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廟口夜市中。
大部分的攤販開始收攤清洗,喧囂的廟街漸漸沉靜。
徐季甄卻領著一群人,往廟口前進。
她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頭髮紮成馬尾,身後跟著幾個少年、少女,快步往另一頭走去。
「阿甄啊!發生什麼事了?」賣滷肉飯的老闆頂著啤酒肚問道。
只見她拿著一根球棒,沒有回頭。
「有個混帳,喝了酒之後膽敢欺負我的人,今天要給這酒後亂性的傢伙一點教訓。」
滷肉飯老闆望了望,廟街另一頭也已經聚集了好幾個年輕人,抽著香菸,雙方互嗆的聲音都不小。
「阿甄,女孩子家小心點。警察等會就會來,你要處理的話動作快一點。」
攤販們似乎對這樣的場景習以為常,老闆叼著菸,一邊洗著大鍋、一邊提醒徐季甄,不過他也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因為雙方已經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隔壁麵攤的老闆娘搖了搖頭說道:「唉!現在的年輕人火氣真不小,書不好好念,成天打架鬧事。」
「是沒錯啦!不過話說回來,阿甄也很可憐,她爸欠債跑路這麼多年,要不是她變成這樣,她兩個妹妹恐怕早就遭殃。」
滷肉飯老闆和麵攤老闆娘聊了起來。
「聽說她小時候很乖?」
「乖啊!我兒子跟她同班,她小時候又乖又聽話,好可愛。」
「真是的,現在怎麼變這麼『恰』?」
「沒辦法,環境造成的啦!」
兩人一邊說一邊收拾餐具,對於廟街鬧事,他們也早就習慣了。
徐季甄此時早已聽不見旁人說些什麼,她的一幫朋友昨晚哭哭啼啼地告訴她,對方約她們出去唱歌,喝了酒後就對她們毛手毛腳,徐季甄一股怒氣沖上心頭,帶著人就找對方理論。
一群人的吆喝聲不斷從她耳邊劃過,棍棒齊飛,這些她不怕。她知道,她怕的是心中那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
那天,她紮著兩條小辮子背著書包回家,一進家門就看見媽媽在客廳裡哭。媽媽告訴她,爸爸丟下她們離家出走了。自此,她的童年記憶,便被家中債務和一大堆討債兄弟的嘴臉佔據。
頓時,她舉起球棒用力一揮,直接朝對方一個少年的背部打去,就像她好想揮去心中那些難過的回憶,卻發現它們怎麼也打不散、揮不掉。
爸爸工廠倒閉,帶著身上僅剩的一點現金跑路去越南了,一直在當家庭主婦的媽媽,面對上門討債的債主,慌得根本不知道該怎麼應付。
兩個妹妹被這些人粗暴的口吻嚇得躲在桌子底下哭,徐季甄瞪著大眼睛,看他們把家裡的東西一件件搬走。
「你們要做什麼?」她看見電視機被他們搬起,便緊緊抓著自己的書包,鼓起勇氣,大聲問了一句。
「囉嗦什麼?」那人對著她大吼。「你爸欠我們多少錢你知道嗎?」這些人用鄙夷甚且污蔑的眼神望著她。「我看你長得還不賴,等你長大一點,再給我們抵債好了。」
才小學的徐季甄還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不過那人說完後,所有上門討債的男人們開始露出不堪的笑聲,一雙雙不懷好意的眼神不斷打量她和兩個妹妹。「還有兩個小的,哈哈!」
季甄小小的拳頭緊握,她看見媽媽和妹妹們不斷哭泣,卻拿這些人一點辦法也沒有,那些噁心的笑聲不斷繚繞在她耳邊,時至今日,她怎麼也忘不了。
她拿著手上的木棍猛力揮著,她不讓自己懦弱、不讓自己害怕,更不容許,再有人欺侮她。
軟弱的媽媽和年幼的妹妹讓徐季甄從那一刻起知道,這世界再也沒有人可以依靠,她開始放下書包,學著怎麼跟人家怎麼吵架、怎麼大聲說話,讓自己變成可以保護家人的「大姊頭」,什麼太妹、不良少女的封號她也不在乎,她只知道,現在只要她一瞪,鄰居們便不敢在她家門口閒言閒語,書她不念了,混出點什麼名堂來比較重要。
「警察來了!」
遠遠傳來呼嘯的警笛聲,徐季甄看見對方的人多數已經掛綵,便滿意地嗆聲說道:「下次不要再讓我遇到!我們走!」
她順利地給對方一點教訓,她要用拳頭告訴他們,不是女生就好欺負。她領著人就要走,冷不防她悶哼了一聲,後腦杓突然挨了一棍。
「是誰……」
她猛然回頭,眼前黑了三秒鐘,她深吸了一口氣奮力睜開眼,一群人早已一哄而散,她也連忙丟開手上的棍子。
「閃人!」
警察又要來多事了,她領著人往廟街小巷跑去。
這裡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什麼巷子通往哪裡、什麼地方最好躲,她都一清二楚。國中後她就在這裡長大,在她心中,自己已經用雙手印證了她想要證明的一切。
「甄姊,你沒事吧?」
「沒事。」
她坐在巷裡一張廢棄的椅子上,低垂著頭稍做休息。沉靜不語的她,和方才揮著木棍的模樣大相逕庭。
她的雙眸黑白分明,閃著比同年紀少年更加深沉的眸光,卻又藏著一絲連她自己都以為已經消失的純真。
或許她再也無法回到過去,不過季甄告訴自己沒關係,重要的是現在再也沒有人敢看輕她。
她抬起頭問道:「條子走了嗎?」
「沒看到人,應該都走了。甄姊,今天你真猛,連揍了三個人,我們去唱歌慶祝慶祝。」
一群人起哄,徐季甄想了想說道:「你們去吧!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
後腦的傷隱隱作痛,但她不想掃大家的興,獨自先回家。
此時夜市的攤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她一個人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腳步卻有些不穩。
遠遠的,她看見一個年輕人背著大背包,朝她的方向走來。
她瞧了一眼,便知道一定又是觀光客。
這年頭國外很流行「背包客」,把家當一背就往他們嚮往的國家自助旅行去,眼前這個看起來像混血兒的高大男生,一手提著大包小包的夜市小吃,一手拿著觀光地圖,看來是剛逛完夜市準備回去。
此時,徐季甄瞥見巷口鑽出了一個乞丐,往地上一趴,開始向這觀光客爬行過去。他在這人面前裝聾作啞,端出一個盤子猛向他點頭,乞丐一副可憐樣,但站在後方的她卻看得一肚子火。
「又在騙人了,到底要騙多少觀光客的愛心?」她嘴裡喃喃念著。
果然,男子對眼前這又瘸又啞的乞丐動了同情心,掏出皮夾就要丟錢。
「別理他!」
她實在受不了這乞丐的行徑,她從小在這裡混到大,早就知道他根本是好手好腳,以前不想戳破,但今天她實在隱忍不下。
「他是裝的,別被騙了。」
她用她唯一會的語言阻止男子的動作,也不管眼前的人聽不聽得懂中文。
很意外的,男子抬眼看了她後,用中文問道:「你說這人是騙子?」
徐季甄見他聽得懂中文,對他點頭說道:「是啊!他這樣騙錢很多年了,專門騙你們這些觀光客。」
這個夜市是著名的觀光景點,來往的外地遊客甚多,乞丐就是看準這點,裝聾作啞乞討。
只見男子收回原本要給錢的手,地上的乞丐見狀,氣得破口大罵:「你是什麼意思?」
「看不下去了!」
「你這樣擋我財路是討打嗎?」
「討打的是你。」
徐季甄雖然說著狠話,不過從她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一股發自內心的正義感。「你不是啞巴嗎?現在倒挺會吵架的!你騙別人就算了,你沒看見他是很窮的背包客嗎?你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男子聞言,稍稍愣了一下。
「你!好,給我記著!」乞丐見自己的行為被識破,惡狠狠地瞪了季甄一眼後,便匆忙離去。
而收起錢包的男子,帶著一絲笑意看著徐季甄。
他手中的錢包、身上的衣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名牌貨,只是從來不知道該怎麼洗衣服的他,自從獨自出遠門旅行後,便很少打理自己的衣著外貌,加上旅途中他什麼地方都玩,才會看起來一身破舊髒污。反正這些名牌服飾他唾手可得,沒什麼好心痛的,不過眼前的女孩兒看來是壓根不識貨。
「這位小姐,謝謝。」他很有禮貌地微微點了頭,身上散發著一股優雅氣息。
「不……客氣。」徐季甄斷續地說著,她的後腦杓隱隱作痛。
「你聽得懂中文啊?」
她努力定眼瞧著眼前應該是混血兒的「外國人」,瞧他鼻樑高挺、眼珠又是棕藍色,不過黑頭髮黃皮膚,想來應該是有華人血統。
「是的,我會說中文……」
「小姐!你怎麼了?」
男子訝異地看見本來好端端的徐季甄突然往後一倒,他連忙伸手扶住她,卻發現她已經昏過去了。
「小姐!你醒醒,你還好嗎?」他連問了好幾聲,都沒有回應。
徐季甄在覺得眼前突然一片黑後,身體便失去重心,毫無預警地暈倒了。
半小時後
離夜市最近的一間醫院內,仲子璽看著他剛才送來的女孩。
「她怎麼了?」他問著醫生。
「她後腦受到撞擊,有腦震盪。」醫生看著徐季甄的X光片交代道:「要再做進一步的檢查,以免有後遺症。」
一旁的護士將單據拿給仲子璽。「先生,請您請先至櫃檯繳費。您的朋友健保費欠繳多時,所以須自費。」
醫護人員以為仲子璽是她的家屬,而仲子璽也沒聽清楚什麼健保、自費的,看了單據一眼,便至櫃檯把費用全數繳清。
「我在哪?發生什麼事了?」
不久,徐季甄驚醒,用甚是不安的口吻問著。
「你在醫院。」
「我怎麼會在醫院?」
仲子璽可以感受到,眼前這個才剛清醒的女孩,心中明顯缺乏安全感。他用沉穩的口氣對她說道:「你在夜市昏倒了,我送你過來的。」
「我昏倒了……」徐季甄喃喃地說著。
「對了,那時我突然覺得頭好昏,然後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她摸摸自己的後腦杓,逐漸想起當時的情況。
「醫生說你是腦震盪,還要再做些檢查。」
仲子璽說著,徐季甄想起他是那個「背包客」,接著便瞄到他手上的收據。
「這是我的醫藥費?」
她看著上面的數字,嚇了一跳。「怎麼這麼貴?」
「好像是健保費沒有繳。」
「那……你幫我付了這些錢?」
仲子璽點點頭。
「這怎麼可以?你身上應該也沒多少錢吧?」
徐季甄認為他是刻苦的自助旅行者,一個不認識的人幫她繳了這麼多醫藥費,她怎麼過意得去?
「你的旅費都花在我這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我一定會還你的。」
「你先好好做檢查再說吧。」此時仲子璽靜靜地望著她,緩緩說道:「我怎麼覺得好像……以前見過你。」
徐季甄定眼瞧了瞧他,問道:「我們認識嗎?」
「你好像我的國小同學。」仲子璽回憶著,不過他待在台灣的時間不長,沒有太深刻的印象。
方才幫徐季甄繳費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她的名字,不過事隔多年,他一時想不起來。
此時,突然聽見徐季甄忽然大聲說道:「啊!你是粽子!」徐季甄看著他藍色的雙眼,大聲地說道:「對啦!我小學有個同學是混血兒,可是才念了一陣子就離開了。」她認真地看著仲子璽,興奮地說道:「你就是那顆「粽子」啊?怎麼變了這麼多,我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聽到自己幼時的綽號,仲子璽露出了一抹笑容。這趟來到台灣,就是想要重溫童年時的回憶。
「你也變了好多,我現在才認出來。」
不過這無意的一句話,卻讓病床上的徐季甄迅速垂下眼睫。
「是啊!我變了很多吧!」她眼眸流轉地說道,夾雜著複雜的思緒。
幼時的她是個天真可愛的小女孩,時常拿獎狀,老師都說她乖,現在……自己就是別人眼中的不良少女吧!
她輕哼了一聲,沒有怨誰,像是在嘲笑自己。
仲子璽敏銳的雙眼很快就看出來徐季甄心中有話,他沒有點破,只是和緩地說道:「我沒有別的意思。」
「嗯。」她稍稍沉默了一會。「你那時候怎麼突然會轉學啊?我聽說你到國外了。」徐季甄轉了話題。
而正看著她的仲子璽,沒有立刻接話。他閱人無數,在徐季甄叛逆的外表下,他看見她一如幼時的清澈雙眸。
是什麼改變了她?他低眸望著,不禁感到好奇。
不過徐季甄見他沒有回應,馬上說道:「我瞭解,對不起,我多問了。」
「你瞭解?」仲子璽不免有些訝異。
不等他反應過來,徐季甄便緩緩說道:「我爸也是這樣,躲債去了,留下媽媽和我們。不過你比較好,一家人一起走。」她盡量說得雲淡風輕,好像這些事都已經過去。「不過我已經不怨他了,聽說他現在在越南,說不定過得很好。」
仲子璽不發一語地看著她。單單這幾句,他便明白徐季甄這幾年來遭遇了哪些事。而她壓抑自己心頭的思緒,好像在強迫自己成長,這一切他全看在眼底。
不過,當徐季甄問他為何這麼小就離開台灣遠赴他鄉時,仲子璽正想著她的轉變,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也不太願意主動提及家世,而沒有答話的他,竟讓徐季甄誤認為他和自己一樣,有著不想讓人多問的過去,她的單純著實令他莞爾。
而仲子璽因為旅遊不太打理的外表,也讓她誤以為他的生活不是很好過。
「你是去美國嗎?」
「是的。」
「現在你家裡的情況好點了嗎?」
「嗯。」仲子璽也只是敷衍地應著。
「聽說現在歐美很多人都流行這樣自助旅行,不管身上有沒有錢,都要趁年輕多出去走走。」徐季甄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問道:「你就是這種背包客對嗎?」
仲子璽笑了笑沒有回答。她只說對了一半,不過剩下的他也不想解釋。
突然,只見到她眼睛一睜,高聲說道:「對啦!你現在身上都沒錢了吧?都是我害你的。」
她想起那嚇死人的醫療費,愧疚地說道:「我一定會盡快還給你的。」
「沒關係。」
「怎麼可以沒關係?我從不欠人家錢。」
「你如果真的有錢,你的健保費用就不會到現在還積欠著。」
只不過他的話,徐季甄一句也沒聽進去,依舊只想著是她「害」他的。
「這樣你是不是連住旅館的錢都沒有了?你的錢都拿去繳我的醫療費了吧?這樣怎麼辦?」
「你不擔心你自己,卻老想著別人?」
「因為是我害你變成這樣的啊!」
仲子璽特別望著她說話時的晶亮雙眼,他看見她瞳底透著的單純、和不願牽累別人的善良。他笑笑說道:「無所謂,我哪裡都能睡。」
這趟旅程他就是要自己體驗以往不曾有過的生活,從印度到日本,現在到了台灣,他連東南亞的「船屋」都睡過,下一趟還準備到尼泊爾。
以往爾虞我詐的日子他已經過膩了,想要探尋生活中不一樣的意義。
「聽起來,你過得比我還辛苦。」不瞭解他真正生活的徐季甄,以為仲子璽的生活總是餐風露宿。
「這樣好了!我用每個月打工領的薪水還你一點錢,在還清之前,你就先住我那。」
「嗯?」他身上當然不會沒錢,只不過他非常訝異徐季甄竟會這麼說。
「不然你還有地方住嗎?」
「你是女孩子,這樣不會不方便嗎?」
「哈!不用擔心,真要擔心的話,就擔心我會不會欺負你吧!」徐季甄用「恰查某」的口吻說著,她當「大姊頭」不是第一天了,無論同性、異性她都習慣把大家當成好兄弟。
「再說,把你身上的錢都用光了,我實在過意不去。這段時間你就住我家,我會好好照顧你。」
聽到一個女生說要好好照顧自己,仲子璽唇邊不禁泛起一抹微笑,雖然口氣帶著「江湖味」,但她思想單純、心地善良。既然她這樣說,仲子璽便應允她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