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後
正月十五,代國新都牛川城。
太陽照著草原山林,大地呈現出勃勃生機。今天是代國復國之日,也是年輕代王拓跋圭的即位暨擇妻大典。王宮前人頭攢動,各部落的旗幟漫天飄舞。
儀式帶有濃厚的部落貴族風尚,圓形石台鋪設著華麗的氈毯,高大的祭塔上供奉取自大鮮卑山象徵著不忘祖先的泥土、神靈崇拜的石頭,和代表族人牲靈圖騰與好武習俗的牛角羊頭、箭簇軟弓。
拓跋圭與宗室八姓的長老們以黑氈蒙頭,面西而跪,手持焚香叩拜蒼天神靈。跪於他身後的姻親世家和各部文武大人也隨其敬拜,不一會兒,當鑼鼓齊響時,拓跋圭與八大長老同時揭開頭上的黑氈,高喝一聲,宣告新王即位儀式結束。
隨後是輕鬆愉快的活動──王上的擇妻大典。
為了看清楚王上即將冊封的王后與妃嬪,人們不約而同地往祭台前湧。
主持儀式的是掌管王族事物的南部大人長孫嵩,此刻他站立在台上,高聲喚著世代與拓跋部通婚的慕容、獨孤、賀蘭等部選出的適齡女子的名字,並介紹她們的家世。那些以薄紗覆面的女子則應聲走到台上揭開面紗,接受各位大人和族人們的核對和讚美。四部大人與八大宗親的長老們將從這些女子中選定十名,最後由大王加蓋印璽,正式冊封。
當面紗揭開,台上美麗的女子立即引來陣陣喝彩,可是在這個熱鬧的過程中,真正的主人拓跋圭卻心不在焉,他的思緒正飄過身邊的長老和風情萬千的美女,在往事與未來間激盪──
先祖拓跋什翼犍為王近四十年,奮發向上、勵精圖治,終於使代國成為北方諸國中最強的一個。然而,當拓跋什翼犍試圖將落後的部落聯盟制導向國家政權時,卻引起舊貴族的不滿。就在拓跋圭出生前幾個月,聯盟內的長孫部落首先發難,欲刺殺拓跋什翼犍。在平息內亂,擒殺兇手時,拓跋圭的父親──太子兼王位繼承人拓跋寔喪生。因此,拓跋什翼犍對身為遺腹子的拓跋圭給予超乎尋常的關注和愛。
可惜在拓跋圭六歲時,代國王族內亂,拓跋什翼犍死於逆子之手,前秦趁機攻破代國。身為代王繼承人的拓跋圭屢遭追殺,最險的一次是九年前在善無被叛賊劉顯下毒追殺的那次,當時若非王氏父女相救,他一定難逃劫難。
如今,他終於不負眾望、復國成功!
一聲銳利的鷹嘯響起,抬頭一看,拓跋圭只見一隻巨鷹掠空而過,他的心為之振奮。銳利的目光越過各部大人,越過美麗的少女,越過寬闊的大草原和連綿起伏的蒙古高原,直逼那塊讓他心馳神往、熱血沸騰的神秘土地──中原。
是的,他要像那雄鷹一般無所畏懼地展翅高飛,帶領他驍勇強悍的山野部落征服那塊富饒肥沃的土地,邁向地域廣闊、文化豐富、人口密集的文明世界。
當目光再次落回台前,他旋即被一個獨坐於人群後高高的柵欄上,姿色絕佳、表情怪異的女子吸引,她豐富多變的表情和身上那種孤獨神秘的氣息深深撥動了他的心弦。
她是哪個部落的?他驚艷地想,這麼美麗的女子為何沒在選送的行列中?
看她膚色白皙紅潤,像是鮮卑人,但烏黑的頭髮和纖細的身材又不像。她有一張非常漂亮的心型臉蛋兒,端正的鼻子下,輪廓完美的小嘴兒正不停地翕動著。
她是今天到場的女人中,唯一沒有盛裝打扮的,可是一襲簡單的衣裙和隨意綰著的長髮更突顯她的秀氣和清純。她手中甩著牧羊鞭,面對祭台或嗤鼻、或瞪眼、或吐舌,嘴裡不知道在嘀咕什麼。
最讓他好奇的是,周圍的人們都害怕她似的躲避著她,可她絲毫不在意,只是自得其樂地做著鬼臉。她的表情惹得他想笑,可是他不能笑,因為他在這個時候的任何一個笑容,都意味著給了某個女子終生的承諾。
轉開視線,克制著不去看她,他一心盼望無聊的擇妻盛典能盡快結束。
「依王上看,這幾位女子如何?」一聲詢問將他遠颺的心思拉回。
聞聲轉頭,看到身邊的宗親侯荃正關切地望著他,但他無意透露自己的心思。
對他的沉默,侯荃瞭然地微笑道:「吾王毋須多慮,臣只想祝賀王上,各位姻親們可是將最美的女兒都送來了!」
「是嗎?」拓跋圭信口回應著,視線轉向台前的女子,發現南部大人身邊已經站立了十餘名不再蒙面的女子。
見他神色平淡,侯荃湊近,低聲向他介紹道:「王上,那位紫衣姑娘是後燕慕容垂的女兒慕容秋雁,她是北方最美的女人。那個穿紅色長裙的是賀蘭倩……」
「賀蘭家的?她與賀蘭木是什麼關係?」拓跋圭打斷了他的話。
「正是他妹妹。」侯荃用一種知情的口氣回答。
拓跋圭看向那名紅衣女子,而她正用誘人的目光望著他。
與其他女子比,她個子很高,也很有勇氣,可要說美麗的話,卻比不上站在她身側的慕容郡主。
那位郡主,一與他的視線相接,立刻羞澀地垂下了頭。
果真是絕世美女!她嬌羞的表情和美麗的容貌令拓跋圭暗自稱讚。
目光再回到仍癡迷地注視著他的賀蘭倩身上,拓跋圭想起了她的哥哥──
幼年逃亡時,拓跋圭曾投靠母親的娘家賀蘭部,可他的小舅舅為了錢財想出賣他。這事讓賀蘭木知道了,就偷跑去告訴拓跋圭,才讓他得以逃走。後來他小舅舅懷疑是賀蘭木洩密,就將他抓起來審訊,但賀蘭木寧死不承認,後來被放了。從此拓跋圭與賀蘭木成為朋友,並對他始終懷著感恩的心。如今,賀蘭家將女兒送來,分明是希望他能擇其為妃,看來這是他報答的時機了。
過去一直在逃亡,拓跋圭無暇考慮娶妻之事,現在復國大業已成,他必須按照傳統成親,利用姻親關係穩固並擴大勢力。冊封王后、妃嬪,是為了王室的興旺與後繼有人,因此他不反對由聯盟安排他的婚事,對娶什麼樣的女人,他也無特殊要求,只要人不醜、個性好,能替他生兒育女就行!
如今,眼前這位女子似乎很不錯,於是他對那雙緊盯著自己的鳳目微微一笑,而這小小的笑容立刻令那雙鳳目陡然變大,眸中盛滿驚喜和期待。
當然,年輕的君王也沒有忽略其他女人,特意給了慕容秋雁同樣的微笑,讓那女子羞容如雲、笑靨如花,而他則滿足地轉開了視線。
慕容家族將是他實現抱負的最大助力,而他知道有了他剛才的那番表現,這兩個女子必定會被選入後宮。
有這樣甜美的女人相伴,生活應該會很有趣!
他愜意地靠回椅背,彷彿完成了一件任務似的再次望向歡騰的人群和四周的草原山林。不期然地,那個衣著簡單、行為獨特的漂亮女孩再次進入眼簾,並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視線。
彷彿受無形的力量牽引似的,拓跋圭沒有細想,起身離開了正為他的后妃人選展開熱烈討論的大人們,走進身後的大殿,那裡有條長廊直通側門……
***
王若兒從來不知道自己有多美麗!藍天、白雲不曾告訴她,她有動人心魄的笑容;羊群、草原不曾告訴她,她有漂亮的眼睛和最美的頭髮;就連疼愛她的乳娘也不曾告訴她,她有細膩嬌嫩的肌膚和美妙迷人的身段。
十八年來,她一直是孤獨的,因為她的天賦,她成為孤獨的女孩。在她的生活裡,只有牛羊馬兒是她貼心的朋友。
當她坐在高高的柵欄上,看著那些公認是最美麗的女人走上台去,在她思念了九年的男人面前盡展風騷時,她覺得很不平,也很失落。
「笨蛋!我當你是麟鳳龜龍,你卻與其他男人沒啥兩樣!」她揮動手裡的牧羊鞭抽打著木柵,彷彿直挺挺立在那兒的木柵正是她口中的笨蛋。「王上又怎樣?一個男人配一個女人是老天爺安排的!」
喘口氣,睨一眼台上癡笑的美人,她再抽打一下木柵,撇嘴罵道:「哼,讓這種只會邀美獻醜的蠢女人纏死你才好!」
九年的期待和思念,她早已將他塑造成蓋世的英雄,相信他會乘著月光飛來,帶她遠離邪惡的天神。如今他真的出現了,卻不是為了拯救她,而是為了娶那些只會傻笑的女人,她怎能不失望?
她是誰?難道自己的擇妻大典冒犯了她?
靠在柵欄邊的樹上,拓跋圭對這個似乎是在咒罵自己的女孩驚訝不已。
她身穿粗布圓領長裙,外套彩繡裲襠(注一),腰間紮了革帶,裙擺下露出穿著高筒鹿皮軟鞋的腳。
從她的腳和纖細的骨架看,她的個子應該不高。這麼一個小人兒為何獨自在這兒,既沒有朋友相隨,也沒有親人陪伴?
正揣測時,她的咒罵讓他的表情陡然一變,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兩條腿的蝦蟆難找,四條腿的可不少,那樣的女人有啥稀罕?缺心眼的大王不是笨蛋就是色蛋……」
「你罵誰?」一聲笨蛋已夠他受,再加個色蛋可把血氣方剛的君王惹惱了。
從沒想過會有人靠近,全副心神在台上的若兒聞聲跌落木柵。
拓跋圭走近,隔欄看到她正瞪著受驚的眼睛狼狽地站起來。
可當若兒看清眼前的不速之客時,臉色一變,一個字沒說,轉身飛快地逃了。
就在兩人相視的瞬間,一種熟悉的感覺猛地襲上拓跋圭心頭,尤其那對黝黑而明亮的眼眸立刻攫住了他的心。
她到底是誰?為何有種熟悉感?看著消失在木柵外的身影,他疑惑地想。
「那牧羊女是魅眼妖精,王上不要接近她。」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似的,跟隨他多年的護衛柯石在他身後說道。
拓跋圭身長七尺,已屬魁偉,可這名護衛比他還高一個頭,小樹般粗的胳膊和一身健壯的肌肉給人強烈的壓迫感。
「牧羊女?魅眼妖精?」拓跋圭皺眉,心頭卻驀然出現一雙極其相似的亮眸。他驚喜地追問:「她是鮮卑人?」
「不完全!她娘是鮮卑人,她爹是柔然人與匈奴人的混種。」柯石粗略地說。
「這就難怪了。」想起那女孩烏黑的頭髮和纖細的骨架,那正是匈奴與柔然的特徵,拓跋圭心頭若隱若現的亮眸愈加清晰。他若有所思地問:「她果真有鮮卑人神秘的力量和柔然人預示的能力嗎?」
「聽說是這樣!」
拓跋圭眉頭一揚。「我們來此不過三日,你怎能知道得這麼多?」
柯石咧嘴傻笑。「王上是一國之君,進出有大人相陪,起居於華殿之中,所見所聞儘是美妙之事,哪像我這類粗人,混跡於村民士兵中,聽雜事看百人?」
拓跋圭笑道:「你說得沒錯。不過她看起來那麼年輕,能有什麼法力?」
「王上可別小看她,據說她的眼睛能魅惑人心。」衛士提醒道:「雖然她只是個牧羊女,但她能讀會寫,能馴服最烈的野馬,能讓人做出不尋常的事,能讓想非禮她的男人失去男子雄風。反正大家都說,王若兒是碰不得的女人。」
王若兒?!
彷彿流星劃過夜空,拓跋圭渾沌的心透亮了,歡跳了。
是她!難怪在與她相見時,他會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蟄伏心頭多年的嬌顏,伴著動人心魄的明眸清晰躍出,與不久前所見的麗容重疊,九年前的往事歷歷在目……
☆
樹影幢幢,山風淒涼,秋夜迷霧遮蔽了月亮的光華。
一串沉重的腳步聲驚起山林裡棲息的山雀,它們「忽」地振翅飛離,劃破山野的寂靜,幾個高大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亂石雜草坡上。
「人呢?!」一個男人粗聲地問,得到幾聲模糊的咕噥做回應。
「準是跑了。」
「不可能,四處找找。」男人大吼一聲,幾個人快速散開,四周恢復安靜。
坡底的灌木叢響起一陣窸窣聲,接著是一個男孩的聲音。「好險!」
他撥開灌木想站起來,卻被身邊的人兒猛力一拉,一屁股跌回原處。
「你幹嘛?」他吃驚又生氣地瞪著身邊魯莽待他的人。
拽他的女孩毫不在乎他的怒氣,輕聲道:「他們並沒有走遠。」
聽她語氣篤定,男孩不信地往山坡上看,可是濃霧中什麼都看不清楚。
正想開口,他突然被女孩壓進灌木裡,並趴在他身上。而一壓一倒的過程中,女孩的嘴正巧撞在男孩的嘴上,兩人都是一愣,錯愕地瞪大眼睛注視著對方。
很快地,女孩回過神來,小小的手掌一把蓋住男孩的嘴巴。「他們來了。」
剛被她的唇碰過,正如火燒灼般的嘴現在又被她緊緊摀住,而且身子還被她壓著動彈不得,男孩很是不悅,用力推她,想將她推開。
可女孩立即低聲警告道:「不要吵,你想被殺死嗎?」
她嚴厲地望著他,當與她亮得出奇的眼睛對視時,九歲的他無由一顫,隨即忘了反抗,只是呆呆地望著那雙已經轉開的晶亮黑眸。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將他的注意力喚醒,他渾身緊繃地等待著。
幾雙大腳出現在灌木前,嚇得兩個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霧太大,什麼都看不清,那小子一定跑了。」站在灌木前的男人粗聲說。
「怪冷的,我們回去吧,領主責罰時,只要大家說法一致,就不會有事。」
「也只能如此,王孫自有王孫命,就連老天爺都幫他!」
他們接著悻悻然離去,並沒低頭細看腳邊的灌木叢。
一直等到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女孩才放開他,坐起來。
「你害怕嗎?」她指指他的心窩。「你這裡跳得好厲害。」
因逃過一劫,男孩心情愉快,原諒了她剛才粗暴的言行,同樣指指她的心口。「你還不是一樣。」
女孩看著他,知道自己的心跳並不完全是因為那些追殺他的人,她下意識摸摸嘴唇,發現他正注視著她,面上一熱,趕緊低下了頭。
男孩同樣摸了摸自己的嘴,說:「你親了我的嘴,就是我的女人!」
「亂說,才不是,那是不小心碰到的。」女孩羞澀地爭辯。
「不管怎樣,我們親了嘴,你就是我的人。」男孩霸氣地宣佈。「只要我能活著復國……」
「你一定能!」女孩見他闊額方面、眉清目秀,雖然被人追殺,可神情依舊沉穩不慌,因此她不由得忘了羞澀,打斷他的話鼓勵。「你是個英雄,將來定能拜將封王,做大事!」
男孩被她逗笑了。「謝謝你今夜救了我,可你怎會知道剛才的酒菜裡有毒?」
女孩眨動明亮的眼睛說:「我爹爹無意間聽到管事與廚子的對話,得知劉顯要殺你的詭計,就讓我混進送菜的侍女中去帶你離開。」
想到她早先機智的表現,男孩不能不佩服。「你很聰明,居然佯裝掉了東西,鑽到桌子下扯我的褲腳,還踩我的腳?」
女孩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中閃亮。「是啊,因為我們進去後你都不抬頭看人,我沒法給你遞眼色,只好那樣示警,還請王孫莫怪。」
「我叫拓跋圭,你就稱呼我名字吧!」
「我知道你的名字,可是王孫的名諱能隨便叫嗎?」
「沒關係,你救了我的命,可以例外。」男孩少年老成地說:「你呢?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他的笑容讓人愉快,女孩爽快地回答。「我叫王若兒,九歲,我倆是同年同月同日出世的,只不過你早我幾個時辰。」
「這麼巧?」男孩驚訝地看著她,想不到能遇到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那我們是有緣人囉!」
「對啊,所以王孫以後不能忘記我,我也會記得王孫。」
「我不會忘記你!」他保證,並問道:「你叫王若兒,那你爹爹是王掌櫃?」
這下換若兒驚奇了。「你認識我爹爹?」
「誰不認識大商人王霸?」拓跋圭說著又皺眉問:「為何我從未見過你?」
「我以前一直住在雲中,最近爹爹才把我接來。」女孩說著站了起來。
拓跋圭看著蒼茫夜色。「現在我們去哪裡呢?」
若兒拉他一把。「來吧,去找我爹爹,我們會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看她輕鬆走在迷霧環繞的黑暗山路上,拓跋圭不由得對這個身高和自己差不多的女孩感到敬佩和擔憂。「黑沉沉的夜裡獨自在山林裡跑,你不害怕嗎?」
她瞳眸一閃。暗夜深沉,他仍看到她那令人難忘的眼神。「為何害怕?」
她的問題讓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於是他挺直腰桿嚴肅地說:「山林裡到處都有危險,你最好還是小心點。」
若兒嗤鼻一笑。「我不怕危險。」
她的笑聲刺激了好勝的男孩,他以鄙夷的口氣說:「傻瓜才會這樣說。」
若兒轉頭對他認真地說:「我不是傻瓜,當危險出現時,我會知道。」
「你會知道?」拓跋圭不信地看著她。
「只要關係到我或我喜歡的人,我就會知道。」若兒自信地挺起小胸脯。
拓跋圭把她的話當作是小姑娘逞能的表現,並沒有當真。
「爹。」突然,朦朧夜色中出現一輛大輪馬車,若兒喊著跑了過去。
「若兒,爹真怕你把王孫弄丟了。」看到女兒和緊跟在她身後的拓跋圭,趕車的王霸鬆了口氣,對拓跋圭說:「王孫請上車吧,這一路您辛苦了。」
拓跋圭恭敬地對他行了禮。「謝先生搭救之恩。」
當夜王氏父女不辭辛苦地將他送到賀蘭部首領──他的大舅舅賀蘭訥處。
從那夜起,他心裡裝進了她的身影!
半個月後,得知劉顯因發現他逃走的真相而殺了王霸時,他不顧一切地想回去尋找她,卻被他的舅舅及忠於代國的部落首領們攔住。在他們看來,拯救一個九歲孤女遠不及復國保王來得重要。
年僅九歲的他只能偷偷傷心,之後,他肩上的責任和無處不在的追殺,迫使他忘掉憂傷,並將那個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孩閃亮的黑眸鎖進了心底。
從此,他唯一的心願就是,在復國後去尋找她……
☆
光陰似箭,轉眼九年過去,沒想到今天他竟能在這裡遇見她,更沒想到當年稚氣聰明的女孩長成了美麗俏皮的大姑娘!這一切掀起了他深壓心底的激情狂瀾──
「她一直在這兒嗎?」克制著心跳,拓跋圭詢問。
「不,聽說是五年前,長平王把她從善無帶來的。」
想起好色的劉顯和王叔,拓跋圭眼神一黯。「她家人呢?她住在何處?」
「她沒有家人了,只有乳娘陪她住在牧場的羊舍內。」
「只有乳娘?」拓跋圭心頭有種不祥之感。「長平王為何帶她來這裡?」
耿直粗率的護衛輕蔑地說:「人們私下議論長平王貪戀她的美色,但長平王卻說是要她牧羊和卜卦測凶。」
卜卦?拓跋圭又是一怔,想起多年前那個挺著胸,對他保證「當危險出現時,我會知道」的小女孩。
是的,也許她確實有預知凶險的能力。可是她說過,只有涉及到她或她喜歡的人時,她才能辦到,難道說,她與長平王的關係不單純?
他郁卒地看了眼台上的拓跋窟咄,難以相信若兒會喜歡像他叔叔那樣的人。
拓跋窟咄是他祖父拓跋什翼犍的庶幼子。由於一向很少來往,因此他對這位年長他五歲的庶叔瞭解不多,只聽說他性好漁色、為人陰險。如今,若兒居然被捲進了王叔的圈子裡,無論是什麼原因,他都要查明真相,保護她!
沉思間,兩個侍衛奉命前來請他回去宣佈王后、妃嬪的名單。
已經選出來了嗎?他驚訝地發現四周歡聲雷動,族人們跳起了熱情的祈福舞。
再看看台上威嚴端坐的大人、長老們,及已經安坐於台側的美麗女人,他早先的那點興致全都沒了,滿心只有那個早已刻印在心裡的女孩。
「我一定要盡快見到她!」跟隨護衛穿過人群、走上台去的路上,他一面不時停下來接受族人衷心地祝福和讚美,一面堅定地對自己說。
「王上,這是經過仔細挑選的後宮名冊,請過目。」他一坐上首位,長孫嵩立刻將手中名冊呈上,興奮地說。
他接過來一看。果不其然,十名女子中,慕容秋雁排在王后之位,賀蘭倩則排在眾妃之首的貴妃之位。
視線由名冊轉向那些美麗的女子,她們無論羞澀或大膽,矜持或狂放,都用充滿愛慕與期待的目光看著他,然而他毫無感覺,整顆心裡只有一雙動人的黑眸。
「王上,張大人奉璽在此,容臣宣佈吧?」長孫嵩指指攜帶國王玉璽的長史張袞,示意王上頒旨冊封。
「不!」拓跋圭將名冊遞給他。「這事暫不忙定,本王需要再仔細斟酌。」
他的話,台上的人都聽得分明。頓時,各部大人、宗親及姻親世家的領主們都十分詫異,那些懷著急切的心情期盼入宮的女子更是花容失色、備感失望。
「登大位承大統者,必於擇妻大典上冊封王后妃嬪,王上怎可壞了祖訓?」代表燕主慕容垂而來的燕太子慕容寶直言發問。
拓跋圭淡笑,語氣堅決地回答:「如今正值復國之初,舉國百事待興,本王有更重要的事要與諸位大人商議,暫緩冊封後宮、延遲婚典並不違反祖訓。」
見他如此,眾人不便再反對,但沒人讚成他要求遣返剛選出的王后、妃嬪的建議。最後由南部大人宣佈慶典到此結束,十名新選王后、妃嬪留居王宮內女眷居住的禁宮中,待擇日再行冊封之禮。
***
「若兒,你的魅眼果真了得!」
遠離王宮的牧場內,一名男子對騎在一匹剛被馴服的烈馬背上的王若兒說。
若兒從滿身大汗的蒙古馬背上下來,拾起地上的羊鞭往那男人身上一抽,厲聲道:「牛大憨,我說過誰要再敢說我是魅眼,我就咒他不得好死。」
她黑亮的眼睛直視著亂說話的人,但並沒有施法。
那男人呵呵笑著垂手鞠躬。「是大憨說錯話了,還請小姑奶奶原諒。」
見一向對她極好的馭馬大哥滿臉愧疚,若兒才露出點笑容。「好吧,再給你一次機會,下次若再亂說話,我就像對其他人那樣,讓你去啃羊糞。」
說完,不管那男人如何回應,她調頭往羊捨跑去。
看著她的背影,大憨再次沉思起來。
做了她五年的鄰居,看著她從一個瘦弱小女孩長成美麗大姑娘,他知道若兒是個非常善良的好女孩。他討厭那些歧視她、將她視為女巫甚至妖怪的人,可是他自己也常被她的那些奇特能力弄迷糊。
她從來不大聲吆喝,只需輕輕搖晃手中的羊鞭,數百隻羊兒就會乖乖地按照她的指令行事。尤其看她馴馬,那簡直是一種神奇的享受。
比如眼前這匹野馬吧,任憑誰都別想靠近它,可是當若兒朝它喊了幾聲,再用她明亮的黑眸與它對看了一陣,原先狂暴的烈馬居然如同小綿羊似的溫順,然後她騎上馬縱情奔跑一圈後,狂野的馬就被徹頭徹尾地馴服了。
按說他家是養馬行家,他爹就為先王管了多年的馬,可如今他馴馬的絕活卻比不上一個小姑娘,如此看來,若兒果真與常人不同。
「好夥計,那個美麗的女孩到底對你做了什麼?」牛大憨輕拍駿馬問。
高大的駿馬搖晃著大腦袋,對他打了個響鼻,讓他連連後退。
「嚇,你真不是個東西。」他笑罵著,輕甩手中的韁繩將它趕進馬棚去。
跑進羊捨的若兒心情很惡劣。不是因為大憨說的話,那些話她聽多了,根本不會在意,她的心情全因在大王即位盛典暨擇妻大典上看到和聽到的事鬱悶。
還說他不會忘記她,可他分明就將她忘記了。
她惱怒地想用鞭子狠抽什麼人──如果他沒有成為王上,他會是第一選擇。
選妻?!一想到他對著那些女人傻笑,她就有氣。
雖然他如今長得比她高大壯實許多,而且丰神俊朗,英武強悍,但她仍一眼就認出他是九年前被她壓在灌木叢裡,還不小心「親」過的男孩!那個說他們是有緣人,說她是他的女人,他不會忘記她的男孩!那個她從未忘記過的王孫!
他怎麼能說話不算話,把她忘記了呢?且不說他親口說過不會忘記她,也不論他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有緣人,甚至可以不理會她曾冒死救過他的事實,僅憑那句「你是我的女人」一直是她寂寞生活中的希望,苦澀心底甜蜜的回憶,讓她九年來一直想著他、念著他,為他的安危擔憂,為他的復國即位佔卜祈福等等,他就不該忘記她。
自從爹爹死後,她被劉顯囚禁在善無三年,那時她多麼渴望他會來救她,可是他沒有。那幾年,要不是有神力相助,她早就被那個惡魔玷污了。
如今他終於復國成功,即位為王,她也見到了他,可他卻將她忘記了。
為此,她怎能不生氣?
她並不完全明白為何他的遺忘會讓她這麼生氣,只覺得她曾經認定他是個重情義的男子,相信她與他之間有扯不斷的聯繫,可如今,他讓她的希望破滅,讓她引以為傲的預知能力深受打擊。
她不要他忘記她,她必須喚回他的記憶,起碼得試試他是否真的忘了她。
對,她今晚就要做這個測試,今晚正是天地神靈相會之時,如果她能好好地運用自己的天賦,說不定她真能召喚到他的靈魂。
有了期待,煩悶的心略微舒展,她如同往日般忙碌著,直到傍晚將羊群圈回,仔細數過後,才鎖上門,踏著夕陽餘暉往牧場邊的房舍走去。
一跑進屋,她就對乳娘說:「汍婆,幫我燒水。」
「燒水幹嘛?」正在做飯的汍婆驚訝地問。
「我要洗澡。」
「你要去青石塚?」
「沒錯。」青石塚是牛川人懼怕的地方,卻是若兒祭祀神靈的神壇。
「嗯,一元復始的月圓之夜,可采天地神靈之氣。」汍婆贊同地點頭。
若兒沒接腔,忙著將木桶放在火邊,再去尋找換穿的衣服。
汍婆也不多問,她相信前主人瑾兒沒有說錯,若兒是神賜的禮物。
當若兒開始脫衣服時,汍婆一如往常那樣走出門去,守護在緊閉的房門前。
洗完澡,吃完飯後,月亮早已高昇。若兒匆匆帶著龜甲、卦盤和神油出了門。
今夜,神靈會給她什麼樣的啟示呢?
注一:魏晉南北朝時,男女通用的一種服飾,沒有衣袖,胸、背各有一片可任意加厚的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