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的行列終於開始移動。這時候傑斯特羅親眼看到班瑞爾描繪的程序了。國社黨軍官正把猶太婦女分成兩行。一個瘦長的軍官好像全憑他的手或左或右那樣一揮作出最後決定。一切都在按照一種安靜而刻板的官樣形式進行。這時候,你只聽到德國人的談話聲,警犬偶爾的吠叫聲,火車頭冷卻時噴出蒸汽的絲絲聲。
他和那些「知名人士」站在燈影中留心地看。他們分明是被免除了這一次挑選的手續。直到現在,他們的行李仍舊放在車上。也許,那些樂觀者的想法是對的吧?一個黨衛軍軍官和另一個警衛被派來管這特殊的少數幾個猶太人;這兩個外表很平常的年輕德國人除了他們那一身威風凜凜的制服外,並沒什麼其他可怕的地方。警衛長得相當矮小,戴著一副無邊眼鏡,端著一挺手提機關鎗,盡量裝出一副溫和的樣子。兩個人對自己執行的例行公事都好像感到很沉悶。軍官不說什麼別的,只吩咐「知名人士」不許談話。埃倫-傑斯特羅手遮著探照燈光,繼續向站台一路望過去,想要找到娜塔麗。如果發現了她,他就決定把這條命豁出去;他要向軍官指出他這個侄女,說她有美籍護照。把這句話說出口,只需要三十秒鐘就夠了。哪怕是挨打或者槍斃,他也不去管它。照他猜想,德國人可能要知道有關她的情形。可惜他沒法把她指出來,雖然知道她就在人群中什麼地方。她身體很強健,不可能在車上生病死了。她肯定不會在稀疏零落向左面走過去的那一行婦女當中。那些婦女,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她們分辨出來。她可能是在密密匝匝向右面走過去的另一行婦女當中,那些婦女多數都攙著或抱著孩子。再不然,她就是在那一長列未經挑選的婦女當中。 那些向右面前進的婦女,都帶著恐怖的神情,慢騰騰拖著腳步在「知名人士」旁邊走過去。傑斯特羅被探照燈光照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們走過時,即使娜塔麗在她們當中,他也沒法辨認出來。孩子們有的拉著母親的手,有的揪著母親的裙子,都乖乖地走著。還有一些孩子抱在懷裡,已經睡熟,因為現在已經是半夜了;一輪滿月高懸在強烈燈光上面的天空中。行列在旁邊走過去。這時候兩個穿條紋衣服的人登上了黨衛軍的臥車,把受特殊照顧的猶太人的行李扔了下來。
「立正!」黨衛軍軍官向「知名人士」喊口令。「現在你們跟著那些人走,一起去消毒。」他那口氣聽來很粗魯,他向那些走過去的婦女那面作出的手勢具有威力,是不容誤會的。
那十七個人都愣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望望他們滾在地上的行李。
「快步走!」軍官的口氣更生硬了,「跟上她們!」
警衛向這些人揮了揮手提機關鎗。
那位柏林律師向前一步,低聲下氣,哆嗦著說:「隊長長官,請問閣下,您不會是鬧錯了吧?我們都是『知名人士』,再說——」
軍官豎起了兩個僵硬的手指。警衛對準了律師臉上就是一槍托子。他倒在了地下,流著血哼哼。
「把他拉起來,」軍官對其他幾個人說,「領著他一起走。」
這一來埃倫得到了他的答覆。已經毫無疑問,他現在是去就死。他很快就要死了,可能是幾分鐘以內的事。體會到了這一切,他的心情是十分奇特的:恐懼,痛苦,同時悲哀中又有那麼一種獲得解脫的感覺。他最後看了看月亮,看了看諸如火車之類的東西,看了看那些婦女,看了看那些兒童,看了看身穿軍服的德國人。這情形是令人驚奇的,但並不是十分可怪的。他離開特萊西恩斯塔特的時候,對此早已作好準備。他幫著大家扶起了這位遣送組主任,主任的嘴已經血肉模糊,但是他那恐怖的眼光更叫人看了難受。傑斯特羅最後別過臉去瞥了一眼,看見長長的幾行人仍舊在探照燈光照射著的站台上一路延伸過去,那裡還在進行挑選。將來有一天,他會知道娜塔麗的遭遇嗎?
月光下,冷冽的空地裡大家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很長一段路;靜悄悄地走著,只聽見腳步在泥污的冰凌上發出的卡嚓聲,孩子們渴睡中的啼哭聲。一行人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修剪得很好的草在強烈的探照燈光下映出鮮綠,草地後面是一帶深紅色磚房,房子低矮,沒有窗子,高高的方煙囪時不時冒出火花。它可能是一個麵包房,也可能是一個洗衣作。剃光了頭的人領著一列人走下寬闊的水泥台階,沿著昏暗的過道進入一間被光溜溜的電燈照得燦亮的空房間,那樣子很像是一間海濱浴室,裡面擺著一些長凳,沿牆上一溜和房中央柱子四周都是掛衣服的鉤子。面對著進口的那根柱子上是一個用好幾種文字寫的牌子,最上面寫的是意第緒文:
在此脫衣 洗澡消毒
將衣服折疊整齊
記住你放衣服的地方
使人感到窘促的是,男男女女必須在同一個地方脫衣服。穿條紋衣服的囚犯把少數幾個「知名人士」領到一個角落裡,這時候埃倫吃了一驚,只見這些囚犯都去幫著婦女和孩子脫衣服,一面不住地道歉。他們說,這是營裡的規矩。不能為這種事多費時間。現在重要的是:必須搶快,要疊好衣服,服從命令。不一會兒,埃倫-傑斯特羅已經脫光了衣服,坐在一張粗木頭長凳上,赤腳踏著冰冷的水泥地,嘴裡喃喃念著聖詩。按說,人們不可以赤著腳祈禱,或者光著頭宣神的名號,但這是非常時刻,對戒律是可以通權達變的。他看見一些年輕婦女,長得很動人,她們袒裸著的豐潤的肌膚在燦爛的燈光下顯得那麼嬌艷,好像魯本斯 畫的裸體女人。當然,多數婦女的體形已經變得很難看: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皮膚鬆垮,胸部和肚子都搭拉下來。孩子們看上去都像薅了毛的雞一樣。
第二批婦女擁進了更衣室,後面跟著更多的男人。埃倫看不真娜塔麗是不是在那些人當中,人群是那麼混亂。一些光著身體的婦女和她們穿著衣服的丈夫沒想到會這樣暫時團聚:一認出了對方,他們就發出歡呼,彼此擁抱,父親緊摟住了他們赤膊的孩子。但是那些剃光頭的人立刻拆散了他們。以後時間多著啦!這會兒大伙得趕緊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