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時刻,殺手都不可以真正失去意識。」一個聲音對他說。
那時他已經三天沒闔眼,渾身酸痛疲憊。但他不能睡,他的身前有十架張好拉滿的弓,利箭隨時都有可能射穿他的心臟。
他有時也想要放棄,痛痛快快睡他一覺。那個聲音就會提醒他,「原來你已經忘了啊。你的父母兄妹和你的仇人。」
他遽然張眼,側身射過突然射來的箭。
他的仇恨太強烈,他的痛苦太真實。他無法睡著。
他無法睡著。
即使後來他踏破仇敵引以為傲的祭壇毀成已的屍首。
他仍然無法睡著。
「殺手沒有心。」一個聲音說。「等他真正失去了心,你就睡得著了。」
他還有心嗎?生死在他眼前來來去去,他早已沒有了心。
他已經很久不曾真正睡著。即使鮮血染滿的家園在他的意識裡逐漸淡去,溫暖和幸福早已不復記憶。
即使他已經滅了鳳凰火族。
「你要活下來。」一個溫和清朗的聲音對他說。
為什麼?任務已經達成。
「活下來吧,你的任務還沒達成呢。」一個笑謔裡帶著嚴肅的聲音對他說。
是嗎?他已經太累了。
末鬼。少年拉住他的衣袖。
他回頭,溫聲對他說:回去吧,有你哥哥照顧你。
他不回去。少年倔強的看著他。
我要走了。他微微一笑,輕撫著少年的頭髮,柔聲道,你別跟來。
你答應我的!少年抿著唇,眉頭緊緊蹙著。
我沒答應你什麼。
胡說!你明明答應我的!
他轉身就走。
他向前走。後面有跌跌撞撞的跑步聲。
他向前疾走。身後的腳步步聲還在持續,只是愈來愈遠。
不要再跟了。
他飛奔起來。
身後的腳步聲終於消失。
不跟了?
他側耳傾聽。什麼都沒有。
他放棄了嗎?
他慢下來,茫茫然地回頭望著身後一片黑暗。
我以為你會跟來。你不跟了嗎?
你不跟了……
末鬼慢慢地睜開眼來。一個人影在他模糊的視線裡漸漸清晰。
「醒啦?」易讀張著折扇,輕輕的啪啪聲伴隨鬢髮飛揚。
末鬼灰色的眼瞳游移,環顧四周。一間可以一看看盡的小屋,簡單的桌椅,一碗藥孤伶伶的擺在桌上。
「丞相有事先回去了,這兩天得空的話就會過來。」易讀將藥碗拿過來,「小兄弟在試阿若之淚的威力。你自己爬得起來嗎?」
末鬼的視線由敞開的門口收回,慢慢地撐身坐起。他的肩胛非常的痛,筋骨的力量萎縮,肌肉也虛軟無力……
他突然微微皺起眉頭。
「兄弟,我不想騙你。」易讀在他身側的椅上坐下,語氣帶著小心,「你的武功、也許、不能恢得了。」
難怪丹田如此空虛。他沒有什麼反應。易讀把藥端來,他一口喝下。
「你躺了一個月,其他的傷都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肩膀的傷,大夫說要半年才會完全痊癒。」
他點點頭。閉上眼睛。
「有一件事要你幫忙。」
他的眼皮略動了動。
「鳳凰火族的女王為了重生,殺了他們族裡的左翼神女,就是你之前見過的杜鵑。她的姐妹要報仇,找上了丞相合作。丞相已經答應。」
他遽然張眼。
「丞相知道你和鳳凰火族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也不奢求你能和黃鵬合作,不過有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
末鬼灰色的眼瞳注視著易讀。
易讀擺擺扇,「黃鵬奉女王的命令到陰山來取焚淚。黃鵬必須覆命,但她希望先將寶珠的力量消耗殆盡,以免女王取得寶珠天下無敵。」
「長老?」
「長老派你到陰山來時並不知道我們與黃鵬合作之事。」易讀看了他一眼,「後來雖然知道了,但是你,」易讀一頓,「你恐怕不能接受,所以沒有告訴你。」
因為現在他武功已廢,已經起不了作用,所以可以說了嗎?末鬼有點想笑,如果他是濮陽柔羽、如果他是長老,他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他甚至不覺得悲哀。只是無奈而已。
「你們要我怎麼做?」
「陰川水的毒性既廣泛又劇烈,如果用焚淚來消去整條陰川的毒性,應該可以讓焚淚的力量消耗殆盡。」
「我無法使用阿若之淚。」末鬼說。
「我們已經請小兄弟去試了。可是他沒辦法達到當時的力量。」
「要讓焚淚發出火紅色的光芒。」易讀略略揚起唇角,神色卻帶出了一點端嚴,「就是那天小兄弟救你時那種火紅色的光芒。」
他們對望著。
半晌,末鬼點點頭,移開了直視易讀的視線,看著窗外。「我會將此事辦好的。」
易讀知道他還有話要說。」還有呢?」
「然後,就進修行之門。」
易讀感到驚愕,「兄弟,你的仇家還存在世上。」
「我已經沒有用處了。」末鬼說。
「你這是逃避。」
「我只是看清事實。」末鬼回過頭來,平靜而誠懇的說道:「論智慧謀略,我不及師弟;論對鳳凰火族的瞭解,師弟也早已不輸我;論武功,我現在一無是處;論心態、攀關係,」他笑了笑,帶點悲哀的,「恐怕我將成為你們的負擔。」
「……你一定要看得這麼清楚透徹嗎?」易讀掀起一個既嘲弄又無可奈何的笑。就事論事,他無法反駁末鬼的話。易讀長長地吐了口氣,「你忘了一個人。」
末鬼垂下眼簾。
「小兄弟對你的心,你應該清楚。」
好一會兒,末鬼只是沉默著,然後,他笑了,輕笑著搖搖頭,像要說服易讀,也像要說服自己。
「就是清楚,所以才更要離開。」他說。
***
陰山最冷的地方就是陰川河畔。
任春風溫煦夏風和暖,陰川河畔一年四季都草枯水寒。
濮陽少仲手裡握著阿若之淚,坐在陰川河畔,皺著眉毛盯著腳邊潺潺的流水。
他是很願意清除整條陰川的毒性啦!可是天氣這麼好,風這麼溫暖,他要怎麼讓心跳加快情緒激動?
難道要照老方法,親、親……
濮陽少仲臉一紅,望著手裡的阿若之淚。陽光下,阿若之淚那一點點微弱的光芒幾乎看不見。他已經在想像裡親了末鬼幾百次了,有時甚至連衣服底下的情形一起想像,可是不管怎麼想像,阿若之淚還是只有那一點銀色的光芒,好像在嘲笑他一樣。
濮陽少仲歎了口氣。末鬼還在昏迷,他總不能趁他昏迷的時候去偷襲。
……好吧,他承認他也不是沒想過……
一陣熟悉的腳步傳來。濮陽少仲陡然回頭。
「末鬼!」濮陽少仲驚跳起來,臉紅得像柿子一樣,「你、你……」等等,我只是想像而已,我可沒有……他猛然醒起,高興地瞪大了眼睛,「你醒啦!」
末鬼微微一笑,濮陽少仲跳起來,向他撲了過去,「醒了醒了,呵呵呵!」
可是這一撲的力量過大,末鬼被他撲倒在地上,手掌按在粗糙的石頭上。
濮陽少仲連忙爬起來,一邊道歉一邊把他拉起來,「抱歉抱歉,我是太高興了。」
末鬼只是微笑。
赭色的唇,變得有點兒蒼白了……
濮陽少仲突然發現自己不由自主的盯著末鬼的唇。他臉一紅,連忙道:「這裡比較冷,我們先進屋裡去?」
末鬼輕輕擺脫他的手,在離水邊最近的一顆大石頭上坐下。
「末鬼?」濮陽少仲奇怪地看著他。
「是你救我的?」末鬼望著河面說。
「呃、是、這樣說也沒錯啦。」濮陽少仲不好意思的笑笑。走到他的背後,和他一起望著水裡的倒影。「不過如果不是哥哥他們及時趕到了,恐怕我也……」
「少仲,」末鬼的聲音帶點低啞,「你喜歡我,是嗎?」
濮陽少仲一怔,臉騰的一下紅到耳根。「怎、怎麼突然……」他吶吶地笑了兩聲,又覺得自己笑得很蠢,連忙止住了。
「我也喜歡你。」末鬼說。
濮陽少仲突然覺得口乾舌燥,他感覺心臟怦怦亂跳,手腳變得有點兒冰冷。
末鬼回過頭來看他,他連忙別開眼,視線開始亂瞟。「你、開、開什麼玩……」
但是後頭的話他已經說不下去了,末鬼捧著他的臉,慢慢靠近他,他僵在那裡,末鬼的唇已經接觸他的唇。
他愣了一下,末鬼已經吻到他的耳垂了。
「等、等一下!」他抓住末鬼的肩,「你、你……」
「你不喜歡嗎?」末鬼問。
他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爭氣的顫抖起來。
「你不喜歡嗎?」末鬼又問了一次。聲音低低啞啞,好像有一點失落。
「也、也不是不喜歡!」他連忙答。
「是嗎?」末鬼笑了。
他發現末鬼笑起來竟然那麼魅惑!
末鬼凝望著他,灰色的眼瞳像有魔力似的鎖住他的視線。他感到自己的臉開始發燙,耳朵也熱了起來,卻怎麼也無法別開視線。
末鬼的手指碰觸他的臉頰,指甲輕輕刮搔他的友膚。他一陣顫粟,全身的肌膚都開始緊繃,末鬼的眼睛依然凝視著他的眼睛,慢慢地愈來愈近、愈來愈來近——來了!他忍不住閉上眼睛,一堵溫軟的唇摩擦著他的唇。
末鬼含住他的上唇和下唇,舌頭舔過他的牙齒。
他緊張得呼吸紊亂;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他忍不住輕吟一聲,嘴一張,末鬼的舌頭就鑽進去碰到他的舌頭,他嚇了一跳,想說話,舌頭已經被對方纏住。
他不敢合上嘴巴,怕咬到末鬼的舌頭,可是他覺得口水快要流出來了,萬一流到末鬼身上,末鬼不知道會不會嫌他呢?
他的手指不安的抓住末鬼的肩膀,又在末鬼的背後亂交叉。
他覺得好像應該推開末鬼才對,至少先讓他擦一下口水,可是他又不想……他XXXX的,早知道親嘴這麼舒服,他早就應該、應該……
末鬼的唇終於離開他的唇,他仰頭吸了口氣,末鬼就吻上他的頸項,輕輕咬他的喉結。
他用力抱住末鬼的頭,手指不由自主的鑽進那一頭深紅的發裡。
他感到頭在發脹,身體的某個地方也是。
末鬼的手在他的胯下安撫過,隔著布料圈住他的下體,他渾身一悚,張大了眼睛。
風在吹,天上的雲在飄,他張大嘴巴像離水的魚兒一樣吐氣,身體的某個地方脹熱得他快要抓狂,末鬼的指甲突然一壓……他驚叫一聲,一手按住末鬼在他身下愛撫的手,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想他推開還是想把他拉向自己?
「啊……」他又叫了一聲,羞恥和愉悅的感覺同時衝進他的腦海,他的意識變得迷離,全身的知覺都集中到某一處地方。他已經站不住,他想去攀住末鬼的肩頭。手一鬆,什麼東西叩咚一聲掉進了水裡,他也無暇理會,兩手並出一聲抓住了末鬼的肩膀。「……末鬼……」
他低吟了聲。
末鬼突然推開他。
他毫無準備,末鬼這一推他立時向後退去,腳一軟,坐在地上。
末鬼高高站著,俯視著他。
他抬起頭呆呆地看著末鬼。
「任務完成了。」末鬼冷冷的說。
他反應不過來。
末鬼也不理他,轉身又坐在剛才那塊石頭上,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現過一樣。
「什麼……任務?」他的腳還在發軟,等了好一會才迷迷惘惘地站起身來,挨到末鬼身邊。這才發現泛著淡淡紅光的阿若之淚掉在水裡,周圍的河水都像沸騰一樣啵啵的起泡。
他不敢置信的回過頭來,瞪著末鬼,「你剛才說……任務?」
「你聽得很清楚。」
「可是,」他搖著頭,腦袋一片混亂。他的身體還在發脹,他還很想像剛才那樣……
末鬼站起身來,「等會阿若之淚的光芒消失,你就把他撿起來,交給易讀或是你哥哥。」
末鬼轉身,經過他的身邊,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只道:「把你的衣服穿好。」
他怔了怔,低頭看著自己。他的上衣褪到手臂,底褲也濕了一片。他又看向末鬼,末鬼身上只有他抓出來的衣服折痕而已。
他覺得臉頰發熱,一種被羞辱的感覺讓他緊緊握住拳頭:「站住!」
末鬼停下步來,卻沒有回頭。
他抿了抿唇,掙扎著講出一句話來,「你剛說你喜歡我!」
末鬼沉默了一下,又向前走去。
「末鬼!」
末鬼頓了一下。「騙你的。」
他愣在當場。
末鬼向前走去,腳步像平常一樣沉穩。
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你站住!」濮陽少仲大吼一聲,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道:「你剛說什麼?有種你再說一次!」
「騙你的。」末鬼聳聳肩。他的肩膀很痛,痛得他可以忽略其他地方的異樣的感受。「你想聽幾次我都可以說給你聽。」
「砰」的一聲,濮陽少仲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肩膀上。他失去武功,這一拳將他打得仰倒在地。
濮陽少仲趕過來抓住他的衣領,用力將他的上半身提起來。
他冷漠的看著眼前那雙泛起血絲和淚霧的晶亮瞳孔,心中幾近崩潰的一角堅定的武裝起來。
「你在想什麼?少仲,」他裝出溫柔的語氣冷酷的笑,「你真的想要的話,我也可以滿足你。怎麼樣?」他故意伸出手去撫摸少年身上粉紅色的斑痕,「你想嗎?」
「你、你混賬!」濮陽少仲氣得一拳揍向他的臉,他被打得偏過臉去,牙齒咬到舌頭,血沫溢出唇邊,半邊臉腫了起來。
濮陽少仲原本還要再打,拳頭抓到半空卻揍不下去,末鬼安靜的看著他,他沒有辦法打一個不還手的人。
「不打了嗎?不打的話就讓開。」末鬼伸手拭去唇邊的血沫,輕鬆地道:「你擋住我的路了。」
末鬼慢慢地撐起身來。他的肩膀大概出血了,有一種溫熱的感覺滲流在他的肩上。他坐起來,推開濮陽少仲。濮陽少仲半跪在那裡,咬著牙,拳頭握得死緊。
末鬼站起來。他的眼角瞥見少年全身都在發抖。
他向前走出一步,又停住了。「是我引誘你的。」他悄悄的閉上眼睛,說:「勾引像你這種未經人事的少年,對殺手來說,再簡單不過。」
***
末鬼回到清醒時的小屋。屋裡的一角有一個小藥爐,爐上溫著一整壺煮好的藥湯。炭火還有一點餘燼,明明滅滅的閃著最後的紅光。
「老人家回去後,小兄弟每天給你熬的。」
他看著那藥爐一會,唇邊泛起一個溫柔的微笑。
謝謝你,少仲。
他別開眼,看見一旁的櫃子裡有一角衣服漏了出來。他走過去打開來,看見原來放在老人茅屋裡的行李已經搬過來,衣物胡亂地堆在裡頭,皺成一團。
他露出一個無奈又寵溺的笑,將纏成一團的衣服抱起放在床上。
粗布黑衣,是自己常穿的,他稍微折疊了一下,放在左手邊。第二件同樣布料,顏色淺的,是少仲的,他在床上清出一小塊地方,仔細的壓平折好。第三件是自己的,他放在左邊,第四件和第五件都是少仲的,纏在一起,他小心的將袖子抽開,順著紋路折好,整齊的擺放。
他想起少仲有次看他折衣服,對他說,「隨便折折就好了啦,反正現在折好了,明天還不是要穿?幹嘛那麼麻煩!」
他又笑了,笑著搖搖頭。
一塊木雕的令牌掉出來,金粉鏤刻著「宰鋪」兩字。
他的笑容凝在臉上。
『殺手是不需要情緒的。』嚴峻的老人這樣說了後,沉默了一會,又道,『可是沒有人能真正的冷漠,如果沒有必要,不要去考驗自己的心。』
您說的對。師尊。他澀然一笑。他當初自以為的早已封閉了所以感情的那個冷然絕情的殺手,原來不過是個提不起又放不下的人。
「砰」的一聲,房門突然被推開,濮陽少仲站在那裡。
從推門的力道,和略促的呼吸,他知道還處在氣憤的情緒裡。如果說少年會走過來,揍他一頓,他也不會覺得意外。
他其實是希望少年能狠狠的揍他一頓的。
他背對著濮陽少仲,沒有回頭。
濮陽少仲踏著重重的腳步走過來,看見攤在床上的衣服,聲音有點拔高,「你要離開?」
他不回答,繼續手上的工作。
濮陽少仲站在他背後看了一會,轉身打開櫃子,把末鬼剛剛折疊整齊的衣服全部堆進去。
末鬼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濮陽少仲心裡生氣,人往他身旁一站,手臂橫過末鬼身前,又將他放在左手邊的衣服都搶過來。
末鬼依然固我的折他的衣服。濮陽少仲氣得索性把榻上剩下的衣服全塞進櫃子裡,轉過頭來氣唬唬地瞪著他。
末鬼露出一個無奈的淺笑,像看小孩子一樣的看他。
濮陽少仲怒道:「不是!」
末鬼看著他,表情有一種故作的困擾,像在等他解釋這句突如其來的話,又像一點也不在乎。
「不是你引誘我的!」話一出口,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濮陽少仲臉上一片潮紅。
末鬼笑了。「所以呢?」他揶揄道。
濮陽少仲愣在當場出不了聲,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你真可愛。」末鬼在撫摸什麼可愛的小動物一樣撫摸他的頭髮,露出一個充滿「抱歉,不能再陪你玩了「的表情。
濮陽少仲打掉他的手,嘴唇咬得死緊。瞪著他的晶亮眼瞳有一種欲淚的逞強。
末鬼又聳了聳肩。他的肩膀劇烈的抽痛著,支撐他繼續維持那種紈褲子弟的笑容「我沒有那麼好,耐不住寂寞的話你可以找其他人試試看。」
濮陽少仲突然抓住末鬼的右膀,一把把他掀倒在床上,雙手一起按住他的肩膀。
濮陽少仲瞪著他,劇烈喘息著。
末鬼還是那副無所謂的模樣,濮陽少仲一咬牙,突然低下頭來。
火熱的臉頰磨擦著自己的臉頰,鼻尖碰著鼻尖,少年柔軟的嘴唇擦過自己的,生澀的舔著、吮著、啃咬著,像要用盡一切方法來發洩他的怒氣和傷心。
這樣也好。記得怒氣,就容易忘記傷心。
濮陽少仲撕開他的襟口,一條才剛收口的鞭痕赫然出現在眼前。末鬼的肩胛的挫傷,鮮血滲漏在包紮的紗布裡。
濮陽少仲怔了一會。
他無助地抬頭,看著末鬼,像是想問,但末鬼不理會他。
濮陽少仲低下頭去,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紗布和漸漸渲染出來的血跡,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掉了下來,一顆一顆的滴在末鬼的胸口上。
末鬼靜靜的看著頂上的天花板。他臉上的笑容已斂去,燙熱的淚水幾乎融化他所有冷漠的表情。
「對不起。」濮陽少仲按在他胸膛上的手在發抖,「對不起,末鬼。」
天花板上,一片陳年積垢,灰暗頑強的佔據一隅。他看著,想著當初,為什麼要讓少年跟隨。
「我給你惹了那麼多麻煩,你不喜歡我也是應……該的……」濮陽少仲抬手擦去眼角滲出來的淚水,咧開嘴巴奮力的想對他笑,「是我不好,請不要、不要生氣……」
為什麼當初,他會那麼理所當然的以為,當他們終於要分開時,他將帶著一貫的冷漠,雲淡風輕毫無牽掛的繼續當他的天下第一殺手?
「對了,我、我該去煮藥了!」濮陽少仲說道連忙將雙手移開,轉身下榻。「老爺爺特別吩咐要每天煮給你喝的。」
為什麼當初,他會那麼自大?自大到以為……
「少仲。」
「嗯?」濮陽少仲已經衝到藥爐邊,聽這一聲轉過頭來看他。
末鬼慢慢的坐起身來。
綁在肩膀上的白紗布滲出血來,濮陽少仲立刻回到床連扶住他,「你別動,我替你去找藥來。」
末鬼抓住他的手。
「上層的櫃子裡就有替換的紗布和藥……」
末鬼只是凝視著他,靜靜的、深深的,灰色的眸子裡有一種祈求。
濮陽少仲從來沒有看過末鬼這麼溫柔的眼神,他直覺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發生了——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不管是什麼肯定都會讓他心驚膽跳。
濮陽少仲扯了一個僵硬的笑容,末鬼抓著他的手的地方變得很燙。
末鬼伸出手去擁抱他,他嚇了一跳,想問,末鬼已經攀住他的頸子,緩緩向後倒去。他擔心一用力就會傷到末鬼,只有俯在末鬼身上,任由末鬼將他納入懷抱裡。
末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靜靜的抱住他。他感覺得到末鬼的心跳。
肩膀的地方有一種濕濕熱熱的感覺,他想末鬼肩上的傷一定正在流血,他只好開口,「等會再睡好嗎?」雖然末鬼好像也不是要睡覺?」我先替你換藥可好?」
末鬼摟得他更緊了。
他心臟怦怦的跳動著,勉強笑道:「你別這樣,再抱下去,我、萬一我又想親你……」
有何不可呢?他們就要分開了。「你想親我?」
「呃,我不是……」其實也不能說不是啦!濮陽少仲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這樣的末鬼比剛才更令他害怕。「我們先別說這些,你先換藥好不好?」
少年的眼睛充滿對他的關心和懇求。
末鬼笑了,他的手指撫過少年英氣的眉眼、輕蹭過少年挺秀的鼻端和薄紅的唇畔。
即使永遠的回憶,是一種令人害怕的孤寂,他也想記住他。
他也會,記得我嗎?
「末鬼?」少年張大眼睛看他。
末鬼用吻來當做回答。
***
末鬼來見他的時候,是孤伶伶的一個人。
好像遺落了什麼般的落拓,又好像擺脫了什麼似的瀟灑。
「我要走了。」末鬼說。「到修行之門去。」
濮陽柔羽並不驚訝,易讀曾經告訴過他這件事,包括所有的理由。他只問:「少仲知道嗎?」
「他很快就會知道了。」
「你不親口告訴他?」
末鬼淡淡的笑了,笑容裡帶著一種溫柔的思念,「請你轉告他。」
「知道嗎?師兄。」濮陽柔羽睜開眼,提起他擱下的筆,就像末鬼還沒進來進一樣,在紙上一筆一畫的批示著。「你關心人的方式,還像以前一樣。」濮陽柔羽突然揉掉了那張紙,抬起頭來憤怒的盯視著他,「都讓人痛不欲生!」
***
濮陽少仲醒來的時候,屋裡一片溫暖的金光。
他眨了眨了眼,發現那是西斜的日頭透過窗紙映進來的亮光。他記得他要睡著之前,天色還很亮,看來他至少睡了兩個時辰了。
他又閉上了眼睛一會,整個人都覺得暖融融的。他拉高嘴角露出一個滿足的笑容。
末鬼一直在跟他說話,可惜他實在是太累了,聽不清楚末鬼到底在說什麼。如果有什麼重要的事……不行,他等會得再問問末鬼才行。
對了,末鬼呢?
他環顧著室內。門窗都關得好好的,只有藥爐上方開了個通風的小窗口。
藥爐!啊!對了,他要趕快去煮藥才行!
他一坐起來,身體傳記來一股鈍痛,他想起他和末鬼在一起,他們在一起,然後……
末鬼怎麼敢、敢……他的臉上一下子差紅到耳根。他想起那些炙熱的吻和碰觸,身體好像又燒起了一把火,某個地方變得又痛又脹又熱,他不由得扭動了一下身體——不、不要再想了——他甩了甩頭,回憶還是一直竄進腦海,他只好咧開嘴巴邊笑邊叫自己振作一點。
身上有一件乾淨的單衣,已經被他睡成皺巴巴的,他想起那是他在臨睡著前,末鬼抱著他替他穿上的。
想到這裡,末來已經紅透的臉又更紅了。他記得他有跟末鬼說不用麻煩,他睡醒後洗個澡再穿就是了,可是末鬼卻去端了盆熱水來,從頭到腳仔細的幫他擦拭了一遍,當然,連那裡也是……
他又笑了,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啊啊,不能再想了,正事要緊!
末鬼一定是有事情先去辦了,也許馬上就回來,他要趕快把藥煮好,中午那次已經忘了——他不是故意忘的,都是末鬼——開始痛得要死他都還記得要煮藥,可是後來實在太舒服,他才會忘記的——褐色的藥湯冒起一個小泡,波的一聲。
濮陽少仲才發現自己抓著一株藥草站在那裡發呆。
可惡!他一邊笑著咒罵一邊把藥草折斷丟進藥湯裡。滿臉笑容的看著那些小藥株在藥湯裡滾來滾去。
末鬼真是可惡,他都快被逼瘋了,末鬼還在那邊慢條斯理的亂親亂咬的——下次他一定也要如法炮製一番,讓末鬼也嘗嘗那種滋味。
真是的,怎麼會那麼舒服呢?太舒了……
水氣薰得他笑得彎彎的眉毛和嘴巴,他吸進一大口藥香。
啊!慘了!水快給他煮干了啦!
他一邊加水一邊傻笑,也不知道末鬼在他身上亂塗什麼東西,涼得要死,害他好想揍人……
後來又不知道給他吃了什麼,他問,結果末鬼笑得好可惡,說那叫什麼「正好眠」?他XXXX的,聽起來就好像春藥!都已經那麼、那麼舒服了還要什麼春藥嘛!
真是,末鬼哪來那麼多鬼東西?
等末鬼回來一定要好好問清楚,他身上帶那種東西到底有什麼企圖!
嘿嘿,好了好了。
濮陽少仲小心翼翼地端起藥壺,將藥湯注入碗裡。
他突然聽見一陣輕微的腳聲從門外傳來,可是卻不是要進來的。
末鬼?濮陽少仲心裡一跳,來不及把碗放下就衝出門去,臉已經紅了,「末鬼,你的藥!……」
濮陽柔羽背著他,站在那裡。
「啊,是哥哥。」濮陽少仲兩手捧著藥湯,見是濮陽柔羽,雖然有點兒失望,但又高興可以看見自己的哥哥,張著大大的笑容,道:「哥怎麼有空來?來了就進來坐嘛!」他突然發現自己赤腳身上只有一件單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濮陽柔羽慢慢的轉過身來。夕陽下,濮陽少仲爽朗溫純的笑著。
濮陽柔羽站在門外已經好一會兒了。看著自己的弟弟在屋裡忙得團團亂轉,聽他哼著不成調的歌兒,不時發出笑聲來。
他看著聽著,突然不知道推門進去後,該說什麼。
……再等幾天吧……
他本來已經打算要離開,可是少仲發現了他。
「哥?」濮陽少仲奇怪的看著濮陽柔羽。他很少見自己哥哥像現在這樣皺著眉頭,好像有很深的心事一樣。「怎麼了?」
濮陽柔羽緊了緊手中的扇。少仲和他一樣討厭被欺騙。
「你這藥,是要給師兄的嗎?」
「啊啊。」濮陽少仲臉上微微一線,「藥煮好了,哥哥知道末鬼到哪裡去了嗎?」
「少仲,」濮陽柔羽輕輕歎了口氣,「你知道宰輔臨終時的遺願嗎?」
「知道啊……」濮陽少仲愣了一下,不敢置信的看著濮陽柔羽,「哥,你該不會是說……」
濮陽柔羽點頭。「師兄已經離開。」
「我、我去追他!」濮陽少仲轉身就要跑。
「師兄想走的時候,誰也攔不住他。沒用的。」
濮陽少仲急道:「怎麼沒用?他失去武功,我現在去一定追得上!還是他騎快馬?那也沒關係,哥借我一匹馬,我……」
「師兄離開三天了。」
濮陽少仲愕然地回望著濮陽柔羽。藥碗摔在地上破碎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濮陽柔羽的眼神帶著疼痛,「不是你的關係,師兄給你服了藥,你睡了三天……」
後面的話,濮陽少仲已經聽不見了。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怔怔地呆立著。突然轉身,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後狂奔。
他狂烈的奔在下山的路上。風聲在他的耳邊呼嘯,失去太陽溫暖的陰山透著刺骨的冷寒。
他涉過陰川,跌在那條亙古漠然的大河裡。
他在山野裡奔走。
暮色四合,天地一片蒼茫。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