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你說來這裡尋你的仇家,你的仇家--不會是指我吧!」
周揚指著自己的鼻尖,神情古怪:「我跟非雅是走得近了一點,可也不至於讓你因妒成恨的地步吧!」
說完自得樂地哄然大笑,我卻笑不出來,因為我真的打算這麼做。
「我本以為是你……可卻不是。」
「咦?那是……」
我突然從座位上一躍而起,那是誰?那是誰?
我氣勢洶洶來找周揚算帳,結果卻意外發現他是周神父之子,這本是驚喜,可我的行為卻變得毫無意義。
如果這一切不是周揚和紀非雅合謀的,那幕後黑手另有其人,周揚不是周敬文的後代,還會有誰?
此人對段家內外之事了如執掌,可我身邊只有一個紀非雅,只有他知我莫深,以我的身份,深居淺出,尋常人根本不可能接近。周揚本有極大可疑,因為只有他與非雅接近過,就連他與非雅的接觸,也始終被我跟蹤監視著。
非雅還接觸過什麼別的人?
我問周揚:「你認識非雅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他有跟別人什麼人來往?」
周揚想了想,搖頭:「非雅的個性很孤僻,連我這裡也很少來,週末有時會來,說上幾句話,就離開啦。」
「你們都聊什麼?」
這話問出令周揚有點為難,開口我有些後悔,急忙道:「罷也,這是你們的事情。」
周揚卻笑笑道:「無妨無妨,反正他講到的,也都是你。」
我簡直要為這句話神魂顛倒,希望周揚不是在幽我一默。
「他提到我?提我什麼?莫不是天天都在盤算如何報復我吧!」
我一口酸味將周揚逗得忍俊不禁,他拍下我的肩膀,說:「話呢……的確不是好話,句句難聽,可也句句動情呀!非雅的個性,你該是比我瞭解,若是無關緊要之人,他哪裡放在眼中,恐怕連名字都記不得。」
這倒也是,天塌下來他眼睛都不會眨,可若是某天被雨點打濕褲腳,就會咒天怨地。
「你難道不知道?」周揚問:「我看你那助手天天在我們身後探頭探腦,還以為你的眼睛耳朵已經長在身邊了呢!」
他這話說得我一陣臉紅,連忙解釋:「一場誤會,不該窺探你的生活。」
「那倒沒有。」周揚笑,說:「你助手是個相當不錯的人,我搬家時還來幫我不少忙,時常與我談起你呢。」
「他談起我?」我皺皺眉頭,不喜歡被人在背後提起,如果被非雅提起是甜蜜,被這傢伙提到,感覺就很是怪異。
無法想像這個只懂奉承的人,在別人面前唾沫橫飛,對我大加評判。
「這助手跟隨你多年了吧。」周揚問。
我搖頭,問:「為什麼會這麼說?」
「他好像對你很瞭解呢!」周揚說,「他說……段先生是個好人,但是他的童年很苦。」
「我的童年?」我感到極度的驚懼。
我的童年連我自己都遺忘。
有人比我更瞭解我自己。
***
我不該漏掉,有一個人他也姓周。
我的助手,他姓周,名叫周誠。
他是離我最近的人,正因為太近,我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
或者說,在我心中,也許並未把他當做一個人,他只是一個工具,我給他動力,他就只懂得工作。除了卑微與奉承,周誠在我面前沒有表達過任何感情,他看起來比機器還要坦誠,點對點線對線,有板有眼。
我喜歡這種理性的人,加之他的能力不容懷疑,所以很受我的重用。他是我的私人助手,與工作截然分開,我生活最隱秘的一面,毫不摭攔地向他展開著。
有了非雅這個麻煩的情人,我的私人問題繁雜到令我頭痛,我需要一個得力的人來幫我出謀劃策,從這裡,我們走得越來越近,助手在我身邊的時候,跟非雅在我身邊的時間幾乎可以對等。
如果他不是其貌不揚,也許會比非雅更適合我。可我不曾注意到,其實助手還很年輕,三十歲不到,只是過早禿掉的頭髮令我覺得他像個猥瑣的老頭子。
我曾命助手對非雅的行蹤緊密監視,他十分盡責職盡職,非雅接觸過的任何人,任何行為都盡入他眼。
可他並沒有向我報告。
他在撒謊。
這真可怕,他本是這世上我以為最不可能說假話的人,可現在看來,從他嘴裡吐出的話,倒沒有一句是真的。
他的卑恭他的愚鈍,不過是一種掩飾。
我知道他是個極有能力的人,可卻懷才不遇命運多仄,事業婚姻家庭,他是最失敗的男人。
這種人全香港千千萬萬。
他的身世,跟他交給我的周揚的身世數據一樣,工整規範得如同範例一般,找不到一個可疑的漏洞。
他向我隱瞞周揚的真實身份,令我對周揚的懷疑與日俱增,他很少真的給我出謀劃策,可他瞭解我,他知道說些什麼,我就一定會這麼去想,去認為,去做。
哪裡是我在命令他,根本是他在牽引我。
試想這麼一個人就在我身邊,如果他居心不良,想要害我如同捏死一隻螞蟻般簡單。
可我還活著,這是為什麼?
就像他分明對我身世一清二楚,分明知道這樣就可以將段祺瑞毀掉,卻沒有向媒體揭發我,因為他還缺少一樣東西。
對紀非雅來說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的東西,對他卻難以登天,那就是我的DNA樣本。
自從我開始冒充「段祺瑞」,就十分小心翼翼,尤其在妻子懷孕以後,我更加不敢把有可能揭穿自己身份的證據表露出來,所以平時生活謹慎,深居簡出,處處仔細,即使身邊親近的人,想要拿到我的DNA樣本也不可能。
可周誠剛剛已經得到了。
我想起非雅被銬在床上的時候,助手端水進來,同時端來一般糕點,那糕點上有一把叉子,吃糕點不一定要用叉子,可以用勺子,也可以用刀子,最終他選了個最適中的,既不會令我疑心,又具備殺傷力。
非雅一隻手上的拷子,一開始就是損壞的。
他對我跟紀非雅之間針鋒相對的關係知之莫深,他也一直在利用我們這種關係,在我們之間製造誤會衝突,令我們把疑慮和憤怒的目光,鎖定在對方身上。
我恨極了紀非雅的陰險狡猾,當我發現他竭盡全力想要揭發我,想要毀滅這個段祺瑞時,我恨極。
那一刻,我真的有毀掉他的打算。
想想只是那麼一個念頭,就已經令我後怕得直打冷戰。我險些要失去了他。
周揚看我臉色突變,他哪知我腦中現在電閃雷鳴,我整個人被雷轟頂,每個神經都被麻痺住了。
非雅現時不在我身邊,倘若他在,我一定撲上去緊緊擁住他,為我們險些成為兩界之人慶祝,哪管他現在要在我胸口插上幾十刀。
可非雅不在我身邊。
我居然把他留在了周誠那裡。
周誠已經輕易拿到我的血液樣本,下一刻就可以寄去各大報社,向天下揭穿我這虛假的段祺瑞。我身後光鮮的舞台被工作人員撤下,身上精美的戲服被人扯下,他們會把我推下去,重重跌落地冰冷的地面。
我只是一個落魄的戲子。
我捂著臉痛哭失聲,並不是因為那熱鬧的舞台漸漸離我遠去,而是因為那出假戲裡,卻有我真愛的人。
原來我在意的並不是劇情高潮時候的高朋滿座鮮花掌聲,我只是希望在落幕的時候,有那隻手可以讓我緊緊握住。
***
我跑出周揚的房間,茫然地望著天空,周揚看我樣子奇怪,趕緊追出來。我拿著手機在院中四處奔走,把玩鬧的孩子們都嚇壞,他們問我在找什麼?
我在找信號,找我助手過來幫我解決眼前難題,真奇怪,平時一拔就通,關鍵時刻卻怎麼也打不通。
那些孩子們見我焦急,紛紛圍上來,恨不得替我哭,可我拔開他們飛奔出去,周揚大聲問我:「你要去哪裡?」
我一路跑出院門,徒步下山,記得曾經,有個年輕人也從這裡離開,他胸懷壯志,連頭都沒想過回,他那時心中想的,便是成為一個我這樣的人。
走到一半,手機終於響起,是個陌生的號碼。
卻還是助手的聲音,或許他已經習慣了對我謙恭有禮,聲音仍是輕輕軟軟:「段先生,我已經準備好船,我們可以出海了。」
我趕到碼頭的時候,周誠已經等候多時,他微腫的身形在涼風中像一面招搖的大旗,我從沒想到原來他也可以這般氣宇軒昂。
周誠讓我跳上快艇,逕直向一個方向開,海風和著冰冷的浪花激盪在臉上,我從未如此清醒過。
周誠眼睛微瞇著,一句話也不說,我們比什麼拍檔都默契。
我管他要帶我去哪裡,我管他要我生還是死,我只知道要去的那地方,一定有非雅在。
快艇在海面上顛簸,我有點反胃,只得找個位置坐下來,周誠望我一眼,再望我一眼,總是望我,卻默不作聲。
我心想,他在等我開口?不會的,我不會開口。
航程似乎很遠,我即將不耐煩的時候,眼前出現一隻奶白色的中型遊艇,是段家的「公主號」。
「你似乎濫用職權呢。」我諷刺道,沿著梯子攀上去。
周誠冷哼一聲,道:「只要我願意,整個段家都是我的。」
我心中一驚,爾後淡淡笑了,說:「無妨,送你好了。」
他說:「你送我?不要以為段家還是你的,你若有膽子現在回去,恐怕會被撕成千萬片還不止。」
我點頭,他的話並不誇張。
周誠也爬上甲板。
我望他道:「周誠,你知我不是段家的人,你我無怨無仇,你究竟想做什麼?」
周誠呵呵笑兩聲:「不,你還是段祺瑞。」
「嗯?」
「我需要你是段祺瑞。」
艇艙內傳來轟隆的巨響,周誠向那邊望,神色微變。
我聽到非雅的聲音,正是怒不可遏,周誠一聽就樂了起來,對我說:「你那小情人可真不好對付!」
我低語:「你真不該惹他的。」
「哼,我本不想把他牽扯進來,可這世間除了他,再沒有你段祺瑞看在眼裡的人。」
「你知道就好。」我語帶威脅,「你敢動他,做鬼也不放過你。」
周誠做了個誇張的表情,「我好怕呀!」
「你機關算盡,就是為了幫周敬文報仇?」
周誠的目光中燃著森然的火焰,他劇烈地搖起頭來:「他該死!我何必為他報仇!」
「他是你父親?」
「他不是!他不配做我父親!」周誠怒吼一聲,聲量大到他自己都震得頭暈眼花。
我看他腳步趔趄幾下,正待一鼓作氣衝上去,既然已經確保非雅安全,我就不必為周誠脅迫。
可我還未出手,周誠用手扶住欄杆,站穩身子,緊緊盯著我。
我的腳還未及邁出一步,只得生生收回,因為周誠詭異地對我笑著。
他定是有恃無恐。
周誠笑得壞壞的:「你不要亂動,否則我們誰都回不去。」
他今天臉上的笑尤其的多,像是以前在我身邊委屈極了,今天要在我面前笑個連本帶利。
非雅像是聽到了甲板上的聲響,聲音高了一倍,喊道:「周誠!你在不在?回答我!」
周誠將眼神飄過去,樂不茲茲:「我已對他講了那故事呢!看來他很受震撼呢!」
「什麼故事?」我問。
「我從警校畢業後,整理檔案工作時,發現我父親的案卷。段家當年極力將事實掩飾扭曲,我居然十多年都不知道我父親的真正死因!我還以為他出海的時候遇難!結果……結果他卻是被段楚空殺死的!」
我笑,勸說他:「此事還未有結論,我母親還認為是周敬文殺了段楚空呢!」
「混蛋!難道我爸爸他會心甘情願自己把刀插進胸口!」
「為什麼不會?」我反問他:「為什麼你父親會和殺人兇手死在一起!」
「這是段家的陰謀!你們有權有勢,可以將白的抹成黑的!」
周誠話音未落,船艙那邊傳來巨響,一塊門板飛起來落在海面,我見非雅從裡面出來,步履艱難,還以為他受了傷,趕忙過去攙扶,卻被周誠一把攔住。
非雅喘著粗氣,還未走幾步便癱倒在甲板上,爬也爬不動。
周誠把非雅鎖在這裡,為避免他逃生,在他腳上拴著巨大的鉛球,想拖動十分艱難,四面又全是海,根本無路逃生。
非雅抬起頭來望著我跟周誠,目光中儘是恨意。
「非雅……」我失聲喚道。
「段祺瑞,我恨你!」
我還未開口,周誠已經代我答聲,他聲音輕佻:「喲,久別重逢,這話說來難免叫人心涼!」
非雅瞪我一眼,「段祺瑞,你這瞎了眼的,居然被騙這麼久,天底下沒有比你更笨的人!」
我滿腹苦水,只能連聲道:「對不起……」
非雅不理我,轉而去問周誠:「姓周的,你跟段祺瑞有仇,找他好了,我跟他無關,你放了我!」
周誠看著我笑,因為我臉上的愁苦之色的確可笑。
「想讓我放你,很簡單,只要你幫我演一齣戲。」周誠道。
「戲?」
「對,我要把二十年前的那個故事,案件重演。」
說著周誠從懷中抽出一把尖刀,扔在非雅面前。
「我想知道,當年段楚空和周敬文,究竟是誰殺了誰!你來告訴我!」他望著非雅。告訴他,你可以選擇生,或者死。
我沒想到,我真的沒想到。
非雅撿起了那把刀。
他向我望來,他用眼睛告訴我事實。
他一定會下手的。
或者說我早已想到,只是不願讓自己相信。
海面上很冷,風灌進袖縫褲腳,冷入骨髓,我開始打寒戰,腳下虛軟,像個孬種似地癱了下去。
可周誠並不肯放過我,他提起我的胳膊,將我甩到非雅前面的甲板上。
我摔得極重,極狼狽,我閉上眼睛,因為那刀的冷光刺痛我的神經。
非雅手中的刀直面我胸膛而來。
我是這場鬧劇的罪魁禍手,若我消失,這世界便不需存在,一切回歸正軌。
美麗的新世界。
人在死的時候會感到異常的寒冷,因為生命燃燒殆盡。
極盡諷刺的是,這時候血還是熱的。
血從我胸口流出來,暖暖的。
我重重栽了下去,這跟摔跟頭不一樣,這一下去,就再也爬不起來。
我以為我會心痛,因為刀就在胸口,可我不痛,一點也不痛,原來是心已經失去應有的功能。
我的眼睛已經沉得睜不開,像被人用線牢牢縫上,以免再滲出眼淚。
可我的神智還清醒,這令我迷茫。
片刻之後,我清醒無比。
我聽到甲板上非雅對周誠說:「你的好戲看夠了?」
周誠擊掌而笑:「你真是令我難以置信!這段祺瑞對你情深至此,草木尚且會心動,你為什麼……」
「我不需要去愛他!更不需要回答你!」
「你以為你殺了他,我真的會放過你?」周誠問。
非雅無聲,不知是搖頭還是點頭。
「我這場戲,需要兩個主角呢。」周誠的聲音得意。
「你打算把我們倆都扔在海底?」非雅問。
「我是幫你們生死相許,就像段楚空和周敬文!」
「你這變態!」
「呵呵呵,這話我從小聽過許多遍呢。」
腳步聲,大概是周誠向我走來。
此時我已明白非雅的用意。
他的一刀是正中我胸口,可非雅是習過武的人,對身體各個部位臟器的位置非常瞭解,他一刀下去,避開要處,看似凶狠,卻並沒有傷到我的要害處。
他是要周誠卸下防備,若我死去,甲板上只剩非雅一人,腳下又被鎖住,如同氈板上的肉,周誠自然會放鬆警惕。
他走過來扳我的腿,想必是準備實施他那偉大的案件重演,將我跟非雅鎖在一起扔進大海,多麼湊巧我的胸口也插著一把刀。
段楚空和周敬文當年的悲劇,卻不會有人知道真相。
可我們不是他們。
我猛然睜開眼睛,騰起一腳踢上周誠的臉,正欲乘勝追擊,卻愕然停下來,因為周誠手中握著一把槍,對我陰慘慘地笑,他的槍瞄準非雅的額頭。
我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凝滯住,腦中嗡嗡直響,除此之外聽不到任何聲音。
非雅也呆住。
周誠則哈哈大笑,笑破長空,就像電影裡面詭計得逞的壞蛋,原來這種誇張的情節並非編劇胡扯。
「我會殺了你們!哈哈!殺掉你們!再把你們一起扔進海裡去!等到你們變成一堆白骨,再被從海底淤泥裡挖出來!到時候全天下都知道段楚空的兒子是個多麼可恥可笑的白癡!」周誠吼道,握槍的手顫抖不停。
非雅輕蔑地笑:「這樣就可以挽回周敬文帶給周家的恥辱?這樣周敬文就洗乾淨了,就可以成為你的好爸爸,成為一個好父親?」
「不配!他不配!」周誠大吼:「我所做這些不是為了他!」
「那你為什麼?」我配合著非雅問他,企圖分散周誠的注意力。
「我不想與你們廢話,對我來說,過程無所謂,我只想看到你段祺瑞死!死得屈辱!死得智身敗名裂!」周誠道。
「但他還有兒子。」非雅突然冒出一句,「你也有,難道你想20年以後,段祺瑞的兒子再來以同樣的手段報復他嗎?」
「你少來對我講大道理!全香港都會知道,這個段祺瑞是假冒的,是段楚空的老婆和人偷情後生的!到時候段家會成為最荒唐的笑話!他們所有道貌岸然的高貴都會土崩瓦解!」周誠道。
「那對你有好處?周敬文即使拋棄棄子,終究還是你父親,你忍心他在死了20年以後又被人刨出祖墳來羞恥一番?」
「閉嘴!」周誠冷笑:「我早就說過,他不是我父親,我從來不承認!即使他做的那些骯髒的事情再被人翻出來指指點點,都跟我無關,不要以為這樣我就會心軟!」
我和非雅對望一眼,目光中都是疲累,沒這到周誠會固執成這樣。
他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他的情緒一直很平靜,這個獐頭鼠目的猥瑣男人,卻有著尋常人沒有的堅忍和穩重,他深謀遠慮計劃周詳,如今這情形在他腦海中,早已經不知道演練過多少次,怎會被我們簡簡單單就矇混。
「你動手吧!」我高喊出一聲,卒不及防地向周誠撲過去,他還以為我要奪槍,緊張地後退兩步面對我,誰想我非但不躲,反而挺立在槍口下面,毫不畏懼地看著他。
我不害怕,在這一刻我只想死,結束這因我而扭曲的世界。
只有我死,那麼扭曲的空間,變化的軌道,都會恢復正常,世界仍然是那個世界,只是再沒有我。
沒有我這個早就該死去的人。
「段祺瑞!」非雅一聲驚叫喚回我的神智,他想撲過來,卻被腳下的鉛球墜得動彈不得,只有驚恐地望著我。
我為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心痛悸動著。
「非雅,你是我愛的吧……就是現在。」
他目光慌亂:「你這瘋子!現在都什麼時候……」
「周揚有告訴我,你也曾經試圖去尋找……我……我們在另一個世界在一起的證據,那枚戒指不就是證據?那真的,真的是我們的!」
「那不過是我的夢!」
我苦笑:「如果我死了,就不可能是夢,一切會回到當初的……」
說著我一步步朝周誠走去,非雅著急地喊:「不要……不要……」
周誠不可思議地望著我靠近,他手中分明有槍,卻表現得像一隻逃不掉的兔子。
我在他畏縮到極點時突然撲上去,那槍口還抵在我胸膛上,我把手覆在周誠手指上,逼他扣動扳機。
周誠啊的一聲驚叫,兇猛地推開我,大吼:「瘋子!瘋子!段家的都是瘋子!你是,段楚空是!他奪走我的家庭!奪走我爸爸!我要毀掉他的家庭,讓他的兒子比我更加痛苦!可為什麼,為什麼會出現這可笑的差錯,我籌備那麼多年,費盡心血要把段祺瑞搞垮,結果卻發現你不過是個與我一樣可憐的小人物……這一切真是惡夢!惡夢!」
周誠已經目光渙散神智不清,我看到非雅站在他身後侍機而動,他舉起一把原本放在甲板上的躺椅,朝周誠後腦劈過來,然而後者卻不知道怎麼發現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森,我見他朝後面轉身的時候已經把槍口掉轉。
「不要!」我嘶聲尖叫。
非雅的椅子正中周誠的頭部,周誠向後倒去,同時他扣響扳機。
一個空悶的回聲,嗡嗡在我腦海中迴盪著。
我渾身的血液都凝住了,兩眼睜得很大,下一刻就要爆炸開來。
他緩緩地低下頭,不可思議地看著胸口汩汩冒出的鮮血,在他倒下之前,我衝上去扶住他。
「非雅!」這聲嘶力竭,驚得海面都在顫抖。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非雅急促地喘息著,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他的嘴唇象條無力的小魚,一張一合,我急忙地嘴唇貼上去,卻噙得滿嘴的鮮血,我怕極了。
我把非雅放平在甲板上,慌亂地按壓他的胸膛,忙不迭地給他口中送空氣,可無濟於事,他劇烈地抽搐著,眼睛緩緩就要閉上。
「不可以!你不可以比我先死!留我在這場惡夢裡面!」
我失控地把非雅摟在懷裡,他也試圖回握著我的手,只是全身虛弱無力,想開口說話,卻只能做出一個「我」的口型。
上帝啊,你連最後的時間都吝於給我們。
我突然放開非雅,朝周誠那裡奔去,那傢伙完全傻掉,根本忘記他本來的目的,就是想看到我和非雅同歸於盡。
好吧,我成全你好了。
我搶過周誠的槍,對準自己的額頭。
非雅微瞇著眼睛,虛弱的眼睛裡崩射出奇異的光芒,我甚至看到,他試圖爬過來阻止我。
他不會明白的,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
正如同你不忍我離開一樣。
非雅,我相信,你是愛我的。
毫無留戀地扣響扳機。
這一切因我開始,就從我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