十四歲。在我無數的毛病中,"邋遢"可能是最突出的,於是我很快得了個雅號"斯汀吉"("臭氣熏天"之意)。不過時過境遷,多年來的洗心革面(實際上我早因羞恥感而幾乎有些矯枉過正了),這個刺耳的名字逐漸被人們念成了"斯汀戈"。到了三十多歲時,這個雅號慢慢地、悄無聲息地從我身上蒸發,就像一個幽靈就此離我而去。不過,我現在寫的仍然是那段時期的斯汀戈。如果你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如此詳細地敘述這個名字的由來,那麼你只需瞭解,我正在描述孤寂落泊、像久困洞穴即將發瘋的隱士時的早期的我。隨便吧,叫我什麼都可以。

    我很高興我失業了。儘管除了服兵役外,那是我一生中第一個(也是惟一的一個)拿工資的工作;而且失去它之後,我本來已很脆弱的財力更是雪上加霜。現在想起來,也許我這輩子根本就不適合坐辦公室。事實上,想想當初我對這份工作是那樣垂涎欲滴,而現在僅僅過了五個月就丟了它,反而覺得一身輕鬆。這真讓我對自己有些吃驚。在1947年,工作是那樣奇缺,尤其是在出版業,然而幸運之神偏偏降臨在我的頭上,讓我在最大的一家出版公司落下腳,擔任"初級編輯"——其實就是校對,這樣稱呼好聽一點而已。我的工資是每週四十美元,那時候美元比現在值錢多了。每到週五,我的桌上便會出現幾張薄薄的綠色鈔票,當然是扣了稅的。這是一個小個子的駝背女人辛辛苦苦地仔細計算後送來的,是世界上最有錢有勢的出版商發給我的每小時九十美分的苦力費。不過當時我並不怎麼沮喪。至少在剛開始的時候,我是懷著滿腔熱情和崇高的理想投入工作的。況且,這工作還另有誘人之處:可以在"21餐廳"吃午飯;與約翰o奧哈拉共進晚餐;用我那雙編輯的"火眼金睛",讓那些假裝淑女卻俗不可耐的女作家們照得原形畢現……  但很快我就發現,這一切都是不會發生的。一方面,這個出版社已在教科書、幾乎涉及所有行業的工業手冊以及科技刊物方面大獲成功,小說或非小說類文藝作品的出版只被當作副業。所以即使有像我這樣滿懷文學熱情的"初級編輯"的努力勞動,它推出的作家仍很難吸引那些真正關心文學的人們。比如我剛到那兒時,出版社正在推崇兩位"著名"作家,一位是早已退役的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某艦隊的海軍上將,另一位是前共產黨的交通員,他那本由別人捉刀的《我的錯誤》正列在暢銷書排行榜上。像約翰.奧哈拉這樣的作家,在這家出版社幾乎無從尋覓(我心目中有眾多成績斐然的文學偶像,但我一直覺得奧哈拉是那種可與之開懷暢飲直至酩酊大醉的作家)。而另一方面,分配給我的工作也實在讓人掃興。那時,麥克格雷-希爾出版公司(這也是我老闆的名字)缺乏文學氣氛,幾乎沒有在文學作品的出版方面取得過任何成就。由於長期從事技術類書刊的出版而且大獲成功,使他們把我為之效力的、渴望擁有著名的文化類書籍出版商斯克裡伯納或諾弗一般風采的普及讀物編輯部當作消遣之物,結果使得它像寄生在諸如亞拉巴馬o沃爾德或馬斯特集團之類的龐大集團身上的一個販賣來自日本的假栗鼠皮(且眾所周知)的一個小沙龍。

    所以,作為辦公室職位最低的人,我不僅讀不到那些哪怕是走過場的手稿,還不得不去啃那些令人生厭的所謂小說和文藝作品——那上面滿是斑斑點點的咖啡痕跡,或是骯髒噁心的手指印。這一切都顯示著作者們(或代理商們)的徹底絕望,麥克格雷-希爾成了他們最後一搏的機會。但是,當時的我年輕氣盛,滿懷著對英國文學的高度熱忱,以及馬修o阿諾德所堅持文學的嚴肅性與高度真實性,所以對稿件的要求近乎苛刻。我乾淨利落地打發掉上千本手稿,就像猴子拔掉身上那些厭惡的毛一樣,毫不手軟。站在麥克格雷大廈二十層樓上玻璃籠子般的房間裡——它位於西四十二街,是一座像塔一樣的綠色高層建築,外表精美卻令人沮喪——我掂量著自己對那些手稿的冷嘲熱諷,這是剛剛讀完《含混七種》的人所特有的心情,而此時,我的桌子上又令人沮喪地堆起了高高的充滿希望與蹩腳文句的手稿。不管它們有多糟,我都得為每一篇寫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簡評。剛開始時,我還覺得挺好玩,可以挖苦這些手稿,並從中體會到一種報復的快感,但一段時間之後,這無休無止千篇一律令人乏味的工作開始讓我厭煩起來。我厭煩煙籠霧罩的曼哈頓,厭煩為那些枯燥無味、死氣沉沉的蹩腳手稿寫無聊的評介文章。

    我保留了幾篇自己寫下的簡評,作為那一時期的紀念物。下面是我原封不動摘抄下來的一部分內容:  《高高的大葉藻》,作者:埃德蒙尼亞.克勞斯.比爾斯迪克。小說。

    新澤西州南部種滿小紅莓的沙丘上充斥著愛情與死亡。年輕的主人公威拉德.斯特勞薩威繼承了一大筆財產——一大片即將收穫的小紅莓。他剛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瘋狂地愛上了伊拉.布萊恩的女兒雷蒙娜。伊拉是左翼分子,也是小紅莓收穫季節的一個罷工領導人。這次罷工策劃周密,但最終因布蘭登——威拉德的闊爸爸而敗露。一天早晨,有人在小紅莓收割機裡找到了伊拉麵目全非、支離破碎的屍體。威拉德與雷蒙娜的關係因此長期緊張不和,最後幾乎同歸於盡。威拉德是一個像貓一般靈敏、並長著一顆普林斯頓式的聰慧大腦的年輕人。雷蒙娜則是一個"身段優雅苗條,卻掩飾不住心底淫蕩"的風流女子。

    就在我寫下以上文字時,我仍然感到噁心。我敢說,這是婦道人家、或者說是低級動物"創作"的最糟糕的小說。建議馬上退稿。

    噢,聰明、自負的年輕人!當我把這毫無用處、沒有絲毫價值的文學垃圾扔掉時,仍壓抑不住幸災樂禍的心情。我覺得我在麥克格雷的肋骨上輕輕捅了一下,因為它是那麼熱衷於出版這樣的"消遣"類書籍。這類書只適合《讀者文摘》之類的刊物。我並不為自己的行為而擔憂,雖然這可能會直接導致我被解雇。

    《水暖工的老婆》,作者:奧德麗.韋恩萊特.斯密勒。非小說。

    只看如此粗俗低級的書名,就知道它不適合登上麥克格雷的大雅之堂。正如書名所示,作者是一位已婚婦女。她嫁給一個水暖工,住在馬薩諸塞州伍斯特市郊。作者急切地想向所有人炫耀她與一位腦外科大夫的婚外情。她費盡吃奶的力氣想要營造一些羅曼蒂克的喜劇效果,結果卻寫得蹩腳乏味。她寫道,水暖工的生活跟醫生一樣,沒日沒夜地被呼來喚去;工作的性質也跟醫生差不多,總是與細菌打交道,帶著難聞的味道回家。文章一開頭便竭盡"幽默",但因功力太差簡直就是一推臭狗屎。看看這些小標題吧:"咚、咚、咚,馬桶裡的金髮女郎"、"排污神經導管"、"沖刷歲月"、"棕色書房"等等。這部手稿寄到時半干半濕,皺皺巴巴。按照作者信中所說,它已在哈柏、西蒙-斯凱斯特、諾弗、蘭登書屋、默洛、霍爾特、梅斯納、威廉-斯隆、萊因哈特,以及另外七八家出版社作了一次"環球旅行"。作者還在這封信裡表露出破釜沉舟之心。她說這份手稿是她一生心血的結晶,並且(我決不是在開玩笑)還隱約透露出自殺傾向。我非常討厭與誰的死牽扯到一起,但這本書仍然是絕對不能出版的。退稿!(我為什麼非得讀這些臭狗屎一般的東西?)  我的上司是這樣一種人,他讀我所有的評述文章,與我們的老闆共同分享我的覺醒,以及這個龐大帝國裡令人窒息的一切。要不是因為他,我不會寫上面這些評述文章。他叫范內爾,愛爾蘭人,總是睡眼惺忪,但頭腦睿智,屢遭挫折卻還能自得其樂。他在麥克格雷已工作多年,在諸如《泡沫》、《橡皮》週刊、《修復術世界》、《殺蟲劑》,以及《美國礦工》之類的刊物當編輯,直到五十五歲時,才被安排到這個不太重要的、"工業化程度"不那麼高的部門來。他在這兒可以優哉游哉地坐在辦公室裡,嘴上叼著煙斗,讀葉芝和傑拉德.曼利.霍普金斯。我常常想,他肯定是一邊寬容地瞄幾眼我那些刻薄的文字,一邊在心裡盤算著早點退休回老家去。我對麥克格雷的譏笑和評述的格調常常能逗樂他而不會惹惱他。范內爾早已習慣了死氣沉沉的麥克格雷。他與公司所有的員工一樣,就像被裹在一隻巨大的蜂巢裡,即使最有活力的人也早被叮得麻木不仁了。他知道,要我找到一本可以發表的手稿的可能性不到萬分之一。我想,他會覺得我開的玩笑是無傷大雅的。我曾寫過一篇較長的自己特別滿意的評述文章(或許不是最長的),我想,它可能是我為數極少的裡面含有憐憫之類的感情色彩的簡評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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