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在知了沒完沒了的鳴叫聲中,湧動著一股股揮之不去的暑熱。
星星似散開的珍珠,錯落的鑲嵌在天幕上,像個極有興致的旁觀者,俯視著身下芸芸眾生的喜怒哀樂。
音樂學院的宿舍裡。
鄭思文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窗外的滿天星斗,他視若不見。他就是睡不著。哪怕是緊張忙碌了一天,他依然睡意全無。
是因為明天就要舉行的演出嗎?好像不是。
那又是一抹什麼樣的心事,擾得他牽腸掛肚、憂思難遣?
思文的眼前,總是有張臉跳躍、閃現,幻化成一朵巨大的謎團,引誘著他一步步去探究。
這是誰的臉?如此熟悉卻又那麼陌生。從什麼時候起,這張臉進入了他的視線,沉浮於他的腦海之中?
思文給不出答案。他只知道,自從三天前,自己在「星光大劇院」的後台與之相對過後,就再也不能淡忘這張臉。
那一夜,「星光大劇院」後台的一幕、那一幕中所出現的人和發生的事,恍若一團團濃重的疑雲,緊緊地纏繞著他。
他想忘卻,竟變成了一件極其困難的事。
這種困擾,嚴重地干擾了他的日常排練,以至於導師和導演的一再喝斥和提醒,對他都沒有太大的作用和效果。
為什麼自己會如此的魂不守舍?
思文一再拍打自己的腦袋,一遍遍的發問。但他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因為那一幕留給他的印象,真的是太深刻了!
玄虛說話時,那種明顯意有所指、慢條斯理的頹廢語氣,他被打手似的人們不由分說帶走時的倉皇背影,還有那個比寒夜更冷、更陰暗的冰臉老男人……
而那冰臉老男人直勾勾盯視著玄虛時的怪異目光,和他幾乎就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不像話」三個字……都教思文如陷五里霧中,無從找到解開答案的鑰匙。
他甚至連給那一夜發生的種種怪事,編造一個可以敷衍、搪塞的解釋,都不能夠。
思文明白,憑自己現在的情況,明晚的演出很難會有上佳的表現,甚至還有丟人現眼的可能。
這對將音樂視若生命的他來說,是不能容忍、也絕不允許發生的事。
如果放任這樣的局面出現,既無法向言傳身教的導師交代,更無法向九泉之下、期盼他學有所成的親人交代。
想到這裡,思文再也躺不住,他套了件雪白的T恤,從宿舍裡出來,決定出去走走。
他這一走,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個多小時,走到了市中心的廣場。
他站在博物館天圓地方的龐大建築前,不禁啞然失笑。
怎麼又到了這裡?
思文想到人們常說的那個「緣」字,想到博物館裡的那把「情天恨海」。
如果自己和那把寒光閃閃的寶劍無緣,為什麼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竟然又一次鬼使神差地來到它的身邊?
思文看了看博物館的長條欄,知道秦代精品文物展已於昨日結束。這全國性的巡迴展覽,此地只是它短暫停留的一站。明天,「情天恨海」就要離開這裡,遠去他鄉展出了吧?
此生,不知哪一天才能再相見?
思文用手撫摸著博物館堅硬的牆壁,心裡生出一抹依依不捨的情愫。
他下意識地仰起頭,凝視著幽藍、深遠的蒼穹,想起了遠秦傳說中,那兩個早已升入天堂的少年。
這刻夜闌人靜時分,他們的夢,好嗎?
思文倏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衝動。這股衝動給他送來一份巨大的力量,他命令自己,說什麼也要盡快的將狀態調整過來。
明天,《惡魔情歌》的彈奏一定要有最好的發揮,這不僅僅是回報導師和親人的問題,只有這樣,才能給遠在天堂裡的那兩個男孩些許安慰。
思文想著,開始往回走。
夜色昏沉,夜風漸緊,廣場的周圍除了思文,一個人影也沒有。
思文加快了腳步。
他剛拐過博物館僻靜的西南角,突然,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如天降般的,從博物館的高牆上跳下。
思文驚魂出竅,一個趔趄,幾乎跌倒。他的視線裡,這個黑乎乎的影子,彷彿整個被黑色所包圍。
思文迅速地做出判斷,這是一個人!
可是,這半夜三更的,突然硬生生的冒出這樣一個鬼魅般的人來,就是豪膽之人,也會被嚇個半死。
思文尚未緩過神來,只見一道銀光亮閃閃的從他面前劃過,落在了地上。
思文連多看半眼的機會都沒有,只是短短的一瞬,鬼魅般的人影低身,拾起那個發出銀色光芒的物體,然後就不見。一切在剎那間恢復了原貌。
莫非撞上鬼了?
思文無法相信眼前這剎那之間發生的事,猶如夢境中的經歷般,充滿了虛幻和詭異。
對了!
思文想起來了!
就在黑衣人往地上拾取那銀色物體時,他看到了一隻塗滿指甲油的手。
他沒看錯,那人塗著黑色的指甲油。所以,應該是一隻女人的手!
思文突然想到了「聊齋」裡的女鬼,不由得汗毛倒豎、心驚肉跳。
他撒開大步,逃也似的狂奔起來。他的身後,隱約響起一陣刺耳的嘯叫聲。這類似於警笛的尖厲聲音,使思文有了身處鬼境般的恐怖。
思文一口氣逃回學院,連膽汁都快跑出來了。
這一夜,他像是經歷了一場最可怕的噩夢。恍惚之中,那「女鬼」塗滿黑色指甲油的手,一遍遍地在他的面前晃來蕩去。
天亮時,他感覺有人在拍他的面頰,他嚇得跳了起來,大叫道:「鬼!鬼!女鬼!……」
那人「哈哈」大笑著,笑得前仰後合。
思文定了定神,看到阿朗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我的牙都要掉下來了!什麼時候起,你也對女人產生了興趣?還是一個女鬼。」
思文抄起床頭櫃上一本厚厚的書,直直的向阿朗砸去,「我看你就是那鬼!幽靈似的,差一點兒沒被你給嚇死。」
阿朗問思文到底撞見了個什麼樣的「女鬼」,竟被驚嚇至如此模樣?於是思文將昨夜的經歷,一五一十的說了。
阿朗聽完,認為那一定是思文連日排練緊張過度,導致意識出現了紊亂。
他不相信思文所述的是真實的經歷,還拍拍思文的肩,要他好好的睡一覺,免得晚上的演出會出狀況。
阿朗走了。
思文看著他送來的早餐,用手摸摸自己的頭,喃喃道:「莫非,昨夜的一切,真的都是夢境?」
思文被各種各樣亂糟糟的念頭攪得心神不寧,直到演出前三個小時,都還不能有所改變。
他腳底發虛,整個人都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以至於兩隻手竟開始微微地發顫。
進入化妝室後的思文,怎麼看,都覺得鏡中的自己兩眼紅腫,臉上寫滿疲憊和恍惚,根本沒有絲毫就要登上這座城市最豪華舞台的光采。
他撫著自己的手,對一個小時後的演出有了一種強烈的恐懼感。
他明白:自己的這些不理性的反應,根源便是回國以來所發生的這一連串神秘、奇怪、或令他唸唸難忘的經歷,而核心,就是那個謎一樣的魔術師——玄虛。
第一遍開演的鈴聲響了。
阿朗從門外進來,激動的叫道:「劇院已經掛起『滿座』的紅燈!思文,你想不到吧,市長也來為你捧場了。」
聽說市長也來聽他的演奏,思文再也坐不住。
「你去哪兒?」阿朗一把拽住了正準備奪門而出的思文。
思文一臉羞紅的跑著、一邊支吾道:「去洗手間。」
阿朗笑了,「怎麼了?再緊張,也不能像個撒尿精似的,半個小時都去五次了。」
演出鈴聲響過第二遍,思文跟著舞台監督,來到了側幕候場。
他們候場的位置,恰好是那夜思文和那位魔術師第一次最近距離接觸的地方。這個地方,那夜,發生了一場至今仍令他百思不解的事件。
站在這個位置上,思文不僅兩腿發抖,整個身體都跟著抖了起來。
演出鈴聲第三遍響起後,全場燈暗,耀眼的聚光燈投射在一個焦點上。圓形的光環之中,一架雪白色的鋼琴,靜靜地等候著它的主人出場。
台下,鴉雀無聲。
沒有一個人知道,此刻,台上已是一片混亂。
女主持人甜美、褒獎的介紹詞一結束,全場便響起如雷鳴般的掌聲。
舞台監督一再催促思文出場,江教授幾乎就要給自己的學生跪下來了。可是思文還是慌得手足無措,死也不肯亮相。
阿朗氣急敗壞,一把揪過思文的衣領,一個大巴掌搧在他臉上,「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告訴你,你死去的老爹、老媽、小妹都來了,這會兒,他們正在台下眼巴巴地,等著你出去給他們一個交代呢。」
說著,阿朗竟粗暴的將思文一把推了出去,「要丟人,你就到台上去丟個夠吧!別忘了,天上還有兩個人,也在睜大眼睛看著你呢!」
思文踉蹌著出了場。
他快速地向台下掃了一眼。
這一眼,他竟真的看到了那幾張令他魂牽夢縈的臉。爸爸、媽媽、小妹,還有那兩個遠在天堂裡的少年。
他們正目不轉睛的注視著他……
思文稍稍整了整衣服,慢慢地走到鋼琴前,停了幾秒,坐下,又停了幾秒,然後緩緩地抬起手來,在黑白兩色的琴鍵上,彈出第一串音符。
只見不是佛教徒的江教授,也雙手合十,嘴裡唸唸有詞,「好!不錯!……有點緊……放開一點,好,再放開一點,就這樣……」
思文逐漸進入情況,手下的感覺也一點點地找了回來。十分鐘後,他完全地進入了忘我境界,與音樂徹底的融為一體。
一直為思文默默地捏著把汗的阿朗,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本來最該興奮的他,卻在這時愁雲密佈。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已經揉得皺巴巴的報紙,長吁了一聲。
思文的《惡魔情歌》,在經久不息的掌聲中又加奏了一段。這首組曲中最高潮的部分,令全場聽眾聽得如癡如醉、欲罷不能。
思文謝了多次幕,掌聲持續,聽眾不散。市長上台來和他握手時,頗為激動的說了句:「你的作品實在很精采,令人難忘!」
捧著滿懷的鮮花,思文從台上下來。他將鮮花塞進阿朗的手中,想說幾句感激的話,見阿朗滿面愁容、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頗為納悶。
看阿朗支支吾吾的樣子,思文知道,一定是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
阿朗將報紙遞到思文的面前,「看看吧,這是今天剛發行的晚報。有一件很不幸的事——昨夜,『情天恨海』被盜了!」
「情天恨海」被盜了!
這則對很多人來說一聽而過的消息,在思文聽來,卻是五雷轟頂。
他整個人驚呆了。
只見晚報上寫著:「秦代精品文物結束了在本市的展覽,原已裝箱封存,準備第二天起運下一站繼續展出。但昨夜,當值班的工作人員例行查夜時,突然發現一號箱已被打開,其中的文物無影無蹤不知去向。而此一號箱中的文物,正是那把始皇帝最珍愛最特殊的佩劍『情天恨海』。警方檢查,庫房的警報系統已經遭到破壞。竊賊是一個作案手段極其高超的老手,不僅出手不凡,而且還使用了高科技作案手法……」
阿朗輕拍著思文顫抖的肩膀,輕聲道:「不可思議的是,那個竊賊居然只偷走了『情天恨海』,其它唾手可得的珍貴文物,全都完好無缺,連警方都覺得匪夷所思。想不到,小偷也和我們一樣,對那把寶劍如此感興趣。」
阿朗的疑問,使思文驀地想起了什麼——昨夜在博物館牆邊,那只塗滿了黑色指甲油的手……
他顧不得參加稍後即將舉行的記者會,便撥開圍著他的人群,飛也似的往警察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