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兒,過來!」
清晨的陽光明亮而溫和,魏王寢宮的偏殿內,拓跋圭躺在木榻上輕撫著傷腿。剛才騎馬視察軍營晨練,此刻的他感到傷口疼痛難忍。
這裡很安靜,空氣中充滿著淡淡的藥草清香。他喜歡這個味道,因為這是若兒身上的味道。
從傷勢漸好後,他幾乎每個清晨都會來這裡坐一下。
在這兒,他不僅覺得與她很親近,而且看著湛藍的天空中偶爾掠過的飛禽,感受著環繞自己的清新空氣,他能獲得精神上的自由和安寧,感應到大自然賦予他與她的美妙時光,讓他的心情格外舒暢。
「若兒,你在哪裡?」
良久不見回應,他以為她不在,便提高了聲音,並坐起身來尋找她。
可是她在,就坐在距離他不遠的台階上,安靜地望著在陽光照耀下益顯英俊威武的他。
「喂,發什麼愣,幹嘛不過來?我有話跟你說。」拓跋圭瞪著她。
若兒輕聲說:「你要說什麼?我在這裡能聽見。」因為過去這麼多天來,他常常對她搞突襲,弄得她臉紅耳熱,因此她故意不靠近他。
自從那日他在磬風谷受重傷被送回王宮後,她就被留在他的寢宮內。
最初是為了救他的命,後來他醒了,醒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解除她牧羊女的責任,要她留在宮內當御醫,兼做藥師,配製良藥,以因應戰事之需。
這樣的決定,立刻得到聯盟各部大人和長老們的支持。
大家都認為,既然她能將瀕臨死亡的管遷救活,能讓身受重創的王上康復,那就沒有理由讓她把高超的醫術只用在牲畜身上。
若兒不願意進宮,一想到他的后妃們都住在那裡,她就心痛,更何況她不喜歡與這麼多人接觸。
拓跋窟咄也反對她進宮,因為那樣的話,他再也休想得到她。
但是無論他們如何不願意,都無從反對這個決定。
在戰事頻繁的年代,死傷病痛是尋常事,王上及諸位大人的健康平安,對新生的魏國來說尤其重要,因此她與汍婆被帶進王宮,安置在王上寢宮的偏殿內。
十多天了,他的傷大都已經癒合。可隨著傷勢的好轉,他的行為越來越放肆。從不顧忌她的羞澀不安,也不管是否會有人來,只要一靠近她,他就離不開她。
昨天,他在用藥水泡澡時,甚至將她拽進澡盆裡,害她在管事責備的目光中羞窘不堪地爬出澡盆。
「這話很重要!」拓跋圭繼續召喚她,又故作可憐地說:「你是要我這個瘸子走過去找你嗎?可是我的傷口好痛。」
若兒猶豫了,明知道他「重要的話」一定又是那些讓她既渴望又害怕的事,也知道她得學會遠離他,可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看著他、親近他,容忍他為所欲為。
「不要,我正在為王上準備藥。」她別開眼、垂下頭,將艾葉鋪放在香爐內,眼裡卻是他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俊美形象。
「來嘛,若兒,到我身邊來。」他的聲音更加溫柔低沉,相信沒人能夠聽到這樣的呼喚而無動於衷。
若兒站起身,往他走去,看到他臉上出現勝利的笑容時,她的嘴角提起,眼裡眸光一閃,專注地看著他,用同樣柔和但更低沉的聲音說:「好吧,我來了,王上確定要我來嗎?」
已經久無防備的拓跋圭旋即墜入她的黑眸深處。「是的,我要你……」
他咕噥著,視線與她的膠著。
「我來了。」她蹲在木榻邊,輕柔地說:「現在,把你的雙手放在膝蓋上。」
「好的。」他照做。
「這樣就對了。」看到他危險的手放在了安全的地方,若兒微笑。「現在,我要你躺下……」
拓跋圭聽話地往後躺下,卻因為動作過猛扯到了傷口,立刻痛苦地皺起眉頭。
若兒一驚,忘記了自己正在對他使用魅眼,忙著扶他躺下,並撫摸他腿部依然紅腫發燙的傷口,以減輕他的痛苦。
此傷靠近大腿根處,是較難包紮固定的地方,任何細小的動作,都會牽扯到傷口,因此癒合較慢,並導致拓跋圭行走不便。
感覺到他平滑的肌膚在手掌下繃緊,充滿力量,若兒略感放心。
可安下心後,她猛地羞得抽回手,暗怪自己又一次失態,這麼多天的治療,她早已熟悉他赤裸的身體,不該再有那樣奇怪的反應,可是每次面對他壯碩的身軀,她還是會忍不住口乾舌燥、心慌意亂。
唉,這是什麼毛病啊?
他的大手覆在她的手背,並稍一用力,她的手再次回到他的腿上。
她抬頭一看,他的雙眼清澈明亮,絲毫沒有先前的迷惑與茫然。
「你、你怎麼……」她吃驚地望著他,卻不知該怎樣問下去。
他接上她的話。「怎麼能夠保持清醒,是嗎?」
「是……是。」
「也許神靈也給了我某種天賦,是專門用來克制你的。」他嬉戲地說,隨即面色一整,嚴厲地說:「我早告訴過你,不許對我使用魅眼,你難道忘記了?」
「如果你不規矩,我就會那樣對你。」若兒不服地說,心裡卻對他的天賦之說非常懷疑。她相信剛才的魅眼會失靈,是因為他讓她分神了,而這是她使用能力的最大忌諱。
「什麼是『不規矩』?這樣嗎?」他雙手一拉,若兒就這樣倒在了他的懷裡,被他緊緊抱住。
因為怕擠壓到他的傷口,所以若兒一點也不敢動。
「還是這樣?」當她抬頭想說話時,拓跋圭用力吻住了她的嘴,那是一個足以燒燬理智的熱吻。
當那個令人窒息的吻結束後,他們注視著彼此,兩人都氣息不穩。
「你不可以……」她的話還沒說完,身子已被他一轉,仰面平躺在木榻上了。
「我們之間沒有什麼不可以。」拓跋圭臉上充滿激情,可眼裡帶著怒氣。「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他的一隻手撫摸著她激烈跳動的心口,另一隻手撐起自己的身體,以減輕壓在她身上的重量。
若兒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可他還在繼續。
「要不要試試?」他的手滑上她的俏臉。
「不要。」若兒心跳如雷地抓住他的手,而他也順從了她的意願,離開了讓他心蕩神馳的嬌顏。
她立刻感覺到拓跋圭手心傳來的不正常熱度,擔心地舉手擦拭他額頭的汗,責備道:「你腿上的傷還沒好,怎麼可以這樣不知分寸?」
他抓下她的手,氣惱的目光在她娟秀的五官徘徊。「我最痛的傷你看不見。」
「最痛的傷?」若兒吃驚地問:「我仔細查過你身上的每一處,難道還有我沒發現的傷嗎?快讓我看看。」
「我都說了,你看不見。」他翻滾下榻,閉著眼睛,忍受這番激烈動作所引起的疼痛。
若兒立刻坐了起來,撫摸他腿上的傷。「不要動,讓我為你消除疼痛。」她按住他,微微閉上眼睛,將消除痛感的意念集中到覆蓋著他傷口的雙手上。
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痛神奇地消失了,拓跋圭的眉宇漸漸放鬆,可是他眼底的陰霾卻在堆積。「發誓,永遠不得再對我使用你的天賦!」他執拗地要求。
若兒睜開眼睛,看到他神情憂鬱,很不忍心,於是連忙答應。「我發誓,今後一定不對王上使用。」
「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他孩子氣地繃著臉。
「是是,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可以!」若兒立刻重複著他的話。
她的順從讓拓跋圭滿意,他將她拉到身側,但心中的憂慮仍難以消除。
冊封暨婚典即將到來,雖然對所有的事他都做了安排,可他不能確定若兒是否能理解並接受安排,也擔心她能否與其他女人相安無事地住在他的後宮。
如果不能,他能放棄她、看著她,卻永遠得不到她嗎?
不能!眼前這個女人是神靈賜予他的禮物,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他渴望永遠將她擁在懷裡,取走她所給予他的一切,也將自己的所有都獻給她。
他知道她不是個任人擺佈、隨意佔有的女人,一旦他接納了其他女人,她或許會永遠不讓他碰她。
而他,只要想到懷裡的女人不是她,所有的渴望和熱情就會化為零。
除了她,他不需要其他女人。
既然無法說服眾姻親,讓所有人和平、理性地接受他的選擇,無法遣返慕容秋雁那群美女,讓他與她擁有自己幸福快樂的生活,那麼,為了能與她長相廝守,他做這樣的安排,應該能被她理解和接受吧?
可是要如何說服她呢?他英挺的濃眉再次蹙起。
唉,大鮮卑神哪,既然注定我們彼此相屬,為何不給我們指引一條明亮的路?
下意識地,拓跋圭抓住若兒放在他傷口上、消除他痛苦的手。
若兒一驚,坐起身看著他。「還很痛嗎?」
「是的,很痛。」他喃喃地說。
她的雙手從他的傷口上移開,俯身靠近他,擔憂地問:「怎麼還會很痛呢?我分明感覺到你的痛楚消失了。」
「那裡的痛消失了,可是這裡的痛怎麼辦?你也能讓它消失嗎?」他緊緊地抓住她的手,將手移到他的胸口。
「王上?」
「只要你不再逃避我、逃避我們的感情,我的心就不會再痛。」他深情的目光讓她心悸,他的請求讓她無言。「我需要你,留在我身邊,好不好?」
「我──」
正想回答,眼角瞥見一道灰色身影在窗邊一閃。
若兒立刻掙脫他的手,拉平他的衣襟,走到積滿艾草的香爐邊。
幾乎同時,與庭院相連的廳門敞開了,管事羅結走來對拓跋圭說:「陛下,郡主們前來求見。」
拓跋圭和若兒都知道他所說的「郡主們」,正是久居後宮、等待冊封的女人。
自拓跋圭受傷回來後,她們已經來看過他許多次,不過從他清醒後,他就拒絕了她們的探訪。
「不見。」拓跋圭懶懶地閉上眼睛。
「郡主們憂心陛下貴體,都等在大殿外了。」
「讓她們離開,朕不需要她們憂心,只需要安靜。」
「屬下領旨。」管事俯身行禮,退了出去。
等老臣離去後,拓跋圭張開眼睛,看著逃得遠遠的若兒。「他來他的,你幹嘛要跑呢?」
若兒低沉地說:「他不喜歡我。」
拓跋圭輕聲笑了。「要是他敢喜歡你,我會殺了他!」
「正經點,我是說真的!」若兒皺眉警告他。「他喜歡住在後宮的女人。」
拓跋圭心中微怔,暗歎她果真靈秀聰明,進宮不過短短時日,已能看出宮內潛藏的人際關係。
羅結是拓跋家族的老臣,過去一直伺候拓跋圭的父親,代國滅亡後隱居鄉間。
當代國復國計畫付諸實施時,他與其他舊臣紛紛投奔拓跋圭,並一直照顧著拓跋圭的生活瑣事。
雖然他很忠誠,但也十分固執。他堅持拓跋圭應該按祖例,迎娶出身高貴的郡主。娶一個身份不明的牧羊女,既玷污了拓跋家族的血統,也破壞了與姻親世家數百年的和睦關係。
基於此認識,拓跋圭對住在後宮的慕容秋雁等人十分敬重禮遇,雖未冊封,但已然以王后妃嬪之禮對待她們。
因為知道羅結的個性,拓跋圭也懶得糾正他,況且,他相信等一切明朗化後,老臣會對若兒改變態度的,因為他絕對會迫使他改變。
「不要在意他,他喜歡誰跟我們沒關係,但如果他敢對你不敬,那我絕對不輕饒。」
「不,他沒有。」見他如此維護自己,若兒心裡有種甜甜的苦澀。
若兒不在乎別人對她的喜惡,可是想到羅結所表現出來的正是如今許多人的態度時,她就無法超然於事外。
「沒有就好。」拓跋圭拍拍身邊的木榻催促她。「過來,讓我們換個話題好不好,說點有趣的事吧!」
「不了,該給王上治療了,我這就點燃艾葉,王上得先回去。」她要用燃燒的艾葉烘烤他腿部的穴道,艾香具有舒筋活血的作用,能幫助他加速康復。
「不行,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等治療完了再說。」一涉及到他的身體,若兒就十分固執,拓跋圭也沒再堅持,因為他看到他的兩名衛士已經出現在庭院裡。
「你們來得正好,扶王上回去吧!」看到晏子和柯石,若兒十分高興。這兩個機靈忠誠的衛士,總是知道什麼時候該消失,什麼時候該出現。
隨後,她端起點燃的香爐,跟隨他們往拓跋圭的寢宮走去……
***
日子一天天過去,王上的冊封暨大婚之禮即將來到,遷都計畫也開始實施,牛川顯得忙碌而充滿活力,所有的男女老幼,無論出身貴賤、地位高低,都在為王上的婚禮和不久後的遷都做準備。
拓跋圭的傷在若兒的精心治療下,總算痊癒了,如今無論行走還是騎馬,都恢復了往日的矯健靈活。因此他每天忙於國事,留在寢宮中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要見他一面很難,若兒心裡難免有些失落,尤其是在眾人為王上大婚快樂忙碌的氣氛中,她的心情就格外壓抑,絲毫沒有人們那種快樂的心情。
若兒把所有的精力和時間,都用在陪汍婆採草藥、烘焙及調配藥劑等事情上,努力不去想其他的事。
「若兒,王上派大憨來找你。」
這天,她在馬房內照顧她的寶馬,汍婆走過來告訴她。
「怎麼了?有馬受傷了嗎?」
「也許,他沒細說。」
「我去看看。」她拍拍駿馬的腦袋。「來吧,多情,這幾天你也被憋壞了,我們出宮去好好散散心吧!」
她接過汍婆為她準備好的藥包,往馬背上一放,牽著馬走出偏殿,立刻看到往日的朋友。「大憨,你怎麼都不來看我呢?」她心情愉快地打招呼。
大憨也笑嘻嘻地說:「這裡是王宮,不是羊捨,我能隨便來嗎?」
「你爹和你妹妹都還好嗎?」
「好,他們能有什麼事?」
「說吧,王上讓你來找我有啥事?」
「前些日子,我套到一匹特別剽悍的馬駒,嘿,那馬兒才真叫駿哩!」一說到馬,大憨立刻換了個人,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那日王上來馬場,看到那匹馬,就十分喜愛。你知道的,龍駒的傷雖然被你治好了,可畢竟受過重創,年齡也老了,所以大將軍想將這匹鳥駒獻給王上。這幾日,王上經常去訓練它,跟它的感情也越來越好,可今日不知怎麼了,烏駒不吃不喝,跑得也不如往日輕快,沒人看得出它有啥毛病,王上急了,讓你過去。」
「哦,那我們快走吧!」
兩人寒暄著出了宮,大憨的馬就拴在宮外的大樹下。
翻身上馬,往馬場趕去的一路上,若兒看到草原、牧場和兵營的每一個地方,幾乎都在為即將到來的王族婚禮熱鬧準備。
夏季的鮮花點綴著樓宇、氈房,就連各類篷車,也換了鮮卑人表示喜慶的艷麗車篷。
「王上的大喜日子真的到了嗎?」若兒心情鬱悶地自問自答:「是啊,就是六月初七,這不是你占卜的吉日嗎?你怎麼都忘了?」
是啊,是我算的日子!若兒自嘲地想著。
王上受傷後不久,張袞和南部大人來看王上時,問她適合婚娶、安家的日子,當時她並未多想,便卜了一卦。
如今想來,他們是為了不刺激她,才故意不提為誰求的卦。
「唉,大人們何苦如此為難我呢?」她酸楚地想。「王上要娶誰,不就是大人們的一句話嗎?我能說什麼?」
輕提馬韁,若兒往遠處的牧場奔去。
***
春天的草原美麗繁盛,各種野花將油綠色的草地點綴得像一張美麗的大毯子,美景和迎面而來的風,吹散了她滿心的鬱悶。
在馬場,她並沒有見到拓跋圭,只見到許謙,想必是因為忙,他先離開了。
她不想懷疑他是有意在迴避她,卻難掩妒意地想:他的婚禮即將到來,有十位美女在等著他,王上見她一個牧羊女有何意義?
籠罩心頭的沮喪壓迫著若兒,幸好急需幫助的烏駒將她的注意力轉移了。
那果真是匹好馬,體態健美,肌肉發達,與她的「多情」渾身潔白剛好相反,鳥駒的全身黑得發亮,沒有絲毫雜色,即便是病中,雙目依然炯炯有神。
面對這樣的好馬,若兒忘記了煩惱,專心地用眼睛跟它交談,讓它順從地伏臥在她面前,接受她輕柔的撫摸。
她很快就發現了導致它不吃不喝、精神萎靡的原因!
當若兒將雙手平貼在它的腹部時,馬兒舒適地揚了揚尾巴。
稍頃,她收回雙掌,在馬兒的四條腿上分別輕彈了數下,那馬便長嘶一聲,站了起來,精神抖擻地踢踏著腳。
「沒事了,牽它出去蹈躂吧!」若兒站起來,撫摸著烏駒柔軟的鬃毛。
許謙看著烏駒恢復常態在馬場上奔跑,欣喜地要求若兒,再替他檢查幾匹有相似毛病的馬。
若兒又按他的吩咐,看了其他戰馬,也發現了同樣的病灶。
「這些馬都得了什麼病?」見她手到病除,許謙欽佩地問她。
「沒什麼大病。」她指著草原上奔跑的鳥駒說:「這些馬都是鳥珠穆沁馬,是耐粗食的馬種,得吃野草、飲清流,不要讓它們吃穀物或果子。」
許謙點頭,對身邊的大憨等人說:「記住了吧?不能再把果子拿來餵馬,不然我們會失去最好的戰馬。」
再看了幾匹馬後,若兒向許謙等人告辭,騎馬離去。
但她沒有急著回宮,而是沿著熟悉的道路,往羊捨行去。
那片低矮的房舍對她來說曾經是座監獄,她並不懷念它,可是她懷念那裡的羊群和綠色的草地。
如今的羊捨還是當初她跟汍婆住在這裡時的模樣,羊圈和草屋依然保持著整潔和乾燥,看來新來的牧羊人是個勤勞並且不想改變的人。
她騎馬繞過羊捨,看到遠處奔跑的羊群。
山青草綠,一切還是原樣,生活不會因為某一個人或某一件事而改變。
羊捨沒有了她,還會有其他人;辜群離開了她,照樣活蹦亂跳。
可是她呢?沒有了羊群,她失去了玩耍的夥伴;離開了牧場,她不再擁有廣闊的草地和奔跑的空間。
如果再沒有了王上……
她的心沉了下去,抬頭看著天邊的雲朵,知道沒有了王上,她就會像那朵雲一樣,任何一陣風都能將她吹散,消失在廣袤的天際,不留絲毫痕跡。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留住王上,讓他不要離開她呢?
遠處傳來優美的歌聲,她循聲看去,見一群男女正在祭祀台搭棚子,估計那也是為王上的大婚做的準備。
到處都是歡慶的歌聲、快樂的牛羊,唯獨她心情晦暗。
為了消除自怨自艾的情緒,若兒調轉馬頭,往遠離歌聲的青石塚走去。
樹枝刷過她的額頭,弄亂了她的頭髮,她抬起頭,看到了蕭條的枯枝再次綠葉葳蕤,穿過濃密的林蔭,她來到自己求神祈禱的聖地。
若兒看著熟悉的大石頭,想起她曾在這裡為王上祈福、祝福他平安無恙,為他的前途占卜,祈求大鮮卑神助他復國成功……甚至連在月夜召喚他靈魂的往事,也一幕幕躍入眼前,讓她的心情欣慰中也有沉痛。
是的,他平安無恙地完成了復國壯志,弘隆祖業。可是,他的成功也意味著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意味著她必須放開他、忘記他。
「愛」這種情感真是奇怪,來得那麼輕鬆突然,去得卻那麼痛苦艱難。
同年同月同日生,是緣分;九歲時救了他,是命運;此後,為他祈禱祝福成為自然;思念他、記住他,成了習慣,他的身影就這麼牢牢地盤據在心頭九年。
如果拓跋窟咄沒有硬將她帶來牛川,她與他就不會重逢,那麼他們的感情又會怎樣?她相信她會一如既往思念著他、為他祈福,而他或許已娶了他的王后妃嬪,那日的擇妻大典上,他不是已經有了選擇……
忽然,多情的耳朵豎起,似乎感覺到某種危險。
若兒注意到了,立刻收斂心神傾聽,四周除了樹葉沙沙聲,並沒有其他異響。但馬耳依然高聳,腳步依然遲疑,她的心頭頓時充滿不安。
「多情,我們快離開這裡。」她輕抖韁繩,驅使它往樹林走,但多情不動,若兒伏身看它,發現它的眼睛正注視著茂密的樹林。
「你是告訴我,危險就在那裡嗎?」她伏在它耳邊低語。
多情噗噗地打了幾個響鼻,細碎的腳步在原地淺踏。
她明白了,她不能按原路離開,茂密的樹林裡一定潛伏著某種危機。
她緩緩地拉著韁繩,退到巨石後,對著樹林大聲問:「什麼人躲在那裡?」
沒有回應,詭譎的青石塚充滿令人驚沭的寂靜,似乎連風都停止了吹動。
「出來!不然我就施法將你們全部殺掉。」她借助長久以來被人以訛傳訛、誇大了的能力,來給自己壯膽。
沒想到這招還真管用,樹林裡傳來一聲驚呼。「不要,我們沒有傷害你。」
那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但她一時想不起來,便大聲問:「你們是誰?」
「是想幫助你的人。」
「幫助我?我不需要幫助。」
「你需要幫助!走進樹林來,讓我們告訴你。」這次說話人的聲音變了,是個低嗄、好像捂著嘴巴說話的男聲,聽不出是誰。
進樹林?若兒警覺地注視著那裡。「我有什麼事需要幫助?」
耳熟的聲音回答:「拓跋圭要成親了,我願助你一臂之力,除掉那些女人。」
「我為何要除掉她們?」
「為了當王后,獨掌後宮,獲得專寵啊!」
「呸,我不想做王后,更不想害人,你們給我滾開。」
「你不害人,人要害你。」又是那個低嗄的聲音陰惻惻地說:「她們會毫不手軟地除掉你!在不知不覺中,在你稍不留神時,她們美麗的手會剜走你的魅眼,勒斷你的頸子,傷害你的身體……」
那詭異陰沈的聲音漸漸消失,卻在若兒心頭盤旋,令她有種難以消除的恐懼。
「你們到底是誰?」寂靜的樹林默然無聲,他們走了,若兒頹然伏在馬上。
風吹來,樹木發出聲響,一片雲彩擋住了頭上的太陽,光線驟然暗下,嶙峋怪石也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猙獰可怖。
「多情,我們快走。」若兒猛抖韁繩。坐騎這次沒有猶豫,帶著她衝入樹林。
穿過樹林後,她往四處眺望,想找出威脅她的人,可是放眼所及,沒有人影。
那些人是誰?難道是拓跋窟咄?還是又有新的敵人出現?
他們為何要她除掉後宮的女人?又為何要威脅她?
他們根本不是要幫助她,他們的目標是要針對拓跋圭的女人。
若兒還是第一次知道,有人對拓跋圭的女人心懷歹意。
這是為什麼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為了讓紊亂的心獲得平靜,若兒騎馬來到東山上,這是她聽拓跋圭談理想、說抱負,與他有過愛、有過怨的地方。
遠方的景色依然令她激情澎湃,長城、中原依然是她最嚮往的地方。
下馬坐在石頭上,身後的大樹為她提供了舒適的林蔭,山風撫平了她的恐懼,但那些人所製造出的陰森氣息仍緊緊環繞著她。
她微閉雙眼,盤起腿,將雙手張開,手心向上平放在膝蓋上,任思緒天馬行空地漫遊,任情感經由呼吸與自然界的萬籟律動,任全部身心在大自然無拘無束的變化中得到放鬆和撫慰。
在這樣的放鬆中,若兒忘記了擔憂和恐懼,也不再有愛或恨,只有平靜!
但平靜是如此短暫,當廣袤無垠的天空大地、山河湖泊在她眼前幻化成一幅幅圖像時,她感覺到憂慮與疲憊、痛苦與混亂,卻絲毫沒有婚禮喜慶的氣氛。
為什麼會這樣?若兒在腦海深處搜尋,希望得到某種啟示,可是一無所獲。
望著遠方,那份糾纏不去的恐懼與疑惑,似乎漸漸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