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緋福 第八章
    媽媽之所以要在這個細雨靡微的日子回來,因為今天是爸爸的祭日,家族的男女老幼,在這個日子都會從世界各地聚集過來。她說,爸爸是個偉大的男人。

    爸爸的墓地四周,種滿了他生前最愛的紅楓樹,楓紅似血映得天際都一片艷麗,可我們一行人身著黑衣,神情肅穆。

    這肅穆多半是裝出來的,這其中大部分人,跟我一樣,從未見過我爸爸,哪來的哀傷憑悼,可我那善良的媽媽啊,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我懷疑她是不是年年如此。

    妻子攙扶著媽媽,一路安慰,可我卻跟非雅走在一起。

    周揚是我請來的神父,非雅是他的助手,雨水打濕他的白衫,臉上的水珠如同激情後的汗液,他手持一部聖經,真是罪惡天使的化身。

    周揚念誦禱文的時候,媽媽已經哭得癱軟,跪在地上,我相信他們倆未曾陰陽相隔之前,也許也打打鬧鬧,也許曾怒目而視,互相指責刁難撕扯,可他們是相愛的。

    墓碑上是個清俊爾雅的男人,不像曾經叱吒風雲的金融界巨人,只是一個平庸的、象教書匠一樣的男人。

    他走了二十三年,世間還有人這般惦念他,他是最幸福的人。

    我望了一眼非雅,他默不作聲,神職人員的黑袍子摭住了我們緊緊交握的手。

    我的指尖冰冷,不知道非雅感受到了沒有,他的眼睛平視前方,完全被一件事情吸引住了。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母親跪伏在墓碑旁邊,在旁邊的草堆裡摸索著什麼,她的動作越來越慌亂,直到最後壓抑不住,大聲尖叫起來。

    「不見了!不見了!」

    「不見什麼?」旁邊人奇怪地問。

    母親發了瘋似地,在草地上爬來爬去摸索著草皮,還在尋找,一群人圍上來,關切地詢問,同時也幫她在草地裡找起來。

    我心裡十分莫名,非雅突然在耳邊輕道一句:「這座墳墓動過了。」

    「什麼?」我沒聽明白。

    「看那上面的泥土,居然是新的。」

    我心裡驚跳數下,「你是說有人挖過這座墳?」

    我走上前去,繞過人群圍著的地方,到後面去觀察墳體,的確如非雅所言,本該長滿雜草的地方,露出的都是新土,明顯有人翻動過的痕跡。

    非雅也一直跟在身後,說:「你母親也發現了呢。」

    我再望向那邊。媽媽正失控地尖叫,旁人忙著安撫她的情緒。

    「難道丟了什麼東西?」我問非雅。

    開口後我就後悔這句話,非雅眼中閃過疑惑,問:「這是你父親的墳墓,丟了什麼,你倒來問我?」

    我哦一聲,不敢再說話,以非雅的機敏,我若是強作解釋,只會被他看出端倪來。

    「發生什麼事了嗎?」周揚見場面混亂不可收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走過來問我跟非雅。

    「與外人無關。」我面色凝重。

    非雅冷哼一聲,對周揚說:「我們走。」

    我也不去阻止他,這裡有更難纏的事情要解決。

    ***

    初初的小雨越下越大,漸漸傾盆,將眾人淋得透濕,媽媽在泥中打滾,看上去狼狽極了,她像發瘋似的,誰都拿她沒轍。幸好因為她平時就容易情緒激動心臟病發,私人醫生一直跟在身邊,注射一針鎮定之後,她像小孩子一樣睡著了。

    我讓大家自行離去吧,扶著媽媽回到車裡,一路到家,有幾位熱心的親戚開著車子也跟了上來,我將他們安排好,讓他們洗澡休息,再到房裡看望媽媽。

    她已經醒了,妻子正在替她整理妝容,經過這番折磨,她憔悴一整圈。

    看到我過來,她趕緊伸出手來抓住我按在床邊,表情苦楚,口中碎碎叨:「不見了!怎麼會不見了……」

    我望妻子一眼,她搖頭歎口氣,向我做口型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好問媽媽:「不見了什麼呢?」

    「你父親!你父親!」媽媽繼續囈語似的說。

    妻子說:「從剛剛起就這樣子。」

    「媽媽。」我將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像安撫一個受驚嚇的寶寶般,摸著媽媽的手背道:「你不要怕,告訴我,父親怎麼啦?」

    「你父親他被人害死啦!」媽媽眼睛鼓得大大的,揭露可怕的真相。

    我精神一震,即使沒見過父親,家族的歷史,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父親段楚空,段氏財團的創始人,商業頭腦一流,可身來體質虛弱,病不離身,跟母親結婚不到五年,年未過三十歲,就早早辭世。他的死因,分明是肺癌。

    「你爸爸是被仇人害死的!」媽媽又尖叫道。

    「仇人是誰?」我脫口問道。

    媽媽奇怪地望我一眼,幸好她沒有深究,如果真是刻骨銘心的仇家,從小到大,她應該向我叮嚀過數千次,可她連提都未曾提過。

    「仇家已經死了……死了。」媽媽低下頭,口中喃喃,聲音越來越低,直到後來聽不到,我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心裡疑團一堆,恨不得把她搖醒來問個清楚,卻無可奈何,我只得把她扶躺下,帶著妻子離開房間。

    折騰一番,時間已是深夜,親朋好友都已經在客房休息,我感到疲憊,疲憊得恨不得要倒下。

    妻子看我身形趔趄,趕忙上來扶住我,我晃晃悠悠回到床上,連洗漱的力氣也沒有,妻子也很體諒我,身上粘濕一片,就隨我合衣躺進被窩。

    我全身都是冰冷的,怎麼暖也暖不回來,妻子輕柔地搓著我的指尖,小聲問:「瑞,睡了嗎?」

    我嗯一聲,抬起頭來。

    她見我看她,突然臉色微紅,有些不好意思說下去。

    「瑞……你還記得我們那個孩子嗎?」她面帶期盼。

    我點頭,「記得。」

    「他死了……不覺得可惜嗎。」妻子難過地說。

    我不語,兩個月大的胚胎,連思想的能力都沒有,不及一隻小貓小狗值得憐憫。

    妻子拉過我的手,放在自己腹部,我的手不經意地顫抖一下,帶動我的整條手臂都在顫抖。

    她本該平坦柔軟的腹部,渾圓的隆起,一個新生命孕育其中,我甚至能夠感受它的心跳聲。

    今天妻子著裝不比平時玲瓏有致,她一直穿著極寬鬆的袍子來摭起突出的腹部,可我完全沒注意到,我的眼睛只長在紀非雅身上。

    「這怎麼……」我目瞪口呆。

    妻子微微笑,說:「我懷的是雙胞胎呢,醫生發現,雖然一個孩子流掉了,可是另外一個還可以搶救過來,當時本欲告訴你,可你卻……」

    「別說了!」我遏然止住她的話。

    妻子不解:「瑞,你不開心嗎?」

    「馬上去把孩子打掉!馬上!」

    「為什麼?」妻子難以置信。

    「如果他活著,我就會死!」

    ***

    助手已經幫我查到段楚空當年與仇人之間的恩恩怨怨,他死亡的真相,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段楚空那天出門,身邊沒有跟隨任何人,兩天以後段夫人報警稱丈夫失蹤,警方開始四處搜索,最後一個目擊人證明他在碼頭獨自一人出了海。

    可沿岸的港口,也沒有他曾經靠岸的痕跡,海岸搜索隊搜索數日,一無所獲,段楚空很可能已經遇難。

    沒人敢舉行葬禮,沒人敢說段楚空已經死了,因為段夫人會將他撕碎。

    段夫人堅信丈夫會回來,直到半個月後,一個在沿海拾珍珠為生的漁民向警察報告發現兩具沉屍。

    屍體幾乎只剩纍纍白骨,可後來確定,其中一個是段楚空,另一個人,是段夫人口口稱其「仇人」的周敬文。

    他們死在一起。

    你盡可以浪漫地隨想,他們是擁抱在一起跳進海裡,殉情而死,可屍體在海中浸泡多日會腫脹不堪,死時擁抱得再緊也會被自然力強制分開。

    所以他們兩人的腳踝上,用鐵鏈緊緊套牢,上面拴著一個巨大的鉛球。

    至死也不分開,多麼驚天地泣鬼神。

    如果你沒有看到周敬文胸口那把尖刀。

    他們究竟是誰殺了誰?

    這個問題恐怕只有上帝才能回答。

    我對他們這段淒美或者淒慘的故事無甚興趣,令我心跳加速的是,這個段家的「仇人「,姓周。

    周敬文當年的照片,雖然破舊發黃,仍是個英挺、氣勢非凡的男人,這眉眼之間,我越看越像周揚。

    其實我是作賊心虛,周揚他彬彬才子弱不經風狀,他的身家單薄如一張白紙,任誰也不會懷疑他會與周敬文有關係。

    因此更加令我疑心重重。

    ***

    妻子讓我陪她去醫院做婦科檢查。

    她說:「你去看看這個小生命,我保證你會愛上他的。」

    我實是不願,如有可能我寧可這小麻煩就此蒸發不見,可妻子已經與幼胎一體連心,說我謀殺這孩子等同於謀殺她。我繞不過她堅持立場毫不動搖,她不像一般女子那樣哭哭啼啼纏纏磨磨,可她那彷彿要燃燒起來的目光,會把我所有卑劣的念頭毀於一夕。

    我討厭醫院診所這類地方的消毒藥水味,座位上滿是大腹便便的婦人,形態醜陋。妻子這般美麗的女人,總是會頭腦一熱去做那會將自己青春付之一炬的傻事。

    醫生給妻子做超聲波掃瞄,她躺在床上,滿臉都是興奮與期待,我望向那屏幕上,看到一個影子,大約只有五六分長那麼長,頭扁扁的,比他母親還要臃腫的肚子,手腳都蜷縮著。

    我張口結舌,妻子已經興奮得氣息不穩,抓住我的手道:「快看呀!快看呀!他發現我們在看他呢!」

    我怪笑一聲,若有這麼個小怪物在我肚子裡,怕是不得活活嚇死,她居然還笑得出來。

    醫生說:「閃光部分是他的心臟,黑色一點是他的胃,心跳很正常,是個健康的寶寶,現在還不知男女。」  

    妻子正為生命感動震撼著,醫生雖然已經看慣這類場面,麻木不仁,可他的眼睛緊緊盯著妻子,這個美麗的女人,生出來的寶寶,自然不能尋常看待。

    我是應該歡迎他的到來。

    ***

    新生命的誕生,必然伴隨舊生命的殞化。

    夜間的墓園,並沒有鬼氣森森,其實這兒是這城市最寧靜安詳的地方,那些逝去的生命,帶走了此生所有歡樂與遺憾。

    人生是短暫的,只有沉睡,才是生命的永恆。

    中國人重視安葬之地,比生前那張大床還要舒適,也是很有道理,畢竟這裡才是睡得最久的地方。

    我將車子在墓園外熄滅,下車步行,拾階而上,到了頂端一塊面海的空地邊,將隨身帶的照明燈打開,慢慢向前走,身後背的鐵掀拖在水泥路面上,發出尖厲的嘶叫,好在這裡不會有人冒出頭來告我十二點以後製造噪音。

    段楚空的墓地四周,還留有白天人群來到留下紛沓的足跡,我歎口氣,這個男人需要的只是安靜,他妻子卻不曉得,年年都來擾上一番。

    也許她只是唯恐別人忘記她是段楚空的妻子。

    我的照明燈隨便一掃,驚慄地發現墓碑上的段楚空正在注視著我,他那溫善的眼睛裡閃過銳利的光,他在斥責我?

    也許只有你能看得最清吧。

    我把照明燈轉過來,放在墓碑上,照著碑後的墓地,確定一下入棺的位置,用鐵掀挖起來。

    腳下地面被連日陰雨滋潤,鬆軟無比,我一人很輕鬆就挖得極深,等鐵掀觸到堅硬的物體,我沿著棺木的周沿,將泥土一點點向兩邊堆去。

    抬頭已經見不到星月,我站在丈寬的大坑裡,泥土的腥臭沖人欲嘔,這活計本該讓助手幫忙來做,可我怕他聽說我要刨祖墳,會嚇得暈死過去,唸唸大逆不道。

    我粗喘幾口氣,爬出墳墓,到墓碑上去把照明燈取下來,再跳下去,站在地上,觀察起這具棺木來。

    我在棺蓋上摸索著,找到接合的地方,想用一隻手掀開,很吃力,我把照明燈放在一邊,雙手奮力去掀。

    棺蓋一打開,我空出一隻手就去拿照明燈,撲面而來的惡臭已經要將我熏得暈過去。

    我取出準備好的面罩戴在臉上,那刺鼻的氣味消去一半,另一半只能強忍。

    二十多年前的棺木,不比如今先進,可保屍體萬年青春不老,可段家入葬所用之木材,是百年難遇的上等木料,算時間,如今白骨也會剩下些。

    可棺木中卻是空空如也。

    我爸爸被人盜屍。

    我倒抽一口氣,同時心中一塊石頭重重落了地。

    我將棺木重新合上,跳上平地,舉起鐵掀正欲往下鏟土,某人叫我名字一聲。

    要知道,在這全是死人的鬼地方,被人叫名字,我膽子再大,也嚇得寒毛都豎起來。

    「你在這裡做什麼?」來人的聲音不可思議。

    我脖子僵硬住,緩緩地扭轉過去,照明燈還在地上扔著,照不到面前的人。

    我心道,真是見了鬼。

    他身上的白襯衫,在白天看來只覺襯托那胴體曼妙無比,到了晚間,卻如鬼魂飄忽不定。

    我冷笑:「這話換我問你,來做什麼?」

    非雅不語,看我去撿起照明燈,拔腿便跑,我撲上去追他,墓地間便閃起我們空洞沉重的腳步聲,非雅的喘氣聲越來越近,我知道他現在一定怕極。

    他比怕鬼更怕我。

    我掄起手中的照明燈從他後腦砸過去。

    眼前燈光驟然熄掉,絕對的空寂。

    我知道自己下的力氣很重,那照明燈被我砸個稀巴爛。

    我也知道自己的憤怒有多重,非雅被我一擊即中,暈倒後跌在地面上。

    我摸索著將他抱起來,手指觸到他後腦上溢出溫熱的液體。

    看不到他臉上表情,不管是驚異還是失望,都情有可原。

    那口口聲聲愛他至深,甜言蜜語願意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下手的時候比愛的時候更加用力。

    我抱著非雅回到車子裡,放在後座上,打開車燈。

    很早以前就知道,只有睡著時候的非雅才可愛,暈過去也一樣,沒有任性刁鑽、驕傲自負的姿態,雖然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幻覺,當他醒來,我又將無計可施焦頭爛額。

    我在車裡放在悠揚的音樂,哄小孩兒睡覺似的,用自控裝置把車門反鎖,再回到墓地。

    關門的時候,不太順暢,一個什麼東西掉下來卡在門縫間,我低頭將之撿起來,那是兩枚用紅線穿在一起的戒指,模樣已經瞧不清楚,上面全是污泥。

    我知道,媽媽那天突然失常要找到的,就是這兩枚戒指。段楚空死後,她將這兩枚戒指用紅線穿起來,埋在墓地旁邊,每年的祭典過後,她都要將之挖出來,與丈夫進行一次陰陽相隔的婚禮,因為他們生前並沒有機會舉行。

    據我所知,她雖然名為段楚空的妻子,卻只是書面上的,連她們的婚禮,也不過進行了一半,那另一半發生了什麼,現在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因為知情的兩個人,用比命運紅線還要堅定的力量,把彼此緊緊拴在一起。

    相信他們的雙手,在黃泉路上還是牽在一起的。

    ***

    我再回到墓園的時候,天色已經微明,大致可以看個清楚。段楚空的墳墓四週一片狼籍,我摸黑胡掘亂挖,泥土東一攝西一攝。

    但我想段楚空不會怪罪於我,他既已撒手人寰,就該再無留戀,可我卻要怪他,死都死了幾十年,卻還沒雲消散盡,要為我帶來這諸多麻煩。

    我憤然之將他的棺蓋闔上,撿起鐵掀把四周的墳土鏟回去,這段楚空前世不知造了什麼孽,死於非命不止,二十多年都睡得安穩,卻一連兩夜被人挖墳盜屍,現在恐怕魂無歸所。

    我把那空棺草草埋上,急匆匆趕回停車的地方,燈光音樂美妙依舊,非雅還沉沉睡著,我真希望我們只是來這好地方觀海景看星辰。

    我將一身污衣換下,跟工具一起塞進後車箱,經過一座橋的時候,扔進湍急的水流裡。

    望望後座的非雅,也許我該扔下去的是他。

    ***

    回到市區的時候天已是大明,日出東方雄壯無比,曬得我眼睛都在疼。打個電話給助手,限他半個小時之內攜其妻女數人搬離家中,找一處新所居住,我現在要用他的房子。

    開車到他家樓下只需要十五分鐘,我去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樓下恭候,睡眼惺忪,西服下面還是睡衣的花紋。

    我只能說:「抱歉,有急事。」

    助手立即立正,說:「段先生,家裡已經乾淨整潔。」

    我訝然,他這是何等效率,特警飛虎隊也不過如此啦。

    我把後車門打開,向裡面指指,助手揉揉眼睛,不知所措。

    我對他笑笑,到車裡把非雅抱出來,一路隨助手沿狹窄樓道到他家中。樓道間堆滿雜物紙箱,一人過都勉強,我抱著非雅幾次都要跌倒,助手趕緊伸手來扶,不小心觸到非雅,粘上一手鮮血,他呆楞看了半天,卻未發一言。

    我說:「此事過去,我會將你們全家移民加拿大。」

    助手憨憨地點頭,他的前任太太與唯一的兒子現在加國,因為數年前他事業失意而遠走高飛,現在他兒子是金髮綠眼的鬼佬在供養。

    看得出來助手的妻子非常賢惠,小家雖小,雅致齊整,那沙發籐椅雖然樣式平凡,坐上去卻一番溫馨。

    助手從洗手間取出醫藥箱,我們兩個外行手忙腳亂將非雅的傷口包紮一番,血已凝固結痂。

    我把他抱到臥室,蓋上被子,坐在一旁喝助手端上的熱茶。

    「段先生……」助手看時機已到,站在一旁開口。

    「我恐怕有麻煩了。」我對他說:「你去買今天的早報。」

    助手氣喘吁吁而回,除了報紙還買來湯包,熱乎乎剛出籠,他說:「段先生,粗茶淡飯,先填填肚子吧。」

    我搖搖頭,讓他先把那報紙拿過來。

    助手買來十多份報紙,每一份的首版都大幅標題,刊登著我妻子懷孕的消息,想我段祺瑞地位再尊貴,也不至於受到媒體這般抬愛。果然,在喜訊下面,列著兩份DNA報告。

    若是讓妻子看到這報紙,定然又氣得嬌嗔不已,她出身名室,從小便是媒體追逐的寵兒,一舉一動備受關注,現在連未出生的寶寶都拿來做文章,她對這些厭惡之極。

    香港的報紙雜誌最嗜好的便是挖掘名人的隱私,外遇偷情珠胎暗結向來是他們的最愛,可我跟妻子名正言順,即使有了孩子也是理所當然,不該成為他們哄鬧的對象。

    他們如果要證明妻子與人偷情懷了孩子,也就罷了,這般威望這般端莊的女子,會做出這種事來,的確是一大噱頭。

    可偏偏這些媒體都另闢蹊徑,那DNA報告,並非我跟孩子的,而是隔了一代,是這孩子和他那死去爺爺--段楚空的。

    DNA報告表示,這即將出生的孩子,是段楚空親孫子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我不知現代醫學已經昌明如此,若能扒出秦皇古墓,我或許還是他第幾百代子孫。

    此事必須會引起軒然大波,不僅令人側目啞舌,還懸念未決,因為孩子不是段楚空孫子的原因有兩個:他不是我段祺瑞的孩子,又或者,我不是段楚空的孩子。

    如果我想證明妻子清白,我就必須將我自己的身世交代清楚。

    ***

    此事引溯到數十年前,新舊對比奪目無比,像香港夜空最絢爛的一枚禮花,你不想去關注都無法。

    兩代段夫人,都是名門淑女,知書達體,若說她們會紅杏出牆,女神維納斯都會臉上無光,可她們必須有一個人犯了錯,否則我段祺瑞,難道是花果山蹦出來的猴子?

    「段先生,需不需要去查一下,這件事情是誰做的?」助手問。

    我擺手道:「不必了,我已經知道是誰。」

    助手一驚,問:「您知道?」

    「你可還記得周揚?」

    「啊,是那個神父?」

    我點頭,至此,終於點清謎團,紀非雅跟周揚,這無關無系的人為什麼會走在一起,不管是他們誰先接近誰,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

    就是揭穿我。

    紀非雅是唯一可能對我身份產生懷疑的人,我不會忘記他處心積慮留在我身邊,等待的就是我的漏洞,事到如今,恐怕這是他也未曾想像到的大收穫。

    「周揚,極有可能是周敬文的後代。」我對助手道:「你需要從頭去查他的身世。」

    助手面色沉痛得幾乎想跪下來懺悔,他說:「段先生,是我犯下滔天大禍!我一時疏乎,沒有將周揚周世調查清楚,為你落下這隱患!」

    我呵一聲,如此曲折離奇,誰又能想到,我只道那老爹已經死了一萬年,誰想他不甘寂寞,遺骨飄過來給我當頭一棒。

    周揚若是周敬文的後代,那這一切就解釋得清楚,他對段家恨之入骨,若是揭出這醜聞,段氏的聲譽不止一落千丈,毀掉一兩個段夫人他並不滿足,他的矛頭直指向我。

    他的妙計詭異奇突,那切入口尋得恰如其份,居然想到去刨那死去人的骸骨。鐵證如山,如果我不是段楚空的兒子,這些年來霸佔段家主人這個位置,壞事做盡,著實當以天誅。

    周揚絕對不是第一天知道與段家的仇深似海,可他只是個普通人,勢單力孤,無力與段家對抗,從小到大再多的屈辱,也只能嚥下,況且,他絕不可能知道事情的內幕,更不可能懷疑到我頭上。

    牽針引線的,只能有紀非雅一人。

    他是我遺在那個世界的一把鑰匙,只需開啟,便敲響我命運的警鐘。

    我望著床上那昏睡時如同小貓般輕靈優雅的非雅,無話可說。

    ***

    我回到家時,九點未過,家中客房還一片安靜,我走到母親房間,她已經醒來,望著窗外,空無一物的天空。

    她在想我手中的東西。

    我坐到床邊,將那拴了紅線的戒指放在她手心。

    她眼中頓時光采無比,激動得溢出眼淚來,握著我的手,道:「瑞兒,你是我的好兒子。」

    媽媽,我也想這麼喚一句,只可惜你不是我母親。

    她拉過我的手,將戒指放在我手心,握上,輕拍著我的手背道:「瑞兒,你戴上這枚戒指。」

    我疑惑地哼一聲,不太明白。

    媽媽已經自行拉過我的手指,將其中一枚戴在我食指。

    她說:「答應我,要把這另一枚戒指,交給你真愛的人。」

    我心中一陣震撼,一陣顫抖,一陣畏縮,連這糊塗一輩子的女人,難道都可以看破我的心事?我段祺瑞的偽裝不至於這麼遜色!

    母親淚盈於睫,擦掉眼睛道:「這是報應,瑞兒,你要代你父親受過!」

    我不解。

    「你父親……」母親目光黯然,話語卻字字切切咬齒,「你父親背叛了我們的婚姻!你是他的兒子,終究也被人背叛。」

    我恍然大悟,看床上一份報紙,標題醒目,我從一側取過來,展開在母親面前,問:「您相信這上面所說?」

    母親抬起頭來,問:「難道是假的?」

    我搖頭:「她不會背叛我的。」

    「瑞兒,難道你認為是媽媽……」

    「當然不會!」我遏然吼道。

    「那是他們在亂說?可這明明言之鑿鑿!」

    「我無法向您解釋,可請不要多想,相信我,這件事會有結果的。」

    母親點點頭,目光中儘是信任。

    我們母子情未及敘完,房間門便被擂得震響,時鐘剛好九點,忙碌的一天要開始。

    最先進來的是妻子,她雙眼紅腫,泣不成聲,委屈地撲進我懷裡,她不僅僅是傷心,還有憤怒,憤怒到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身後跟著眾親戚,怒氣洶洶虎視耽耽。

    家族出了這等醜聞,首先被懷疑的,自然是懷孕的妻子,以她的自尊不會允許他們侮辱自己,力爭到這個時候,她已經精疲力盡。

    「你們幹什麼?」我怒不可遏地吼道。

    眾人欲湧進房間,我卻頂住房門,從門縫間擠出去,將妻子與母親二人隔絕在屋裡,對他們冷語道:「有事到大廳去說。」

    眾人喝問:「你一定要解釋清楚!這事對段家來說非同小可!」

    我呵一聲,說:「當然,我也是段家的人。」

    「那你就要管好你妻子,以免她為段家蒙羞!」

    我白他一眼:「你只須管好自己的褲子,不必眼睛總盯在別人床上!」

    我的話近乎粗口,那人氣得想向我揮拳,有人攔下,他現在還沒這資格。

    三言兩語,眾人已經被引導向另一方向懷疑,我本可幾句話洗脫自己嫌疑,可不忍讓妻子為此蒙辱,她太無辜。

    一人用沉悶的鼻音質問我:「你不會卑劣到去懷疑自己的母親吧!」

    他講話極有技術,在罵我,在揭穿我,在辱沒我母親的名聲,可聽起來倒像在努力維護我們。

    我不肯承認妻子紅杏出牆,就該自我檢討,數十年前是否母親一時貪歡遺下的禍種。

    可我絕無法這麼承認。

    我已經被逼無路可退。

    「你們憑什麼相信這些胡說八道,扭曲事實向來是媒體擅長,他們的故事往往比連續劇還精彩,倘若明天他們說我是從外層空間來,你們也相信?」

    有人站出來道:「我在報社有朋友,他們說,段楚空的DNA是從警察局的刑事檔案裡調出,不可能有錯。」

    我哦一聲,媒體真是神通廣大,當事人隱私全無,周揚相比下來空有妙計,想要挖掘事實,卻也得揮汗如雨去刨那墳包。而媒體人卻一點就透,只要有人稍稍暗示,他們便舉一反三,全情投入,將這故事編得渾圓精采。

    「其實這件事情極其簡單。」剛剛那人自作聰明地蹦出來,走到我跟前,說:「為免眾說紛雲,您還是親自澄清比較好。」

    我冷笑一聲,伸出手腕:「你是否隨身帶了針筒,我可現在就將血液樣本交由你帶走檢查。」

    那人倒沒想到我會那麼坦然,先自一楞,急忙解釋:「我當然不是懷疑你。」

    「那你是懷疑我妻子?」

    他又忙否認。

    我笑,「那你想要我澄清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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