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籠裡的暹邏貓(下) 第二章
    好餓!

    這是從沉沉的熟睡中醒來後,頭一個浮現在雪儂腦海中的意念,懶洋洋地睜開眸子,瞬間又闔上,因為日光太刺眼。

    難怪她餓,該吃早餐了嘛……

    咦,不對,她還沒吃晚餐啊!

    又猛然拉開眸子,她侷促不安地吞了好幾下口水,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用眼角往旁邊偷瞥過去,只一眼,忐忑的心頓時咚一下沉沒到大西洋海底咕嚕嚕溺斃,嘴裡溢出一聲無力的呻吟。

    不是作夢!

    她在心底哀號,明明是來找人的,卻先被人「干」掉了,竟然出這種狀況,她在耍呆嗎?

    再也不敢多瞄上身旁的人半眼,她唬一下跳,不,跌下床,七手八腳爬在精緻的波斯地毯上,手忙腳亂的到處撿拾胸罩內褲,再丟掉——不能穿了,最後撿起浴衣穿上,再對著房門向身後床上的人吶吶「解釋」。

    「對……對不起,可是我不能不帶雅克回去,不然事情就大條了!」

    最好他能理解,如果不行的話,她也沒辦法,這種事不管說真話或謊言都無法做深入解釋,不然不是穿幫穿得很難看,就是人家以為她腦筋有問題,乾脆把她丟進療養院裡去種杜鵑花,所以她不能跟他混太久,免得他要追根究柢,到時候看她怎麼辦!

    但最怕的還是他不讓她帶雅克回去,所以,她必須先下手為強,先搶人再說!

    於是,她急吼吼地打開門就衝出去,打算一找到雅克就直接把人抓回去關一輩子禁閉……咦?

    猝然煞住腳步,左看、右看,再往後看……

    衣櫃。

    「喔,天,我回來干汁麼?」她又呻吟。

    好吧,要抓那小子也不是那麼容易,她還是先上好全副戰鬥裝備再去一趟。

    於是,她用最快的速度沖澡、穿內衣褲,然後套上短袖襯衫,下擺在腰際打了個結,再穿上七分牛仔褲、襪子、運動鞋,最後將披肩長髮綁了個俐落的馬尾。

    「好,可以了!」別說捉一個小鬼,要捉猩猩、老虎也行!「上陣吧!」

    可是,她的手尚未握住第一扇門的門把,馬上又收回來。

    請等一下,她在做什麼?她真的以為可以這樣輕輕鬆鬆的越界過去,肆無忌憚的在那邊大肆搜索犯人,一找到人就直接押送回來問審嗎?

    未免想得太美好了!

    特別是,九年過去,埃米爾很明顯的改變了許多,雖然他只說過一句話,但光是看著他,她就感覺得出他不一樣了,更別提他們在床上鬼混了一整晚。

    曾經,他是冷峻嚴酷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樣在他身邊築起一道防護網,只為了想保護他自己;曾經,他也是親切溫和的,那樣努力想討好她、追求她,任由她刁難,好好脾氣的縱容她,因為他迷上她了。

    但這回再見面,他既不是溫和也不是冷峻,而是令人摸不透的深不可測,她從沒見過那種模樣的他,那樣從容不迫,彷彿能洞悉一切的深沉,透著一種帶有幾分神秘的危險氣息,不用吭半聲,自然而然就散發出一股令人無法不屈服的懾服力。

    對她而言,那樣的他是陌生的,不能理解的,使她有點心驚,也有點膽寒。

    不過有一點他倒是沒變,三十七歲的年紀卻有四、五十歲的老成練達,他總是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

    他會任由她帶走雅克嗎?

    她敢用這輩子所有的薪水打賭,不可能!

    他有可能被她說服嗎?

    除非他腦袋裡的螺絲釘不小心掉了幾枚,秀逗了!

    那她該怎麼辦?

    算了,光在這邊想破腦袋也沒用,走一步算一步,到時候再看著辦吧,無論如何,她非得把那小鬼帶回來不可!

    跟她一樣,那小鬼也是屬於二十一世紀的人,不應該逗留在十九世紀的。

    於是,跟十年前一樣,她又開始積極地找起「門」來了,尋找那扇可以找到他的「門」……

    請等一下,難不成這扇「門」根本不是通往一八四七年或一八五七年,而是通向……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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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來過了?」伊德驚呼。「真的?什麼時候?」

    「昨夜。」回手關上房門,埃米爾緩步走向樓梯。「今早離去。」

    「今早?」伊德不禁抹起一彎曖昧的笑,整整一夜,猜想得到他們都在忙些什麼有益健康的健身運動。「那麼,她看上去依然只有十五、六歲嗎?」

    「並不,」埃米爾若有所思的低喃。「雖然她的表情依舊透著少女般的純真味道,乍看之下似乎尚未滿二十,但只要再仔細多端詳一會兒,就可以察覺她一舉手、一投足皆散發出成熟女人的嫵媚風情、優雅丰姿,事實上,她比我記憶中更撩人、誘人、蠱惑人,再次見到她,頭一眼我就知道這輩子都別想擺脫對她的渴望了!」

    「但,你終究等到她了!」伊德的眼神是不勝同情的。「整整九年,總算讓你等到她了!」這九年來,埃米爾等待得有多辛苦,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不過他可從來沒提過要埃米爾放棄,因為埃米爾的死心眼,他也比誰都瞭解。

    「是,我終於等到她了,而且……」埃米爾的聲音十分低沉,似乎仍有些難以置信。「天,我的兒子!」

    「像是奇跡,對吧?」

    奇跡中的奇跡!

    「確實。」埃米爾低應。

    「那麼,別怪我提到掃興的事,你的繼承人應該是雅克吧?」

    「他是我兒子,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可曾考慮到後遺症?」

    「怎麼?你以為雅克沒有能力接下公司嗎?」

    「那個比狐狸更詭詐的小子會沒有能力?」伊德仰天嗤之以鼻地哈了一下,充分顯露出對那四個字的不以為然,「愛說笑,要我說,那小子可能比你還精明能幹,交給他哪裡會有什麼問題。我擔心的是……」他略微遲疑一下。「呃,我是說,倘若雅克沒有出現,你可曾想過財產要留給誰?」

    「自然是索瓦叔叔的兒子戴戎。」埃米爾毫不遲疑地說。「雖然他不夠精明也不夠強悍,但十分忠誠可靠,工作勤奮,能力也還算不錯,守成足足有餘了。」

    「如果是在晚輩之中挑一個呢?」

    「那就戴戎的兩個兒子其中之一。」

    「正如我所料,不過,也正是我擔心的事。」伊德咕噥。

    「你不贊成?」埃米爾瞟他一眼。

    「不是不贊成,而是……」伊德猶豫一下。「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不管是交給戴戎的兒子或雅克,一定會有人不滿…………」

    兩人同時踏下樓梯最後一階,也同時停下腳步。

    「你是說……」埃米爾的表情又多深沉幾分。「席勒?」

    「不只席勒,要知道,倘若你沒有子女,按照法律,你可以留下遺囑指定繼承人,換句話說,任何人都有機會,但席勒自認他的機會最大,因為在晚輩之中,他的年紀最大,所以……」伊德神色異常凝肅。「小心歷史重演!」

    下顎繃了一下,「我會小心的。」埃米爾承諾道,轉向餐廳走去。

    伊德兩手插在褲袋裡,緊隨一側。「話說回來,好不容易雪儂小姐來了,你卻又讓她走了,為什麼?」

    「要來要走只能由她決定,我不能也不想勉強她。」埃米爾靜靜道。「這是她的生命,應該由她自己決定。」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

    「可是……」

    「她會再來的。」

    「什麼時候?」

    「很快!」

    說話間,他們步入餐廳內,雅克早己在他的座位上等候,一見父親出現,馬上拉開有點頑皮的燦爛笑容擠眉弄眼。

    「爸爸,熱巧克力是給誰的呀?」

    「你母親。」埃米爾回道,並在餐桌首位落坐。

    雅克哈了一聲。「媽咪早就不喝巧克力了,現在她都喝紅茶配果醬麵包。」

    「是嗎?」埃米爾怔了一下。「那麼你呢?」

    「我寧願喝巧克力。」雅克嫌惡地推開面前的牛奶。

    「那就給你吧!」埃米爾把熱巧克力挪到雅克前面,再吩咐管家。「希金,請再準備另一份茶具。」

    「是,先生。」

    管家銜命離去,雅克一手巧克力,一手麵包卷,正待咬下去,忽又停住。

    「爸爸,媽咪應該快來了吧?」

    「是的,她應該快來了,也或許……她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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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人。

    雪儂暗暗鬆了口氣,可是下一秒,她又苦笑起來,她是鴕鳥嗎?

    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現在見不到人,她還不是得主動去找他「談判」,最好先讓她找到雅克,也不用談什麼判了,直接把人五花大綁扛回去就行了,但若是不幸先撞見埃米爾……呃,再說吧!

    可是一打開通往走廊的門,雪儂不由得又開始呻吟起來了。

    這棟宅子改建得確實夠徹底,門變成牆壁,牆壁又變成窗戶,走廊變成房間,房間又變成浴室,一百五十年前與一百五十年後完完全全不一樣。

    現在,樓梯到底在哪裡呀?

    好不容易找到樓梯走下一樓,原地轉一圈,她簡直想哭,還沒找到人,她自己就會先迷路了,明明是她家說!

    「夫人,您要找先生嗎?」

    突如其來的問句駭得雪儂宛如被驚嚇的貓一樣原地跳著回過身去,赫然發現背後不知從哪裡冒出一位四十多歲的瘦管家,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彷彿幽靈古堡裡的幽靈管家。

    「你……你……你……」她驚駭得一下子找不到自己的舌頭。

    「我是管家希金。」瘦管家恭謹的躬身,語氣平板地介紹自己的身份,見雪儂一身「傷風敗俗的奇裝異服」,竟然半點驚奇的反應都沒有。「倘若夫人您是要找先生的話,先生和少爺都在餐室,容我為您帶路。」

    哪裡來的怪胎?

    雪儂瞪著眼,見瘦管家希金說完後就自顧自轉身帶路,她哭笑不得地咧咧嘴,拔腿追上去。

    「你怎麼知道我要找埃米爾?」

    「先生交代過。」

    「你又怎能確定埃米爾說的是我?」

    「突然冒出來,服飾怪異的女人,先生這麼說的。」

    雪儂低頭看看自己,啼笑皆非,她哪裡怪異了,在二十一世紀,大家不都這麼穿,明明是他們少見多怪嘛!

    「夫人,請。」

    管家推開餐室的門,她一眼就見到餐桌盡頭的埃米爾,由於他正低頭專心在麵包上塗抹果醬,她才能夠放大膽地把視線定在他身上。

    九年的時空分隔,他不一樣了,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莽莽撞撞的少女,但這似乎並末在他們之間造成什麼距離,也或許有,然而經過昨晚纏綿一整夜的激情,就算有地球到火星那麼遠的距離也不存在了。

    顯然這就是埃米爾之所以會那麼做的原因,九年後頭一回見面,他竟然只舍下一句宣言,剩下的全在床上解決,用最短的時間消除橫亙在彼此之間的距離,以最熾熱的慾火燒融兩人之間的隔閡,在結合的那一剎那,一切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

    想到這裡,她不禁兩腳虛軟,心神恍惚,有那麼片刻間,她真想不顧一切留在他身邊……

    「媽咪,快來呀!」

    悚然回神,她暗暗掐了把冷汗——險些讓感情湮滅理智了,連忙將不切實際的妄想收回來打包傳真回二十一世紀,並將目光從某人身上硬拉開,而後注意到一旁是伊德起身對她露出揶揄的笑,坐在埃米爾和伊德中間的雅克正在對她招手。

    來就來!

    硬起頭皮,雪儂大步走進餐室裡,不過說實話,倘若不是埃米爾還低著頭,她可能會賴在外面打死不進來。

    但她才剛走到雅克後面,怒氣沖沖的正打算替他的腦袋大肆整修一下……

    「來,雪儂,坐這裡。」聲音既不凶也不狠,語氣卻深沉得教人沒膽子抗拒。

    雪儂的腦袋短路了一下,旋即乖乖的服從埃米爾的「命令」,繞過埃米爾後面坐到雅克對面。

    沒辦法,一旦面對埃米爾,她就心虛,自動自發地從頭到腳一整個投降。

    「你的果醬麵包。」

    「謝謝。」

    「還有乳酪和紅茶。」

    「謝謝。」

    「是我跟爸爸說媽咪現在不喝熱巧克力,改喝紅茶的喔!」雅克一臉得意。

    不聽話的小鬼,真想咬他一口。

    但她不敢,她知道埃米爾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不知何時要開口質問她、責備她,一想到這,腦袋就不由得心虛地愈垂愈低,一副「對不起,我錯了,我認罪,請判我死罪吧!」的模樣,坐立不安的啃著那份保證會讓她消化不良鬧胃痛的果醬麵包,一口口硬吞,連紅茶也不敢端來喝,簡直就像是被驅趕到牆角落已無處可逃的小強,只等著大腳丫子一腳踩扁她,還是她自投羅網的咧!

    然後,她聽到伊德調侃的笑聲,他在她落坐後也坐下了。

    「雅克,幾年不見,怎地你媽咪變成小老鼠了?」

    「因為爸爸是大貓咪嘛!」

    偷偷各瞪他們一眼——走著瞧,雪儂繼續啃麵包。

    伊德滿不在乎地哈哈一笑,然後用下巴指指雪儂,眼睛卻看著雅克。「真令人驚訝,雅克,原來你們國家跟越南一樣,女人居然可以穿長褲?」

    「蘇格蘭男人可以穿裙子,為什麼女孩子不能穿長褲?」雅克振振有詞地說。

    「有道理。」

    「而且要穿鳥籠,不如穿長褲!」

    「鳥籠?」

    「你們這邊的女孩子不都是要先套上鳥籠再穿上裙子的嗎?」

    十年前要穿幾十件襯裙,十年後套鳥籠,八十年代又變成在屁股上掛籃框,十九世紀的女人總是那麼辛苦。

    伊德失笑。「在我看來,說是母雞籠更貼切吧?」

    「不管是鳥籠還是母雞籠,」雅克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總之,外公老說媽咪就像一隻安靜不下來的暹邏貓,要把暹邏貓關在鳥籠裡頭,太可憐了啦,所以說,媽咪還是穿長褲好!」

    「鳥籠裡的暹邏貓?」伊德喃喃道,笑意在喉嚨處蓄積,目光不由自主地朝雪儂飛去,才一眼,抽了口氣,忙又拉回來,硬把笑聲憋回肚子裡——雪儂正在用眼刀砍殺他。「是是是,好可憐,暹邏貓被困在鳥籠裡,真的好可憐!」

    埃米爾若有所思的皺了一下眉頭,但很快又回復原狀。

    半晌後,好不容易將麵包吃光,眼角瞅見埃米爾還在吃他的早餐,雪儂趕緊摸來紅茶一口氣喝光,再咳了咳,鼓起勇氣開口。

    愈拖愈難開口,早說早解脫。

    不過得很有技巧、很婉轉的提出來,免得埃米爾當場就給她打回票,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呃,我想……想……」

    「媽咪,你想帶我回去對不對?」

    雪儂靜了一下,旋即吃驚的倒抽氣,慌張的眼立刻溜向埃米爾那邊,以為他要爆發了,說不定還會順手把他吃一半的炒蛋全翻到她頭上來,意謂請她滾蛋——自己一個人。

    然而奇怪的是,埃米頭竟然好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吃他的香腸和炒蛋,困惑之餘,雪儂不禁暗暗鬆了口氣,然後拚命對兒子使眼色。

    婉轉,婉轉,要婉轉,不能一棒子就敲下去啊!

    「雅克,你,呃,你應該比誰都清楚,你不能不回去呀!」

    「我知道,可是呢……」雅克拉開嘴皮笑出一臉詭譎。「媽咪跟爸爸說也沒用嘛!」

    「那要跟誰說?」雪儂狐疑地問。

    「當然是我羅,」雅克大剌剌的指著自己的鼻子,很得意這一集的主角是他。「要不要回去自然是要由我自己決定的嘛,而且外公也囑咐我……」

    「外公?」雪儂尖叫。「你告訴外公了?」不對勁,有什麼不對勁!

    「沒有,不過……」雅克聳一聳肩。「外公囑咐過我好幾次,哪天有機會見到爸爸,一定要想辦法撮合爸爸跟媽咪……」

    不敢相信,這根本不是不對勁,而是大災難!

    「但你外公根本不瞭解整個狀況呀!」雪儂氣急敗壞地嘶吼。

    「有什麼辦法,」雅克兩手一攤。「媽咪又不許我告訴別人。」

    「說了也沒人會信!」只有她和兒子開啟得了「門」,其他人連看都看不見,

    說了誰會信?

    「也是啦,所以我連最疼我的外公都沒說,可是……」

    又可是,她可不可以不聽?

    「可是什麼?」

    「我已經跟外公發過誓,一定會按照外公交代的去做嘛!」

    雪儂呻吟,想哭。「你外公到底交代你什麼了?」

    雅克咧嘴一笑。「外公說,哪天要是有機會見到爸爸,一定得要求爸爸和媽咪結婚,如果爸爸不願意,那就算了,但如果是媽咪不肯的話,我就留在爸爸身邊不回去了!」

    青天霹靂響,天際數十道雷連環劈下來,劈得雪儂一腦袋焦黑,差點沒當場發作羊癲瘋,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再翻兩下白眼。

    「你你你……你說什什什……什麼?」

    「請媽咪和爸爸結婚。」

    算了,別掙扎了,她還是直接昏倒吧!

    雪儂又開始呻吟了。「雅克,別這樣,你知道這是不可以的!」

    「我跟外公發過誓了。」

    「雅克,請你體諒一下……」

    「我跟外公發過誓了。」

    「雅克……」

    「我跟外公發過誓了。」

    不知死活的小子,以為她不敢開扁嗎?

    「雅克!」雪儂翻臉怒吼。「你這小子,我K……」

    「爸爸,媽咪要揍我!」

    誰也沒料到,如此簡單的一句話,效果不但驚人,也很可笑,咻一下雪儂就不見人影了,雅克和伊德先是愕然,繼而狂笑到聲音都擠在喉嚨來不及出來,險些被自己的笑聲噎死。

    埃米爾眼也不眨一下,慢條斯理地放下叉子,優雅地執起茶壺在雪儂的空杯裡注滿紅茶。

    「雪儂。」

    「喝茶。」

    縮著腦袋半天,又嚥了好幾口唾沫,雪儂方才戰戰兢兢的從餐桌底下爬出來,雙頰兩抹尷尬的赧紅,目光落在自己的茶杯裡——埃米爾又在盯著她看了,拚命壓抑住想要拔腿逃回二十一世紀的衝動……侏羅紀也行,冰河期就有點勉強了……

    「雪儂。」

    「什……什麼?」

    「我什麼都不會問你,包括你怎麼出現在這棟房子裡的……」

    天,最好不要!

    雪儂畏縮一下,差點又躲到餐桌底下去。

    「我保證,我什麼都不問,只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嗚嗚鳴,肯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哪……哪一件?」

    「讓雅克自己決定要留在我身邊或隨你回去。」

    該死,就知道不是好事!

    「但……但是……」

    「不行嗎?好,那麼請解釋,為什麼……」

    「好嘛,好嘛,讓他自己決定,讓他自己決定嘛!」雪儂連聲尖叫,然後哀怨的抽抽鼻子,咕噥,「以前你都不會追問我任何事的說,我就知道,對你來講,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埃米爾眸中飛快掠過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但表情依舊不露半點痕跡。

    「他是我兒子。」

    「廢話,不然是誰的?」

    「你沒有權利不告訴我。」

    雪儂的腦袋又往下掉了。「對不起。」

    埃米爾伸出修長的手指扶起她的下巴,兩人四目相對。「我不怪你,但孩子的事讓他自己決定吧!」

    一對上他那雙沉邃似幽井的眸子,她的心跳又亂了拍。

    「我可以說不嗎?」雪儂喃喃道。

    「不可以。」收回手,埃米爾繼續用他的早餐。

    就知道,唉,現在她該怎麼辦呢?

    該死的他為什麼不能像以前那樣就好,溫和也行,冷峻也罷,起碼她猜得出他是高興或哪裡不爽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她都應付得來,但眼前的他這種摸不透的深沉,她根本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麼,連猜都猜不來,難道這就是所謂成熟男人的轉變?

    雖然對十年前的她來講,當年的他已經夠成熟了,因為那時的她也只不過是個高中剛畢業的毛頭少女,只要是已踏入社會工作的男人,對她而言就夠「老」了。

    然而不可否認的,跟眼下的他一比,當年的他根本不夠看。

    十年前,他也才剛踏入成熟階段,尚無法確實控制住情緒的起伏,很容易就能讓人看出他的喜怒哀樂,換言之,只要摸透他的脾氣,應付他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但眼前的他可就是個名副其實,真正的成熟男人,那樣沉穩從容,宛如一潭深藏不露的靜水,誰也摸不透它有多深,你的一切卻毫無保留的映現在平滑如鏡的水面上,彷彿這世間所有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卻沒有任何人能夠看透他半點心緒。

    看來在這十年裡,他已練就鋼鐵般的自制力,足以使他隱藏起所有情緒,讓人看不透他任何心思了。

    可惡,成熟男人最難搞了!

    漫不經心的啜飲著紅茶,雪儂絞盡腦汁苦苦思索要如何脫離眼下的困境才好,沒注意到其他三人已用完早餐,正用三雙好奇的眼盯住她研究。

    她究竟會想出什麼無與倫比的餿主意來解決目前的難題呢?

    「好,結婚就結婚!」驀地,雪儂毅然道,一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壯烈。「但我有條件。」

    「什麼條件?」埃米爾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我們要在鄉下的小教堂舉行秘密婚禮,」雪儂的語氣十分堅決。「不通知任何人,也不舉行婚宴。」

    「可以。」埃米爾很爽快的頷首同意。

    雪儂再瞥向雅克。「婚禮一結束,雅克就得跟我回去,也不准再自己跑到這裡來!」

    雅克更阿沙力。「沒問題,沒有媽咪的同意,我絕不會再自己跑來了!」

    雪儂點點頭,視線又回到埃米爾那邊。

    「最重要的是……」她嚴肅的目注埃米爾。「我帶雅克回去後就不會再來了,倘若哪天你後悔了想另外結婚的話,請務必記得我們舉行的是秘密婚禮,你只要私下去辦離婚就行了,這麼一來就不會有人知道你結過婚又離婚了。」

    拿破侖和約瑟芬可以離婚,他們當然也可以,這就是她的解決之道。

    這也是拿破侖最偉大的功績之一——婚姻狀況非宗教化,無論是結婚或離婚,再也不需要經過教會的恩准了,不像亨利八世,想離個婚還得先跟教宗拍桌翻臉,最後乾脆砍掉老婆的腦袋,一了百了,還可以省下好幾筆贍養費。

    悄悄結婚,偷偷離婚,正適合他們。

    「我會記住。」濃密的睫毛垂落下來掩住半眼,埃米爾的表情依然莫測高深,總是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麼。

    「很好,」雪儂滿意地點了一下頭。「那我們就結婚吧!」一口氣喝完紅茶,她起身,伊德也跟著起身。「我想我最好『回去』拿幾件衣服過來,不然你也不敢讓我穿這樣出門。」

    一待她離開餐廳,伊德又坐回去繼續用早餐,雅克奇怪地看著他。

    「伊德叔叔,你幹嘛起來又坐下,起來又坐下的?」

    「這是禮節,」伊德莞爾道。「在女士們出現或離去時,紳士們必須起身以示禮貌。」

    「那爸爸為什麼不用?」雅克用叉子指指埃米爾。「他不是紳士?」

    「我想……」伊德斜睨著埃米爾,唇邊笑意放肆地拉開。「也許你父親知道,如果他真的起身的話,你母親可能會一路逃回東方去!」

    雅克聽得哈哈大笑。「真的耶,我從沒見媽咪這麼害怕過任何一個人呢!」說著,他眼中亮起狡猾的光采。「這倒方便,以後若是我想做什麼媽咪不允許的事,我只要躲到爸爸這邊來做就行了!」

    「我會先揍你一頓屁股!」埃米爾以最平靜的語氣警告他,再問:「你母親接受過洗禮嗎?」

    不滿地呃起小嘴,雅克忿忿地喝下一大口巧克力,「有,雖然媽咪是無神論者,但我們家都信奉天主,所以外公要求媽咪也得領洗。」他咕咕噥噥地說。

    「那就沒問題了。」埃米爾喃喃道。

    「為什麼?」雅克好奇地問。

    「很簡單,任何一對已領洗者所締結的婚姻是不被允許離婚的。」一旁,伊德代替埃米爾作解釋,「既然你母親不信教,她應該不知道這點……」他笑得一臉奸臣樣。「既然領過洗禮,你父親和你母親就不能離婚了!就算她堅持要離,你父親也可以拿出這個理由拒絕,對吧?」最後兩個字,他是在問埃米爾。

    埃米爾無語,默默喝茶。

    伊德笑笑。「不過,你不怕她真的不回來了嗎?」

    埃米爾依舊默不吭聲,僅將目光移向雅克那邊,後者得意洋洋的猛拍胸脯,自信滿滿。

    「沒問題,交給我就搞定了!」

    話剛說完,雪儂又跑回來了,一臉莫名其妙的驚訝。

    「埃米爾,衣櫥裡那些衣服是你替我準備的嗎?」

    「不是。」

    「那是哪裡來的?」

    「突然出現的。」

    突然出現?

    難不成又是……

    「喔……」雪儂兩眼飄開,不太自在的咳了咳。「那麼,既然我的衣服有了,我們現在就可以出發了。」

    「不,還少一件。」

    「哪一件?」

    「結婚禮服。」

    「咦?結婚禮服?不需要吧?」

    「一定要!」

    「可是……」

    「不要跟我爭辯這件事,我絕不讓步!」

    他不讓步,難不成要她讓步?

    門兒都沒有,去爬窗吧!

    雪儂馬上兩手叉腰,氣勢洶洶的跟他爭辯起來,在「辯論」這門學問上,她可是學有專精的,前年在撰寫博士論文時,她都不曉得跟教授咆哮山河多少次了。

    只可惜這場辯論還沒開張就已決定她要輸場,因為她是佔下風的一方。

    一開始,埃米爾便徹底實現了他的宣言,十分堅決,不肯稍讓半步;雪儂更不願認輸,打死不低頭,結果兩人當場就在餐廳裡掀起第二次巴黎大革命戰火,槍來炮往激戰了數百回合,最後大概是不耐煩了,埃米爾索性站起身來,用他那種高高在上的姿態,輕而易舉地將低低在下的雪儂壓成一張薄薄的玻璃紙,還是透明的。

    雪儂不得不仰起臉來——總不能對著他的胸膛吵架吧,結果,她馬上搞丟了她的聲音。

    雖然不甘心,但每當埃米爾一語不發地用那種深沉不可測的幽邃目光凝注她,彷彿她就像一方透明水晶般一目瞭然,隨便掃兩眼就可以掃瞄出她心底最深處的秘密似的,不由自主地,她的心虛又開始無限度暴漲,漫淹三大洋五大洲,明知不可能被他看出什麼蟑螂螞蟻來,偏就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心,只能猛吞口水,根本說不出半個字來。

    所以說,心中有鬼的人吵架永遠吵不贏,沒轍,她只好舉起小白旗投降。

    「好好好,等結婚禮服就等結婚禮服,不過能不能請問一下,要等多久?」

    「起碼十天半個月吧。」

    「……enculer!」

    「跟九年比起來,你不認為十天半個月很快了嗎?」

    「……」

    真正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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