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知緋福 第五章
    女人來了日本就不可能空手而歸,妻子的收獲之多,看來我們需要另一架私人飛機。

    替我們拿行李去機場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眉目秀麗的年輕男孩,我認得出他就是昨天浴場的石頭上那個男孩,我原以為跟非雅酷似的長相,近來一看,卻少了很多東西。

    可他是朝田先生的一番好意。

    即使如此,我還是要驗貨的,做我段祺瑞的情人,非常麻煩。

    我在機場的洗手間把他扒得一絲不掛……

    我的情態極其亢奮,就象小男孩的初夜,激動到不知所措,幸而這件事只需下半身來思索,動作規律。

    那男孩一定是個中老手,他的後面已經被情事滋潤得松緊有致,他把臀部翹起,配合我的角度,這真是一件享受而又不費吹灰之力的事情。

    我們把洗手間的隔板震得轟隆而響,幸而這是朝田幸二的私人機場,我可不想擾亂公眾。

    這情人太棒了,我真想把他放在行李裡打包走,可妻子還在飛機上等著,而我也不能表現得太迫不急待,以免他自視過高。

    我吻吻他的額頭,讓他買張機票自己到香港找我。

    當天晚上那男孩就出現在我為他准備的宅子裡,這可能超乎他的想象,他擁有自己都無法想象的潛力。

    他現在居住的地方,曾經是屬於紀家的府邸,非雅在這裡長大,這裡一草一木都沾染著他的氣味。非雅離開後我從未來過這裡,睹物思人這檔子傷神兒的事情,我還沒落魄到那種程度。

    男孩很驚喜,應該說很狂喜,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不可思議地眨著,想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他嘴裡喃喃著我聽不懂的日語,咯咯笑著撲進我懷裡,象只偷吃得逞的小貓。

    我在這裡的第一個夜晚過得快意之至,這男孩用盡生平所學來討好我,我們在肉欲的巔峰徘徊不去,我一直在努力告訴自己,這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

    可當那男孩疲憊得蜷在被窩裡大睡時,他的側臉平靜無波,通常這個時候,非雅在睡夢中也會疼得呻吟起來,然後我很憐惜的一整晚抱著他,象安撫一個嬰兒般的溫柔。

    溫柔到連我自己都要唾棄自己。

    ***

    我給那男孩買最昂貴的衣服,將他裝扮得如同王子一般,帶他出入名流場所,送他去牛津讀英文課程。非雅說英文時會發出優雅的小舌音,婉轉柔滑,那些句子本身就是藝術,雖然他並不屑於對我展示這門藝術。

    對了,那個男孩叫阿純,他的姓我不記得,他是個舞蹈演員,身肢柔軟得可以做任何高難度的性愛表演。

    阿純從倫敦回來以後,神采奕奕,他說他最喜歡那十九世紀的鍾樓跟馬車,當然--他甜膩地伏在我的耳邊道--最喜歡的還是我。

    阿純調皮地將腦袋埋到我胸前,我眼前銀光一閃,臉上的表情頓時冷住,我捏住阿純的肩膀讓他坐起來。

    他的右耳戴著一只亮晶晶的耳環。

    我的臉色刷得一下變換,沉如鍋底,阿純臉上的笑也凝住了,他很害怕。

    “這是什麼?”我厲聲問,死死盯著他那只耳環。

    我的眼光一定凶狠得要命,阿純很聰明,趕快摘下來扔到地板上去,轉過臉來哀求我不要生氣。

    “我讓你去倫敦干什麼,你卻學來地痞流氓的本事!”

    “不要生氣,我只是一時覺得有趣……”

    “可我並不覺得有趣!”

    “對不起……”

    我一把捏起他的下巴:“你沒有資格比我更快樂!”

    阿純的眼中閃過悲哀,我想他一定受傷了。

    然而我沒有義務去安慰他,那傷口會自動愈合的,如果我給他足夠的養料。

    ***

    此後幾天我仍然會到阿純那裡去,聽他用新學的英文念早報,吃他做得一塌糊塗的早餐,聽他道過晚安以後再入睡。

    可是我不想再碰他,因為耳廝面磨的時候,我就無法避免會看到他的右耳有一個突兀的孔。

    非雅很愛惜自己的身體,絕不允許任何人在他身上留下傷痕。

    阿純日日過得惶惶不安,從他望向我時驚懼的目光可以看出,其實完全沒有必要,我只是在等他的傷口愈合。可他並不那麼想,做情人的,如果不是對自己有極度自信,總是會擔憂自己哪一天遭到拋棄,他剛剛習慣了貴族的生活,巴不得一輩子過下去。

    那怎麼可能呢,我在心底嘲弄他。

    連我都不能保證自己會不會哪天突然破產跳樓,你想得倒是美。

    美麗比財富更容易褪色,有一天我一定會唾棄紀非雅這個家伙的,他道貌岸然的高貴,自以為是的冷傲,這些現在尚算新鮮的誘惑,有一天都會成為我毀掉他的理由。

    ***

    我的妻子是個藝術家,她最擅長的是繪畫,之所以擅長這個,是因為一個人倘若琴彈不好、歌唱不好,一聽便知,而畫作大可抽象得一塌糊塗,只要有人肯欣賞。

    她在普羅旺斯有一個巨大如籃球場的畫室,我相信任何人走進去就不可能轉得出來,因為那一幅幅圖畫猶如巨大的漩渦,把人搞得暈頭轉向。她的畫可以拿去給心理醫生,治療那些思維不健全的病人,喚醒他們沉睡的記憶。

    幸好她不逼我欣賞她的才華,包括她的父親,我們這種庸俗的商人是不可能欣賞真正的藝術的。

    她的畫不愁賣不出去,相反還可以有很高的價碼,她會把畫畫掙來的錢全部捐給慈善機構,就這一點讓這個來自歐洲的女子在香港的聲望比我還要高。

    妻子很少呆在香港,總是在世界各地尋找靈感,她回來的消息不徑而走,各大晚會都邀請她去參加,那陣子她的畫作滿天飛,報紙雜志吹捧至極,她就是仁義慈愛的代表。

    我跟妻子的結合,簡直就是天使與惡魔,段氏財團一年要吞並無數企業工廠,逼得千家萬戶砸鍋賣鐵上吊跳樓,他們邀請妻子的時候稱她為“波爾登小姐”,而非“段太太”。

    阿純提到報紙上有關妻子的報導時,我把手探進他的圍裙下面。我們作愛到一半的時候我突然叫肚餓,他急忙走進廚房,光溜溜就掛上圍裙,他比面前的蛋塔還要美味。

    我的手還在肆意玩弄著,阿純身體虛軟不支,半癱在桌面上,我啜口咖啡,感覺總算找著了。

    我親吻著阿純的頸項,將有咖啡余漬的唾液留在他的唇齒間,我們的吻總是溫柔到極致,因為只有閉上眼睛的時候,我才可以盡情想象。

    我把阿純推倒在桌面上,正欲進攻,客廳的電話卻響起,把我們倆都嚇了一跳。

    就象在鬼屋裡聽見鈴聲一樣。

    我豎起耳朵聽,沒錯,是電話鈴聲,頑強地響了一遍又一遍。

    應該有人接電話,可那個人應該是誰?

    這曾經是紀家的房子,可紀家人去樓空,我和阿純本都是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人,而我們卻住在這裡。

    阿純在香港不認識任何朋友,我在這裡也沒人知道,那對方打電話來,究竟是找誰呢?

    我和阿純都懷疑地看著對方。

    電話突然停住。

    阿純大大地舒出一口氣,我也想那麼舒口氣,可不敢,我知道那電話一定會再響的。

    心情被徹底破壞掉,我索然無味地望著阿純漂亮的身體,讓他穿上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私家路直通山下,半山腰裡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我走得很慢,阿純跟在身後亦步亦趨,不曾開口說一句。等我營造夠了十足的神秘感,我把阿純推倒在路邊一棵大樹旁,扒下他的褲子,長趨直入。

    阿純嚇好大一跳,象遭人強暴似地驚叫起來,我相信他一定想脫口罵我神經病。

    我用牙齒吮吸他的後頸,將他的臉扳過來跟我接吻,林中陽光充足,將他的皮膚裹上一層光芒,我眼尖地瞥到他的右耳,上面什麼都沒有了。

    阿純說,他找整容醫生,提早愈合掉那個洞。

    我笑罵:“你是不是跟那醫生勾搭上,所以他打電話找到家裡來?”

    阿純搖搖頭:“這宅子的電話我都不知。”

    我陰沉著臉回去時,電話象掐准了似的響起,我憤怒,沖過去搶劫似的拿起電話。

    “喂!”

    那頭的人嚇一跳,繼而咯咯笑起來,嬌聲媚語:“親愛的,什麼事惹你生氣啦?”

    居然是妻子,我比聽到鬼叫還吃驚。

    “你怎麼會打來這裡?”

    妻子咦了一聲,道:“這裡不是你公司的電話話碼嗎?”

    我嗯一下,頓時答到:“啊,沒錯,是我剛剛換了號碼。”

    那邊的妻子笑起來,說:“你聲音怎麼在發抖?”

    我連身體都在發抖,女人的心,比毛細血管還要細致。

    “你若是偷情,可不要被我逮到。”她調笑般道。

    我也笑:“好,我保證不被你逮到。”

    “我明天要到一家孤兒院去做活動,你陪我。”

    我皺眉:“你知道我從來不喜歡這種……”

    她拖長音撒嬌:“瑞,我以前也沒強迫你同我一起去,可這是在香港,陪我一下吧。”

    我點點頭,她看不到。

    ***

    孤兒院門口,有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牽著我的手,說:“瑞叔叔,跟我來。”

    妻子正同幾個小朋友做游戲,一身清素,平凡如鄰家女孩。

    我叫了她一聲,她轉過頭向我奔來,孩子們看到我,卻都有些畏懼。

    我對妻子道:“我說得沒錯吧,他們怕我。”

    妻子說:“你若笑起來哪個不喜歡,孩子也喜歡溫柔漂亮的叔叔。”

    我看那些孩子一眼,道:“怕是他們心中已經把我叫做伯伯。”

    妻子噗哧笑起來,“跟人家比,你的確老得可以當叔叔。”

    妻子的眼睛穿過我,向後望去,綻開笑顏,喚道:“非雅,向你介紹我先生。”

    非雅從門口向這裡走來,手裡提著兩箱東西,頭上還戴著一頂滑稽的小帽,看到他來,孩子們一哄而上,搶過他手上的東西。

    非雅對那些孩子笑,似乎沒看到我。

    我對妻子說:“果然是溫柔漂亮的叔叔,你可不要移情別戀。”

    妻子擰我胳膊一下,拽著我走向非雅。

    非雅抬起頭,叫:“段先生。”

    妻子問:“你認識他?”

    非雅笑笑,我以為他又會說出類似於“段先生誰人不知”,他卻說:“我在段先生手下工作過。”

    妻子“哦”一聲,正欲開口,我搶過來,問非雅:“李老先生身體可好?”

    我本以為他會敷衍回答,他卻象我請來給李傑的私人看護似的,巨細靡遺地向我報告起李傑的身體狀態,從高血壓到動脈硬化,連他一天小解幾次都說了。

    我目瞪口呆,妻子偷笑。

    數月不見,這個非雅象換了個人。

    比個替身還要假。

    我確定他在同我打耍,所以當妻子被幾個孩子的打鬧支開時,我沉沉地問紀非雅:“是你讓她打電話到紀家的?”

    非雅說:“她急著找你,到處尋你不在,苦惱許久。”

    我冷哼一聲。

    非雅歎口氣:“我無意去利用一個這般單純的女子。”

    我道:“無意?難道你們的相識只是巧合?”

    非雅皺皺眉,抬眼看我:“段祺瑞,你認為這世上一切都可以與陰謀詭計聯系起來?”

    我心道,這是你教我的,你把我拉下水,自己卻跳上去,洗得干干淨淨。

    “據我所知你對關懷孤兒並無興趣。”

    “李傑的養子在這裡。”非雅道。

    我悶不作聲。

    “我並不知道她是你妻子。如果不認識你,我還以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我哦一聲,反問:“這麼說,認識我,你認為她是最不幸的女人?”

    非雅搖頭,神情象凋零的花兒那樣無力:“我不關心這個。”

    看他要走,我一把拽緊他的胳膊,喝道:“那你關心什麼?”

    非雅想甩開我,掙了幾下放棄了,不耐煩地看我:“你又想怎樣?”

    激動一下,又突然失落起來,我的確不知該怎樣。

    這些日子以來,紀非雅的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我可以將他據為已有,可我不屑於,可以代替他的東西太多,我無須執著。

    我的無措,只能歸咎於這場相遇的突然,超出我的預料,他不該在這樣平凡的午後,平凡地出現。

    平凡得讓人震驚,將我蓄勢以久的力量全部掏空了。

    我的心撲通在打鼓,我知道自己現在一定象初戀時一樣懵懂亢奮,我捏著非雅的胳膊,終於還是放下。

    非雅厭惡地望著自己的胳膊,卷起袖子看我在上面留下的痕跡。

    我心中一陣竊喜,非雅的體質很敏感,淤青和疤痕都很難消去,至少一個禮拜的時間,我會如影隨形地跟隨著他。

    可他卷起袖子我才發現,那上面早已經有不止一道的傷痕跟淤痕,令我的怒火騰然冒起,幾乎要脫口去質問他,這些都是哪個混蛋留下的。

    非雅苦笑著,把袖口卷下來,對我說:“紀非雅這名字已經不能夠保護我不受傷害。”

    我憐惜,同時恨極了他,不禁譏諷他:“李傑總捨不得讓你去種橡膠樹。”

    非雅被我滿口醋意逗樂,笑了起來,他的笑聲象病痛時的咳嗽那麼痛苦。

    我說:“你比李傑更應該進醫院。”

    非雅搖頭,說:“李傑已經出院,他來了香港。”

    我挑眉,呵一聲道:“難怪會在這裡碰到你。”

    “我每個周末都會來這裡,只是你不來。”

    我向妻子確定,她說是,在她知曉這家孤兒院前,非雅就已經在這裡做義工了。

    這令我憂心忡忡。

    ***

    仁心孤兒院建於十九世紀中葉,算是香港資格最老的一家孤兒院,圍檻破舊,漏洞無數,時常有孩子從這裡鑽出偷跑去玩。

    我開始瞄准一棵老槐樹踢石子,如果我沒料錯,那上面定有鳥兒築巢,因為樹的枝干很寬闊,足可以讓一個小男孩在上面睡個飽飽的午覺。

    妻子跟那些孤兒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戀戀不捨,對這些孩子來說,再多的玩具禮物也不及一個溫暖的懷抱。

    妻子是不可能成為這個懷抱的,她雖然善良,紀非雅也不可能成為這個懷抱,他連善良都沒有。

    他只有目的。

    我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親切的笑臉,後背漸漸生寒。

    我點燃一根煙,緊攥在指尖,煙灰抖落一地,清煙將他的背影蒙朧。

    妻子聞到煙味,不太開心,把我煙頭掐掉,嗔道:“你不是不抽煙的嘛。”

    我笑笑,煙不可以解愁,卻足以鎮痛。

    妻子問非雅要不要一起走,有車方便一些,非雅搖頭,說還有些事情未做。我把車子駛離,山路崎嶇難行,再好的車子也枉然,一路顛簸,妻子在後座如同騰雲駕霧,漸漸支持不住,奔出車去吐起來。

    我也急忙跳下車去,扶住她的背輕拍著,她臉色蒼白連指尖都是冰冷的,我很擔心,這不僅僅是普通的暈車。

    我找了一塊比較干淨的草地讓她坐下,摟在懷裡,想她休息一下應該會好些。

    妻子半瞇著眼,嗯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麼,卻又忍下。

    我道:“怎麼樣了?”

    她點點頭,說:“好些了,我們回家吧。”

    我正欲將她扶起來,眼前卻是一股烈浪撲面而來,將我們向後掀翻,轟天的巨響,離我們不遠處的車子爆炸化為一個大火球。

    我愕然,妻子卻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來,我連忙去扶起她,她捂住腹部表情扭曲,下身血流不止。

    剛剛的爆炸雖然可怕,我們卻都毫發無傷,她這是……

    我打電話到公司讓助手開來直升機送妻子去醫院,坐在潔白安靜的走廊間,還是驚魂未定。

    如果我們再晚一點走出車子,如果我們再早一點回到車子裡--

    死的就不止是一個孩子。

    妻子流產了,她難過得要命,因為還來不及將這個驚喜告訴孩子的父親,我就要承受“喪子之痛”。

    其實我並不是很在乎這個,對於每時每刻都要新生的嬰兒,我全無感動,因為這其中大部分生下來就注定要受苦,明知是悲劇,不明白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父母要義無反顧。

    他們並不在意孩子想不想出生。

    ***

    有人在我的車子裡安裝了定時炸彈,雖然我不想承認,可這個人想我死。

    他知道我什麼時候會死,如果不是妻子感到不舒服到車外去吐,我早被炸得灰飛煙滅。

    連老天都不想我段祺瑞死於非命,你還能怎樣?

    若是我這已經死了的家伙突然活生生地出現,豈不是很有趣。

    我讓助手在香港找尋非雅,他一定奇怪我為何對一個男人窮追不捨,他看我的眼光越來越象看一個變態。

    李傑去了碼頭釣魚,非雅坐在一旁,在魚鉤上面穿著魚餌。

    我的腳步聲大概嚇跑了魚兒,李傑很煩躁地轉過頭來,他的臉上表情分明就是在說:你怎麼不去死呀。

    我失笑,攤攤手表示我的無辜。

    李傑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委屈了他高大的身材,他蒼老了許多,以他的這個年紀,保養有方的,會比現在帥多了。

    他這樣子,倒象非雅的爺爺。

    李傑當然猜不到我在想什麼,不然以他的脾氣,那魚桿恐怕會向我當頭甩來。

    再看非雅,他動作嫻熟,而且非常專注,完全沒看到我。

    李傑回頭對非雅道:“你的朋友來了。”

    非雅這才抬眼看我,卻也只輕描淡寫地一瞥。

    我走過去抓住他的手,把他從座位上帶起來,非雅憤怒地將我甩開,身後幾個保鏢已經警惕地向我靠近。

    我呵呵笑起,對李傑說:“李先生,我們朋友敘舊,您不反對吧。”

    李傑回頭看看非雅,再看看我,像是開玩笑的說:“完璧要歸趙。”

    我道聲是。

    李傑恨我,恨不得將我殺了填海,可他很冷靜,因為他知道時機未到。

    紀非雅也恨我,恨得毫無理由,至少我認為是這樣。

    我摟著他的肩膀,輕聲問:“非雅,我們之間有什麼恩怨呢?”

    他想賞我個拳頭吃,兩個手臂都被我箍著。

    我用牙齒輕輕咬著非雅的耳垂,他厭惡地把頭別過一邊,奮力地在我懷裡掙扎。

    我在心底歎口氣,最後還是放棄,松開手。

    非雅一臉憤怒,轉頭便要走,可我牽住他的手,一字一句:

    “我在遺囑上寫了你的名字,非雅,如果我死,你就可以得到一切。”

    紀非雅驚異地轉過臉來,問我:“你有什麼目的?”

    目的?這個詞,最近在我們倆之間流通得特別頻繁。

    “我必須回答這個問題嗎?”我問。

    非雅冷哼一聲。

    我笑笑:“我只是來告訴你,我還沒死。”

    他的眼中劃過怨恨。

    “你還記得紀家那所房子嗎,我現在住那裡。”我說:“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那裡還是紀家嗎?”非雅問。

    我沉吟,道:“是,永遠是的。”

    非雅呵一聲:“那好,段先生不嫌棄,我即日就搬回‘紀’家去住。”

    我以為紀非雅只是說說而已,他一定認為那裡很髒,很髒。

    ***

    自從李傑回到香港,我的周遭四面埋伏。妻子剛剛出院,陷入了極度抑郁的狀態,我把她送回歐洲的娘家去,我已經不能夠再欠她什麼了。

    回到家的時候,阿純正在門口踮著腳尖張望,看到我的車子露出腦袋,急不可耐地撲了上來。

    阿純今天不同尋常地熱情。

    他死死摟著我的脖子不放,仿佛稍一松手,我就會飛起來,象一只大氣球,在空中爆破。

    只剩一堆破橡膠,這樣他什麼也得不到。

    我最近的經歷是驚險了一些,即使身邊保鏢環伺,還是有很多次九死一生。我的辦公室玻璃布滿彈孔,這百層高的大樓,四面沒有匹敵的建築,我懷疑他們是否從直升機上對我阻擊。

    我的座駕一輛接一輛的爆炸,奢侈得我恨不得乘坐公共汽車上下班,可又怕那一車無辜民眾因我而喪生,罪孽深重。

    我吃的飯,喝的水都要經過幾十層淨化。

    連正午的太陽過毒了些,都會被懷疑是威脅我的生化武器。

    特首都要嫉妒我的重要地位,千萬市民,每天晚上都要看新聞確定“段祺瑞還活著”方肯入夢。

    看身邊的人緊張到肌肉抽筋,是件很爽的事情,他們有時候看我一臉笑容,佩服又吃驚,助手問:“段先生您不怕嗎?”

    怕?怕什麼,怕死?

    助手點頭。

    我將手向四周劃過一圈,對他道:“有這麼多人的命運與我緊密相連,上帝他老人家不會捨得我死。”

    利益是最有效的處方,多年故交也可以翻臉無情,仇深似海也可以錦帛相見。

    利益大到一定程度,即使現在聲稱要將我碎屍萬段的李傑,某一天也會綣在我膝下,溫順如家養小貓。

    我才不想要這只老貓。

    阿純一見到我,就撲上來,不停地親吻我的嘴唇,令我沒有辦法張口說話,感覺到他周身都在顫抖,我扯過他,問:“發生什麼事了?”

    阿純抿著嘴,狠狠搖頭,說:“你回家去看看吧。”

    我重重舒口氣,還以為李傑用導彈轟掉了我的房子,結果一切如往常。

    紀非雅坐在餐桌前,輕啜一杯咖啡,面前一份報紙,優雅一如往常。

    每天當我從臥室走出來,在暖暖的朝陽下看到這一景,都會感歎生命的美好。

    我想,如果這美好是屬於我的,那該有多好。

    可紀非雅時時敲醒我的美夢。

    “你回來了。”他道,並不抬頭看我。

    阿純在身後輕搖我的肩膀,神情有些畏縮。

    以阿純的聰明,一定早就看出這其中端倪,他雖然什麼都不說,心裡定是怕得要命,怕我把他趕出去。他知道自己是個替身,而真正的紀非雅已經回來。

    如果他們不出現在一起,我還分辨不出來,我還以為自己很成功,因為阿純已經聰明、漂亮、高貴。然而即使我把這個娃娃包裹的再精致,也不及紀非雅一個眼神的魔力。

    單是想象,我已經渾身顫抖。

    “李傑終於派出你這王牌。”我道。

    紀非雅抬頭,眼睛象在笑:“你說什麼?”

    他裝起傻來,我無計可施。那麼愚蠢的話怎麼可能復述一遍。

    “你不是說,這裡還姓紀,我隨時可以回來。”他笑道,將報紙放下,專注與我對面。

    我緊張得手心出汗,不好意思讓阿純發現,將胳膊從他懷中抽出。

    “哦。”我應一句,非雅接著說:“我在這裡,繼承遺產也比較方便。”

    我失笑:“原來你是來等我死的。”

    非雅呵呵笑起來:“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

    我無言以對,非雅對我身後的阿純打聲招呼,輕道:“謝謝,你泡的咖啡味道很好。”

    阿純怯怯地應了聲,說:“是阿瑞教我的。”

    “你的手藝比他好。”非雅評價道。

    事實上我的手藝很糟,我的咖啡他根本不屑於嘗一口。

    前所未有的疲倦襲上心來,我懶懶地對阿純道:“我累了,想去休息。”

    這本是日常對白,卻令阿純很吃驚,他望望非雅再望望我,手腳都不知該擺在哪裡。

    我拉著他的手,向樓上臥室走去。

    ***

    如果有一天我會死,這紀家府邸,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是最適合我的葬身之地。

    阿純在哭泣,他的淚把我的胸膛浸得透濕。

    他知道我不喜歡男人哭哭啼啼,所以從不掉淚,他會哭,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托起他的下巴,吻吻眼角,輕嘲,真是個傻孩子。

    阿純問:“你會離開我嗎?”

    我以為他該問“你會把我趕出去嗎?”

    對他而言,究竟哪個更重要?

    阿純把臉側貼近我的胸膛,聽我的心跳,我想起朝田幸二這個測謊儀,也許日本人都有這特異功能。

    “他真美。”阿純說。

    我笑笑,說:“你不比他差。”

    阿純歎口氣:“可你那麼喜歡他。”

    我想否認,可心知自己中毒已深,若是撒謊,心髒都會漏跳數拍。

    “你覺得他喜歡我嗎?”

    我居然脫口問出這話,也不怕阿純嘲笑我。

    “他恨你。”阿純的回答令我震驚,自己都能聽到,我的心重重跌了一跤。

    “為什麼?”我不服氣。

    阿純也認真起來,從床上坐起來,咬著嘴唇說:“他恨你。他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都在折磨你,他想讓你痛苦!”

    我默然。

    “你總有一天會死在他手裡。”阿純斷然道。這個男孩子,我從未發現他這麼聰明。

    “不會的。”我笑,得意非常:“我怎麼可能輸給他!”

    “你以為這是場賭博?”阿純猛烈地搖頭:“這是個天平,而你的那顆心,早就放到他的托盤裡去了!”

    段祺瑞,你還會有勝算?

    ***

    第二天一早,非雅照例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報紙,阿純把我送到門外,與我吻別,晚上我回家的時候,非雅還坐在那兒。

    我懷疑他根本沒動過。

    可阿純噘著小嘴,碎碎念叨著對我報告非雅一天的行蹤,他把紀家每個角落每塊草皮都翻遍了,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我不由笑起,刮刮阿純的鼻子道:“那你可要小心看著,他是我仇家派來的奸細,說不定在哪裡裝了炸彈。”

    阿純信以為真,狠狠點著頭,說:“我一定得看好他!這家伙太奇怪啦!”

    阿純對非雅的態度很別扭,非雅對阿純的態度卻恭恭敬敬,我了解他,對誰都笑如春風,至於他心裡怎麼認為,你打死也猜不到。

    周日我在家歇息一天,有機會在白天見到非雅,讓我吃驚的是,阿純沒有誇張,紀非雅的行為確實古怪,他在紀家上上下下翻找,像是遺落重要物事。

    我跟過去問他:“你在找什麼?”

    “你不知道?”他側過臉看我,神情微俏:“我在尋寶。”

    “你真是閒來無事。”簡直荒謬。

    紀非雅笑:“你的阿純也天天無所適事,你怎麼不去管他?”

    我望望身後的阿純,每當我與非雅之間的距離少於三米,他就緊張至極,豎起全身的毛來。

    我沖阿純揮手,他迫不急待奔過來,將我胳膊摟在懷中。

    這種宣示占有欲的表演,一天要上演七八次,紀非雅不膩,我都膩了。我對阿純說,你不必如此,你跟非雅不一樣,即使沒有他,我仍舊喜歡你。

    可阿純不相信,他說:“可你並不愛我。”

    人總是不知足,我以為空虛是可以填補起來的,可那是個無底洞,越填就陷得越深。

    ***

    我問非雅,你為什麼回到這裡?

    有天晚上,我費勁哄睡阿純,有非雅在,連我的態度也變得溫柔起來。

    走出房間,我沿著走道,去到非雅的房間,可一推門,屋裡空無一人。

    我皺眉,開始有不祥的預感。

    我找到一個手照明燈,打著一路走出宅子,在院中搜尋,自己都感到好笑,這紀非雅,莫不是他祖上真的在這裡埋藏了許多珠寶,值得他這麼不屈不撓地尋找?

    照明燈的光柱處,有一個人迎面走來,並不嫌光柱刺眼,他走到我面前,幾乎撞在我身上。

    我仔細一看,非雅眼睛緊閉著,神情十分飄渺。

    他在夢游。

    這真是太有意思,樂得我幾乎要大聲笑起來,可我忍住,將照明燈熄掉,跟在非雅身後,看他做什麼。

    我還以為他若是夢游,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把刀來砍我。

    非雅在花園中漫無目的地游走著,腳步虛晃,有幾次他要跌倒,可我不能去扶他。

    他在前面,趔趄如初學步的孩子,這幻想讓我感到很浪漫。

    因為非雅很少時間那麼乖巧,我即使上前去抱住他,恐怕也沒有異議。

    非雅走幾步,突然停下來,也是,在他面前就是圍牆的花架子。

    他伸出手去,在花籐間摸索著,我把照明燈的光打開,隨著他的動作觀察。非雅突然蹲下身去,地上撿起個什麼東西,寶貝似地戴在手上。

    是月光。

    月光讓我遍體生冷,月光映著他手中戒指上的寶石。

    那枚戒指是非雅外祖母的,名字就叫月光。

    我被恐懼占滿了,非雅自己回到房間裡去睡覺,可我還傻坐在冰冷的草地上。

    我將他的戒指搶過來,把自己手中的戒指套在他指間,他並沒有發現怪異的地方。

    這我直以為渾圓的人生,終於出現了裂縫,那裂縫從非雅身上延伸擴展,終至可以顛覆世界的力量。

    阿純對我說,非雅他恨我,他有足夠的理由恨我。

    因為他未曾愛過我。

    我和非雅曾是繾綣的戀人,可他現在對我並無愛意,並不是他未曾愛過我,而是在這個世界,我們原本就是陌路人。

    當我選擇了全新歷程的人生,我已經將非雅的愛拋諸腦後,我以為一切可以用物質來填補,我以為我會快樂地活著。

    可為什麼還要讓我遇上他?

    這並不是我的一個夢,這人生近乎殘酷的真實。

    所有真相都儲藏在我的記憶中,它們支離破碎,可遵循一定的模式,他們神奇地銜接在一起,讓我分不清虛幻與現實,讓我沉沉浮浮,讓我的行為失去理智,象一個瘋子。

    紀非雅感到莫名其妙,段祺瑞為什麼要對他糾纏不清,如果這只是追求的一種方式,簡直就象發神經。

    我可以扔掉以前的所有包袱,那些只會令我屈辱,可我唯獨放不下非雅,從他出現,我的災難就來臨了。

    我想,大概可以重新開始。

    我仍舊是段祺瑞,可我有權有勢,有高貴得體的身份,我的周身光芒萬丈,我想不到紀非雅有任何理由不來愛我。

    可他卻真的不愛我。

    如果我以前還有讓他唾棄的資格,現在則是連瞧也不願意瞧一眼。

    這真讓人感到不可思議。

    我想不通,可非雅卻想通了。

    他的直覺甚至可以超乎時空的限制,他找到了這枚戒指。

    這戒指象一個環,將兩個世界緊緊套在一起。

    我象一個紙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那是我和非雅第一百零一次分手時,我怒怒地從紀家宅子裡沖出去,發誓再也不要回到這裡,我把手中非雅送給我的“月光”摘下來,扔得遠遠的。

    後來我極沒有自尊地回到紀家,我不要自尊,只要非雅。

    我們再去尋找那枚戒指,卻始終找不到,當時我還開玩笑說,算了,如果有一天我們忘記彼此,這枚戒指會幫我們找到對方。

    我打死也想不到非雅還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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