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猶太人埃倫-傑斯特羅於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在那不勒斯港內一條船上開始記述一次旅程。這條船準備開往巴勒斯坦。沒等到船啟碇,我和我侄女就離開了它,被拘留在錫耶納。我們是在一些地下工作人員的幫助下逃出了法西斯意大利,打算取道葡萄牙回美國的。由於一些不巧的事情和錯誤的判斷,我們被送到了特萊西恩施塔特。
在這裡,我親眼目睹了德國人的野蠻行為和偽善作風,準備用簡單草率的文字記錄那些真實情況。我並沒記下我親眼看到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凶殘與道德敗壞的千分之一。然而,特萊西恩斯塔特卻被稱為是一個「模範猶太區」。我所聽到的那些德國人在奧斯威辛等地集中營裡所幹的事,已經超出了人類經驗的範圍。我們已經無法用文字去描寫。所以,我總是用隨時想到的最簡單的詞句,記錄我所聽到的事情。在最近幾世紀內,也許還不會有一個楚西代迪斯 那樣的人來敘述這些事情,好讓人們去想像,去相信,去記住它們。或許現在已有一個楚西代迪斯,但我不是他那樣的人。
我現在要去死了。聽說,身體強健的年輕人,到了奧斯威辛,還可以留下來工作,所以我的侄女還可以活下去。我今年已經六十八歲,離聖經上所說的七十歲 已所缺無幾。現在我相信,有幾百萬猶太人只活到一半,或者還不到一半應活到的歲數,就已經死在德國人手裡了。其中有上百萬,或者更多的人,肯定都是幼童。
還需要經過一段很長時間,人們才能理解這一件涉及人類本性的事,也就是德國人所幹的這些史無前例的事。這幾張潦潦草草的手稿對當時的真情實況提供了證據,但只是可憐的一鱗半爪。等到國社黨帶來的災禍消逝以後,在歐洲各地都會發現這一類記錄。
我這人對研究猶太法典具有一些悟性,我理解得很快,只是不夠深刻,同時我的文筆是優美的,但不是雄渾有力的。我是一個天才兒童,最引為得意的是少年時代。父母把我從波蘭帶到了美國。我在那裡浪費了我的天賦,去博取那些異教徒的歡心。結果我成了一個叛教者。我徹底拋棄了我的猶太人本色,一心只想倣傚其他人,要使他們對我感到滿意。在這方面,我是成功的。我一生中的這一段時期,是從十六歲去紐約那年起,一直到六十六歲來特萊西恩施塔特。我在這兒德國人手裡,又恢復了我猶太人的本色,這是他們迫使我這樣做的。
我來到特萊西恩施塔特將近一年了。我覺得這一年要比我平凡的生活 的五十一年——也就是倣傚其他人的五十一年——更為寶貴。忍辱、挨餓、受壓迫、被毆打、惶惶不安;在這種情況下,我發現了我自己、我的神、我的自尊心。我非常害怕死。同胞們的悲慘遭遇嚇倒了我。但是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體驗了一種奇特的、淒酸的幸福感,那是我以前在美國任教授、在托斯卡納別墅裡過一位紅作家的生活時所不曾體驗到的。我恢復了自己的本性。我教那些目光炯炯、思想敏捷的猶太男孩讀猶太法典。現在他們都去了。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有一個活在世上。然而,猶太法典裡的那些句子一直在我們口邊縈繞,在我們心中燃燒。我的這一生,就是為了要傳遞那個火焰。這個世界已經大大改變,這種改變我已經不能適應,而最後是我來到了特萊西恩施塔特。到了這裡,我終於適應了這種變化,恢復了自己的本來面目。現在,我要回到奧斯威辛,回到從前我在猶太教法典學校裡讀書,後來拋棄了猶太教法典的那個地方,而一到了那裡,我這個猶太人的旅程就要結束。我已經作好準備了。
瞧,有關特萊西恩斯塔特的事,還有那麼許多需要寫!咳,如果有一個好天使賜給我哪怕是一年的時間,讓我從童年起敘述我的故事,那該有多麼好啊!然而這些零散的札記將比我所寫的任何其他東西更成為那片茫茫空虛——也就是我的墳墓——上的標誌。
地啊,不要遮蓋他們的血!
埃倫-傑斯特羅
一九四四年十月二十四日
於特萊西恩斯塔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