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蒙一片。
陰沉沉的烏雲佈滿天空,太陽無法傳達它溫暖的熱力,再加上吹刮著從高山上呼嘯而下的冷風,整個山谷籠罩在一股陰鬱的氣氛中。
四處凌虐的強風把老橡樹僅剩的幾片黃葉吹落下來。在風神波利爾斯的魔掌之下,鮮少有樹能躲過摧殘,莫不成為僅存光禿枝幹的淒涼模樣,只有少數不畏寒的長青樹仍頑強抵抗著,而暴風也不甘示弱,更加狂野地吹拂撼動,彷彿不使其低頭倒下絕不罷休。
「啪嚓」一聲,如成年人手臂般粗的枝幹應聲而斷,順著風勢撞上木製的百葉窗。
窗動戶搖的重響驚醒了熟睡中的佳瓦。
他倏然睜開眼,腦中迷濛的睡意登時散去。
那聲巨響在心中持續地迴繞,沒由來地讓他感到心悸不安,強烈的不適感使他非常難受,彷彿有異物哽在喉嚨深處,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地上下不得。
直覺地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推開覆在身上的暖被,準備下床查看。
不料,在他起身的當兒,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直撲而來,房間的景物陀螺似地轉個不停,他踏在地上的腳因此微微顫抖著,讓他連站都站不穩。
……沒辦法,佳瓦只得躺回床上,本能地放鬆緊繃的身體,緩緩地深呼吸,以減輕滿漲的噁心感。
他輕撫著起伏不已的胸口,過了幾分鐘,頭暈的現象似乎稍微改善,但是身體仍熱得發燙,太陽穴的地方也隱隱抽痛著。
在幾次的起床嘗試都得到同樣結果的失敗後,佳瓦歎了口氣,就乾脆地蓋好被子躺在床上。
聽著窗外沙沙的風聲,他瞄了瞄手上的表,早上九點十六分。
緩緩閉上眼,他覺得好累、好恍然、好空虛,好像剛從一個長長的惡夢中醒來。全身癱軟無力,彷彿虛脫了般……
手指無意總識地撫弄著羽毛被的蕾絲花邊。他不禁想起,他媽媽也很喜歡漂亮的蕾絲花邊。
記得在佳瓦和藍特小時候,她曾半哄半騙地讓他們穿上鑲有蕾絲邊的粉紅色薄沙小禮服,好來逗弄他們遠道而來的表妹愛加,說她多了兩個小「姐姐」。藍特本來還對穿裙子這件事很不情願,但是看到大家笑鬧起哄的氣氛,他也就樂得隨人觀賞,最後還大跳掀裙舞以報觀眾。姨丈因此笑得直打跌,連聲說他是「最頑皮的小淑女」……
多麼令人懷念……往事還歷歷在目,而如今……卻只剩他孤獨一人……想起藍特,他的手足,佳瓦的心就激痛如絞。
雖然他不願意承認,雖然他沒有勇氣去面對,但是藍特已經確實消逝在這個世上了。
就在陽光般的年華和璀璨人生的精華歲月裡還來不及體驗生命中許多美好的事物時,藍特卻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不管理由為何,那個會說會笑會走會跳的藍特已經不見了……
也罷。佳瓦默默地想著。或許藍特已經在那個世界和爸媽團圓歡聚了……一家人再度重逢,媽媽她一定會忍不住哭得很大聲……
但是被留下來的自己呢?失了家人的自己,喪失了生活重心的自己,沒有了心靈支柱的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他抑鬱地扯開嘴角,如果能夠跟隨他們而去,自己就能夠脫離這只有無邊痛楚的苦海了吧……
似乎在應驗著他心底的祈求,佳瓦覺得頭痛逐漸加劇,彷彿頭要裂成兩半,原本熾燙的身體也一陣陣發冷,可是腦袋卻麻痺似地昏昏沉沉,像溺水的人故意放開手中的救生圈一般,他也跟著這股感覺,讓自己和意識下沉到無限深處……
不知過了多久,身體的寒意漸漸退去,鑽刺著腦袋的劇痛也慢慢降低了。隱約朦朧中,他似乎看到有許多影像在面前來來回回地晃動著,耳邊也持續著吵雜瑣碎的人聲。
奮力撐開沉重的眼,他向聲音來源望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站在門口低聲交談的三人。
原來……自己還沒死啊?佳瓦嘲諷地想著。
警長瞥見佳瓦睜開眼睛就停止談話,繞過醫生走到床前,彎下腰來輕撥他的頭髮。
「你放輕鬆好好休養,剩下的一切我們都會處理的。」
醫生也走過來。是他的家庭醫師史考特·杜許。
「佳瓦小寶寶,你可要聽話乖乖吃藥,不然有很多人會傷心的,難道你想讓你媽媽和藍特為此哭泣嗎?」
溫柔的語氣裡隱含著威脅。曾接生過以撒亞兩兄弟的醫師滿臉和藹,眼神卻是刀鋒般地犀利,彷彿在嚴重警告他不准亂來。
佳瓦有點招架不住醫生魄力十足的威嚇,他默默垂下眼。
滿頭銀髮的醫生轉身看著後面的貝爾克特,蒼老的聲音威嚴有力。
「警官,你要讓他在規定時間內吃藥,絕對不容許任何『耍賴』的行為!還有,隨時注意他的體溫和脈搏數,有任何異常要立即通知我。飲食方面就照我剛剛跟你說的去安排,另外……」
醫生把視線轉回佳瓦臉上。
「我也會每天打電話來詢問他的狀況。如果他拒絕合作不肯吃藥的話,就把他綁住將藥灌入,或者,等我來打針也可以,懂了嗎?」
在後面的貝爾克特猛點頭,一邊暗想,不知道向來冷靜自製佳瓦「耍賴」起來是什麼模樣。
旁邊的警長眨著眼微笑地看著老醫生唱作俱佳地恐嚇,心想這簡直就像是在哄小孩子。不過基於史考特醫生長久以來在以撒亞家建立的威望,這軟硬兼施、雙管齊下的警告應該會奏效。
佳瓦緊抿著嘴唇靜靜地不發一語,低垂的眼眸讓人猜不透他的思緒。
醫師又對貝爾克特吩咐了幾句後,再轉向床上的佳瓦,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表情很滿意地說:
「嗯,燒差不多都退了,但還是要小心看護以免再度復發。」
頓了頓,杜許醫生柔聲說:「好好靜養,不管什麼事都等病好了再說……好孩子,我會再來看你的。溫絲黛也很關心你呢!」眉宇間滿是老祖父對孫輩的疼惜。
「警官,一切都拜託你了!」
「我也要回警署。醫生,順道送你一程吧!」警長開口了。
「謝謝,不過不用了,我是自己開車來的。」醫師邊說邊收拾著醫療器具。
警長拍拍佳瓦的頭,輕聲地要他多休息之後,也跟著離開了。
貝爾克特送警長一行人到大門口。此時,警長突然神情嚴肅地按著貝爾克特的肩頭。
「貝特,真的要麻煩你多照顧佳瓦了,這件工作雖然棘手,但是除了你,我想不到其他任何適當的人選了。佳瓦看起公平冷漠堅強,但是卸下那一身刺人的防備,他其實是很脆弱無助的……」
貝爾克特反駁道:「我並沒有把照顧他當成是工作啊!而且我也不覺得麻煩……」
看到警長含有深意的眼神,貝爾克特的臉不自覺地紅了。
「我……我的意思是……」
醫生在一旁插嘴:「我們也沒有別的意思啊!年輕人,你想到哪裡去了?」
說完,醫生和警長兩人相視一笑,把貝爾克特弄得尷尬不已。
醫生接著又說:「佳瓦不善於和人相處,所以有的時候他會彆扭倔強得像個刺蝟,這種攻擊性的態度可能會使你覺得很難受,還有他那難纏的冷漠也是。不過,只要多跟他說話,多去親近他,你就會瞭解他並非如他外表所示的人。警官,我知道你是個個性開朗的好人,一定能突破佳瓦的外殼找到真正的他,並且,帶他脫離昔日的陰影,重回光明之路……相信我,他需要你這樣的朋友。」
老醫生凝視著貝爾克特的黑眸,微笑地點了點頭就逕自開車離去了。
貝爾克特呆呆地看著醫生開的雪鐵龍轎車漸行漸遠,警長用力地拍他一下,他才回過神來。
「加油,使出厚著臉皮、極度無恥的纏人功吧!應付佳瓦這種人是非常需要耐心和毅力的。祝你好運啦!」
貝爾克特聞言苦笑。
關上大門,貝爾克特緩緩踱回佳瓦的房間,腦中還不斷地思索著老醫生所說的話。
走進房間,貝爾克特立即感受到一股窒人的凝重氣氛。床上的佳瓦睜著眼呆瞪著天花板,表情木然。
貝爾克特在心中暗歎了口氣,走到空調前將設定溫度再提高一度之後,再回過頭來把書桌前的椅子搬到床旁,然後就坐了下來。
佳瓦看也不看他一眼,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貝爾克特想起警長和醫師的話,他深吸了口氣鼓起勇氣開口。
「嗯……以撒亞……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好點了嗎?」
室內仍是一片靜默,貝爾克特只得繼續自說自話。
「……今天早上,夏塔高中的校長維柯先生有打電話來,他對藍特的事感到很遺憾,也希望你能早日康復起來……他表示你可以休息到聖誕節假期之後,在這之前的課他會請別的老師幫你代……」
佳瓦還是沒有反應,眼神呆滯毫無生氣,彷彿根本沒在聽他說話。
貝爾克特氣餒得幾乎想棄械投降。
不行!要堅持下去。另一個聲音在心中拚命鼓舞自己。
靜靜地看著病中佳瓦的憔悴模樣,他覺得有點不忍,垂著頭低聲道:「對不起,以撒亞……你可能昨天傍晚出去時就受寒了,我不應該讓你喝烈酒的,害你生了一場大病……」
早上他想抽個空到警署辦點事,出門前還看到佳瓦睡得很熟,所以他就很放心地走了。
沒想到,中午回到家時卻看見佳瓦臉色蒼白得像死人,體溫也高得嚇人。他急忙去撥救護專線,卻驚訝地得知,因為今年冬季的特強風暴吹襲,醫院已滿是患者,根本就沒有空床了。
焦急慌亂中,他只得求於還在警署裡的警長。警長要他通知以撒亞家的家庭醫師史考特·杜許。
和醫師通完話之後,貝爾克特馬上替佳瓦做些簡易的護理,給他敷上冰枕並加蓋棉被。
醫生來後不久,警長也跟著到了。
診斷的結果是輕微肺炎所引起的高燒的發冷。醫生幫佳瓦打了針,並留下藥和幾罐維他命。
醫生還囑咐貝爾克特不要讓佳瓦太激動,因為他目前遭受打擊而意志消沉,間接導致身體虛弱沒有抵抗力,所以一定要避免外界的刺激。此外,飲食要以清淡為主,太濃、太甜、太鹹、太辣刺激性食物一律禁止。醫生千叮嚀萬囑咐著。
想到這裡,貝爾克特不禁滿心愧疚。
「……真的很抱歉,以撒亞……」
籠罩在自怨自責折烏雲中的貝爾克特和沒有回應的佳瓦,二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靜默的室內,只聽得到狂風拍打窗戶的震動,和暖氣機吹送出熱風的空氣對流聲。
突然,「嗶嗶」聲響起,貝爾克特狐疑地看向腰間的手機。
不是。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才「啊」地一聲衝出房間。
是廚房的微波爐。
數分鐘之後,貝爾克特端了點東西走進房間。
他把食物放在剛才坐過的椅子上,自己則小心地坐在床沿。
「以撒亞,你肚子餓了嗎?吃點東西吧,這是我用紅蘿蔔和香菇燉的粥,很好吃喲,你嘗嘗看……」
佳瓦仍保持原樣不為所動。
貝爾克特見狀只得加強語氣:
「你從昨天到現在都滴水未進(除了酒,心裡小聲地說),不吃點東西,你會沒有體力的……更何況這個是醫生吩咐的,你一定得吃。」
感受到貝爾克特的強勢,佳瓦終於有了反應。
他緩緩轉過頭,湛藍的大眼直視這個坐在他身側的男子,一字字道:
「我……不……餓。」
貝爾克特緊蹙雙眉,心想這傢伙果然難纏,他反瞪著佳瓦的臉,彷彿也感染了醫生的強硬。
「不可以!你無論如何要吃完這鍋粥,然後吃藥……還是你要我把你綁住,灌粥下去後再餵你吃藥?或者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杜許醫師……你要哪一種?」
為了彌補先前的過錯,貝爾克特在這一關上絕不會妥協。
二人彼此瞪視,誰也不放鬆,室內的空氣緊繃得有如拉滿的弓弦,彷彿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擦槍走火。
最後,佳瓦不情願地撇開頭,嘴唇抿成一直線。
貝爾克特知道自己贏了,臉上露出微笑。他走向落地窗旁的沙發,拿起上面的抱枕回到床邊,示意佳瓦坐起身子,再把抱枕塞入他的身後,貝爾克特隨即在佳瓦身旁坐定,端起稀飯就要餵他。
佳瓦沉聲道:「我自己有手!」
貝爾克特挑眉笑道:「我知道你有手,但是現在有力氣嗎?讓你自己吃,怕不翻了整鍋粥才怪!什麼都別想,張開嘴就好。」
佳瓦凝視著貝爾克特折笑顏。半響,才移開眼,低聲喃語:「我也很想什麼都不想……」
貝爾克特知道聳又想起了藍特,氣氛頓時變得有點尷尬。
為了避免繼續消沉,貝爾克特趕緊拿起盛好稀飯的湯匙送到佳瓦嘴邊,一面說著:「來,別讓它涼了!」
佳瓦看著湯匙,再看看貝爾克特,說:「我不喜歡紅蘿蔔。」
果然,貝爾克特心裡暗歎。
「放心,我把紅蘿蔔切得很細,所以不會有那種味道……來,嘗一口你就知道。」
佳瓦半信半疑地看著他,終於還是吃了下去。
「如何?還可以吧?」
沒有吭聲。
吃了幾口以後,佳瓦冷眼睨著在忙著拌勻稀飯的貝爾克特。
「現在還是上班時間,每個警察都像這麼閒嗎?」
刻意忽略嘲諷的語氣,貝爾克特向他咧出個溫柔的笑容。
「當然每個警察都是很忙的,包括我在內,不過,為了照顧你,再繁忙的公事也不算什麼……來,嘴張開。」
被他用話輕輕一堵,佳瓦登時語塞,有些氣憤地甩開頭,故意不看貝爾克特,他將自己的視線投向房間的擺設。
整個房間的裝潢都是以粉色系為主,粉紅、淡紫、淺鵝黃,很明顯的,這是間女性專屬的臥室。
十坪大的房間略可分成三部分。門口一進來是張原木書桌,格式簡樸大方,設計者特意用樹木的年輪來呈現古意,使其看起來韻味無窮。
桌前是一扇方窗,因為強風的關係,窗外厚重的木製百葉窗已經旋緊拉起來了。垂在一旁的窗簾是溫馨可愛的鵝黃。
走到房間中央,是一張柔軟的大床,舒服柔和的粉紅籠罩著整張床,連床底下鋪的呢絨地毯都是粉紅色的。
地毯延伸到床對面的牆角,牆邊緊靠著白色方形的置物櫃和高大的衣櫃。置物櫃上放著電視機和一尊法國仕女撐著洋傘回眸微笑的典雅瓷像。
再往左去,牆上掛了幅佈雷松的田園畫。
床的旁邊是一組雙人座淺灰沙發,沙發前是造型前衛的玻璃圓桌,桌旁散放著兩把鐵灰色的同款圓椅,椅子的視野正對著有淺紫布幔和純白紗簾的落地窗。
整個房間看起來像是親手佈置的,顏色雖多,但調和得相當一致,讓人緊繃的神經能在瞬間鬆弛下來。
這裡大概是他的親密女伴往的地方吧!佳瓦偷瞄了貝爾克特一眼,猜想或許就是女朋友親自裝飾的。
貝爾克特見佳瓦環視著房間,笑問:「如何?喜歡嗎?」
一面伸手調整佳瓦身後的靠墊,好讓他坐得更舒服。接著又說:「這房間是我姐姐們的傑作。」
佳瓦驚呀地睜大眼睛。
貝爾克特走向書桌,拍拍厚實的桌面,說:
「粗厚的木頭和振奮的黃色能讓人提起精神,這是工作的要訣。」
走回床邊。
「粉紅的環境能提供心神舒適的睡眠。」
移向落地窗前。
「透明純白能讓人感覺清新,灰色可以放鬆。如果要喝下午茶的話……」
他鋪開折放在玻璃桌上的方塊布,是清澄如海的藍色。
「……就要有點愜意中的憂鬱……」
他笑得孩子般燦爛,彷彿在介紹展示自己珍藏的寶物。
佳瓦看著他稍嫌稚氣的舉動,說不出話來。
貝爾克特嘴角上揚,帶點羞怯:「這是我老姐的奇言怪語,她講得我都會背了……不過這套顏色感覺在心靈疲憊的時候,還頗能派上用場……」他向佳瓦微微一笑,後者垂下頭不作聲。
靜靜地吃著粥,佳瓦突然開口:「……你有幾個姐姐?」
貝爾克特笑了一聲,「三個。我們從小玩在一塊兒,鬧在一塊兒。我媽常說家裡是最吵的瘋人院。」
佳瓦望著他侃侃而談,眼底閃過一抹寂寞……和嚮往。沉默了一會兒,佳瓦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猛然抬頭。
「我的照片呢?」
貝爾克特要他別緊張,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出照片交給他。
佳瓦把照片抱在懷時裡不作聲,表情冷漠而生硬。貝爾克特舉起湯匙要餵他,佳瓦不為所動,擺明了是不想再吃。
貝爾克特皺著額頭。
「不可以這樣!你才吃一點點……看,手臂這麼細,可見你平常就吃得不多,這怎麼可以……」拍拍佳瓦纖細的手腕,他大聲地指證歷歷。
「別碰我!」冰冷的語調打斷他。
貝爾克特訝異地看著他。這傢伙翻臉比翻書還快!歎口氣,算了!他知道他情緒突轉惡劣的原因。
望著還剩下三分之二的稀飯,他安慰自己,有進展就是成功的一大步,切不可燥進。
貝爾克特起身到廚房端了杯水和一包藥回來。
吃完藥之後,佳瓦的心情稍微平復,沉吟了會兒,開口:「我想看!藍特的遺書……」
貝爾克特讓他躺下來。
「好,沒問題,它在我這兒。」
雙手替佳瓦仔細地蓋好被子了。
「那就給我啊!」有點不耐,佳瓦發急道。
「……不行,至少現在不行,明天再讓你看……」
他停下動作,微笑地直視佳瓦無聲地疑問。
「……因為藥裡添加了快速見效的安眠成分。所以,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再說……」話還沒說完,就見那雙藍色的大眼無力地眨動著,最後逐漸闔攏,佳瓦已沉沉睡去。
***
呼呼作響的風聲搔刮著耳膜,它不停地在身體四周打轉著、旋繞著,彷彿是不知名的野獸在面對獵物時具威脅性的低吼。
緩緩睜開眼,腦袋仍昏沉沉的,身上尚殘留著高燒過後的無力感。動不了,也不想動,佳瓦維持原樣靜躺在床上。
房間裡很暗,伸手不見五指的朦朧,因窗外猶如魍魎鬼魅在淒喊的狂風呼嘯而更添陰幽。
眼角瞥見微微亮光,他輕輕但費力地側轉過頭。
光線來彼床旁沙發上方的牆壁,嵌著一個英國古式風格的街道煤燈。沙發上有個人影,是貝爾克特。
貝爾克特整個人籠罩在微弱的暈黃光圈中,神情專注地閱讀手中的文件,身上還穿著綠色條紋狀的睡衣,下半身覆著一件皺折的毛毯。
佳瓦心裡暗忖,難不成他昨晚就睡在這兒?睡在這只比他一半身高長一點的小沙發?
有點愀然地眨了下眼睛。望著貝爾克特嚴肅鎮靜的側面,佳瓦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又為什麼要對自己如此的好?
如果是朋友的話,那還說的過去,但他們連熟識都稱不上,充其量也只見過幾次面……
大概是警長的要求吧!山谷裡的老一輩都和以撒亞夫婦交好,在夫婦倆雙雙辭世後,也都相當照顧他們的兩個遺子。
撇開頭,佳瓦自暴自棄地想著,自己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施捨,也不希望因此成為他人的困擾負擔。他知道自己的個性不討人喜歡,貝爾克特就算避之唯恐不及,但若礙於長官的命令,恐怕也不得不把自己這個燙手山芋接下來。
想到自己像長刺的仙人掌一樣沒人敢親近,佳瓦胸中就有股悒鬱……
算了,自己本來就是什麼都不在乎的,除了藍特……只是,從現在開始到無止盡的未來,他永遠都要一個人孤獨地活著了……
貝爾克特轉過頭,發現床上的人兒正張著眼皮發呆。
嘴角含著笑意,他輕聲問道:「以撒亞,你醒了?」
被喊著名字的人瞬間回神,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如深潭沉水般的幽藍大眼似有些哀怨。
貝爾克特撥開身上的毯子,走到書桌前開燈。
正中央的水晶吊燈豁亮,剎那間驅走了黑暗再現光明。佳瓦不太習慣這種轉變,不停地眨著眼,那交錯反射的璀璨光芒讓他目眩不已。
貝爾克特像昨天一樣把他扶起,讓他靠坐在床上,然後在他的旁邊坐下。
「你……有心理準備了嗎?」
貝爾克特揚了揚手中的紙張。
佳瓦霎是呆愣,但馬上領悟過來。
他深吸口氣用力點點頭,緩緩接過那張被稱月「遺書」的紙片,他的手在抖,他的心也在抖。
雪白的紙上只有幾行字,寫得很簡略,而且是用打字機打的。
「身為銀行的服務人員,我竟不知恥地挪用公款,此舉不但傷害銀行名譽,更背叛了信賴我的人們。我沒有臉再活下去,只求一死以贖。再見了,我親愛的哥哥和朋友們。」
沒有署名。
佳瓦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封信,他無法相信藍特自殺的動機僅是如此。
在這寥寥數行字的背後就是死亡,就是一個生命的殞落,就是和摯愛的家人永遠訣別。
藍特,你怎能做出如此殘忍的決定?
自幼,藍特就展現出強烈的道德自我要求,即使不意犯錯失誤,他也一定會勇於承認並完全負起責任。在他那天真爛漫的個性裡有著絕不妥協的正義感和誠實優先的美德。雖然藍特自己為此吃過不少苦頭,但他堅持那是他人生的原則。
所以,佳瓦從沒想到藍特竟會做出挪用公款這種事,更想不到他會如此極端,把自己逼上絕路,用生命來替自己的名譽償債……
貝爾克特看他臉色蒼白,不禁擔心地問:「還好吧?要不要我……」
佳瓦輕輕搖頭打斷他:「請讓我靜一靜。」
貝爾克特不放心地盯著他一會兒,最後還是走出房間讓佳瓦一個人獨處。
佳瓦反覆讀著藍特的遺書,不斷想著整個事件的始末經過,更仔細地推敲他當時的心路歷程。
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不知道哪個地方出了差錯。一股跳動的不安襲上佳瓦的心頭。
正當他覺得千頭萬緒雜亂無章,因而煩燥得頭痛欲裂之時,「叩!叩!」兩聲,敲門聲響起。
「以撒亞,我要進來了喲!」
佳瓦沒有應聲。
貝爾克特彷彿也知道他不會回答,便逕自推門而入。
佳瓦看到他手中那一碗熱騰騰的食物,雙眉不自覺地又緊蹙在一起。
只見貝爾克特滿臉得意:
「嘿……嘗嘗我的拿手好菜──燉肉湯。別擔心!雖然是肉湯,可完全是不油不膩的。我保證你吃下去的一定是清爽但不失原味的牛肉,因為我是先用整塊牛裡肌去清蒸,還加了香料來增添風味。然後,在切片燉湯的時候,為了怕牛肉的味道太重,我還特地加了蕃茄和紅、白蘿蔔去腥,所以肉質是又香又嫩又爽口。不過你放心,這碗湯裡沒有紅蘿蔔,而且湯裡蘿蔔的味道也不重……」
佳瓦看著貝爾克特像喋喋不休的老媽子一般誇耀他的菜餚,那滿是哄誘的口氣讓他覺得有點好笑。
早先的疑惑又兜上心頭,佳瓦有些遲疑地開口: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如果是警長的命令,就請你不用再費心了。」
講到最後一句時,他的表情都僵硬了。
貝爾克特微微一笑,心想這傢伙還是這麼不坦率。他眼神含笑但犀利地看著佳瓦。
「意思是……只要不是警長命令的就行嘍!那麼,我也要告訴你:我是自願的,是我自己想這麼做和,我就是想對你這麼好……」頓了頓,「……因為我想和你做朋友。」
佳瓦驚詫地瞪大眼眸,對這突如其來的「告白」有點反應不過來。
貝爾克特見佳瓦呆楞楞的,就趁機執起他的手,湊近臉,直接對上那雙驚愕的藍眸,表情認真而莊重地說:「佳瓦·以撒亞先生,請問你願意和我──貝爾克特·坎伯斯做個朋友嗎?」
佳瓦被他迫近的臉龐嚇到,變得有點結結巴巴:「我……我……我……」
貝爾克特笑容可掬地說道:「我知道。你是想說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嘛!是嗎?真是讓我感動耶!」
佳瓦垮下臉。
「……我不是這個意思……」
貝爾克特打斷他。「你當然是這個意思,別害羞了,來,嘴張開……」
佳瓦看著眼前人畜無害卻奸詐無比的笑容,還有那根可恨的湯匙,心頭有股想把他們一起打碎的念頭。
「不吃?那,我得和杜許醫生聊一聊了!」
老套的威脅!令人憎惡的是,他卻不得不順服。
佳瓦用力地「咬」下,彷彿那可憐的湯匙剛說了什麼對他母親不敬的話。
匙柄發出快要折斷的痛鳴。佳瓦怒瞪著手執湯匙的人,彷彿連他也想咬斷。
這樣近的距離細看貝爾克特,佳瓦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張會令女人著迷的俊臉。帥挺的劍眉,細長優雅的眼睛,筆直的鼻樑,還有時常漾出笑意的薄唇,再加上濃密的黑髮的深邃的黑瞳,讓他更添神秘的氣息。
佳瓦想著弟弟對貝爾克特的評語:性格平易近人、態度爽朗大方,而且是個辦事能力很強的警察。藍特笑著又補上一句:不過,有的時候喜歡使壞,專門開玩笑來「幽默」別人。
使壞?光是這個缺點就足以蓋過他所有的優點了,佳瓦在心裡嗤哼著。
貝爾克特注意到佳瓦帶著惡狠狠的目光直盯著自己沒有片刻放鬆。帶著揶揄的笑容,他問:「愛上我啦?」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砸得佳瓦目瞪口呆,只能狼狽地回擊:「怎麼可能!!你……你不要亂說……」
貝爾克特狀似無辜地接下去:「我哪有亂說!你的眼睛剛才明明一直黏在我身上,還那樣含情脈脈……」
「狗屁!什麼含情脈脈?!我是在瞪你!!」
「你一直在看著我?聽你親口說出來真叫我開心……」
「我是說我在瞪你,不是在看你!」
佳瓦額上幾乎青筋暴露的。
「不都是一樣用眼睛看嗎?」
「涵意是完全不一樣的!」
貝爾克特歎了口氣,「好吧,既然你害躁不敢承認的話,那就照你的意思,算是在瞪我好了。」
佳瓦直翻白眼,心想這個人真會自圓其說。算了,有理說不清的傢伙……他也沒必要跟這種煩人的傢伙繼續爭執下去。
貝爾克特看著他因惱怒而暈紅的雙頰,沉靜的大眼也有生氣多了,這是繼上次酒醉的夜晚後,他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伸手輕撫佳瓦的金髮,貝爾克特溫柔地笑笑:「你現在有精神多了。」
呵,照剛才的情形看來,他已經逐漸摸索到和佳瓦相處的模式了。
佳瓦聞言詫異地抬頭。難道,他是故意的?是看自己心情不好才特地……?真搞不懂這個人。佳瓦再一次心想。
吃了藥,貝爾克特讓佳瓦躺好,就端起湯碗準備離去。
這時,應該已經睡著的佳瓦突然開口:
「坎伯斯先生,謝謝你包容我先前的無禮所給你帶來的一切不便,還有……我會生病是自作自受而造成的,並不是你的過錯……」他的雙眼仍緊閉著,但臉頰比先前更紅。
貝爾克特見狀輕笑,原來佳瓦也還是有在聽他說話的。
「睡吧!別想太多。」就闔門而去。
傍晚時分醒來,已經有一碗熱呼呼的小米粥的微溫的蜂蜜水在等著佳瓦。睡飽了吃,吃飽了睡的模式讓他有股自己彷彿是畜欄裡的豬的錯覺。
在佳瓦小口啜飲著有淡淡甜味的溫水時,眼睛一直沒離開佳瓦臉龐的貝爾克特緩緩開口:
「藍特的喪禮將在五天後的星期二舉行,是由教區教堂的皮曼牧師主持。」語調很輕,用字遣詞也盡量簡潔,避免直接刺激佳瓦。
佳瓦持杯的手突然僵住,胸口一陣強烈燒痛,他強抑住直湧而上的鼻酸,垂下頭用幾不可聞的聲音:
「……謝……謝謝你……」
兩人默然了半晌,貝爾克特柔柔地撫拍佳瓦的後背,示意他趕快吃飯。
佳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動手拿起湯匙。
吃到一半時,貝爾克特忽然輕輕歎氣,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以撒亞,嗯,以後我可以叫你的名字嗎?」
真是彆扭,雖然直呼其名是種親暱的表現,而且對一般人他並不會如此小心翼翼地詢問。都是男人嘛,哥兒們間有啥好介意計較的?但是一面對佳瓦……雖然已經相處過數天,也有了一定的熟悉度,可彷彿他們之間仍有著巨大的鴻溝阻隔著。
佳瓦對他似乎還有些許的顧忌。
先前的玩笑歸玩笑,直覺靠訴他,要拉近距離前還是先來個小小試探,免得遭到厭惡的拒絕。
聽見這出人意料的要求,佳瓦吃驚地抬眼,嘴裡還含著待咀嚼的半口粥。
只見貝爾克特像垂耳哀求的小狗,一副可憐企盼的模樣。
「我們是朋友,對吧?」偷偷吐著舌頭。
「朋友間只稱呼姓氏太奇怪了,你也可以叫我貝特啊,我的朋友們都這麼叫我……好不好嘛……」
抵抗不住這樣低姿態的哀兵策略,佳瓦只能無奈地聳聳肩。
「……隨便你……」
貝爾克特向他綻開迷人的明亮笑容。
「好棒喔!佳瓦,我真是愛死你了!」
呵呵,你的一小步就是我邁向成功的一大步。
佳瓦聽到他瘋言瘋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惜貝爾克特正樂在頭上,完全不受影響,反而還拋了個熱情的飛吻給他。
佳瓦見狀呆愕地睜大眼睛,隨即又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低頭繼續吃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