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四部分 第150節 粉紅色的小信封
    桌子四周響起了熱切贊成的聲音。聽到這種聲音,這個老戰士疲乏而快樂地咧開嘴笑了。談話轉到了空襲的日常細節上。參謀長提起太平洋艦隊總司令派飛機送來的一些新聞記者,說他們是來觀看第三艦隊作戰的,又說預備安排他們住在「衣阿華號」上,作為戰列艦第七分艦隊客人。

    大家很感興趣,全把目光轉向帕格-亨利。他脫口說道:「噯,基督啊,這可不成!我寧願在船上接待一夥娘兒們。」

    海爾賽揚了揚兩道灰色的濃眉。「哈!誰不願意呢?」

    大家哄堂大笑。

    「將軍,我是說彎腰駝背、嘴裡沒牙、皮膚有病的老婆子。」

    「當然啦,帕格。咱們在海外這兒可不能那麼挑肥揀瘦的。」

    會議在下流的玩笑聲中結束了。

    帕格回到「衣阿華號」上,他的參謀長告訴他,記者們已經到了船上,住在軍官艙房裡。「就是別讓他們來找我。」帕格咆哮說。

    「可事實上,」參謀長說,他是二四級畢業的一個愉快、幹練的上校,生著一頭過早花白的濃密頭髮,「他們已經要求你舉行一次記者招待會啦。」

    帕格不大罵街,但是這時候他卻對著參謀長髮作起來。參謀長連忙走開了。

    信件擱在兩隻筐子裡,放在辦公桌上:公函和往常一樣堆得很高;私信只有一小疊。他總是先找找有沒有帕米拉的來信。這回有一封,厚得可觀。他把這封信抽出來,又看到一個粉紅色的小信封,背面寫的地址還叫他感到不快:

    哈里森-彼得斯太太

    福克斯府大街一四一七號

    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

    這封信寫得很輕鬆。哈克在狐狸廳路的宅子裡居住的時間越長,就越喜歡這所宅子,羅達這樣寫道。事實上,他想把這所宅子買下來。她知道帕格始終並不真心喜歡這地方。因為離婚的安排使她可以不付租金居住在那兒,可是在她想要轉讓掉以前,這所宅子名義上仍舊歸他,所以這件事安排得亂七八糟。倘使帕格肯寫封信給他的律師,提出一個售價,那麼這些「法律鷹犬」就可以著手幹起來。羅達還說,傑妮絲跟法學院的一個講師常常會面,又說維克在幼兒園裡生活得非常好。

    梅德琳也是莫大的安慰。實際上,每一個月左右她總寫一封信給我,使我感到很高興。她似乎很喜歡新墨西哥。我終於收到拜倫的一封叫人快慰的信了。先前,我一直疑惑不定,不知道他會怎樣看待這件事。老實說,我多少有點兒害怕。他一點兒也不明白,恰恰就像我一樣,不過他祝願我和哈克幸福。他說,對他說來我永遠總是媽,不論出現了什麼情況。沒法說得比這更叫我開心了。你在海外遲早會看見他。當你解釋的時候,不要對我太苛刻。整個事情已經叫人很不好受了。不過眼下我十分快樂。

    親愛的,

    羅

    帕格撳鈴叫人把咖啡端上來。他告訴他的菲律賓勤務兵,自己要在艙房裡跟一個客人共同進餐。接著,他寫了一封簡明扼要的覆信給羅達,封起來,扔在發文的信筐裡。也許,由於羅達這封信很叫人掃興,帕姆的這個厚墩墩的信封這時候似乎也是不祥之兆。他端著咖啡,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讀這封信。

    說真的,這的確是一封情緒抑鬱的信。開頭就說:「親愛的,很對不住,我將淨寫上一些喪事。」在兩星期內,她受到了三次衝擊,而第一次最為強烈,其他兩次對她打擊也很大,因為她正心境淒楚。勃納-沃剋死了,一場突然發作的肺炎使他離開了人世。她幾個月前就離開了斯通福,他家裡人沒通知她,所以她最初是在航空部裡知道的,也沒趕上他的葬禮。她感到滿心歉疚。假如她繼續跟他呆在一塊兒,照料他,在戰爭結束之前絕口不談未來的事情,他會病倒嗎?情感上的創傷和孤獨寂寞是不是使他身體更虛弱了呢?她現在絕對無法知道了,不過她為這件事感到非常懊喪。

    今年九月,件件事都不稱心。秋天天氣陰濕、慘淡。那些嗡嗡響的炸彈夠可怕的了,不過這些新的恐怖武器——毫無聲響地發射過來,落下的巨型火箭 ——卻叫我們驚惶萬狀。經過這麼多不幸的戰爭年頭,經過偉大的諾曼底登陸和在法國的掃蕩,在勝利似乎指日可待時,我們又回到了遭受猛烈轟炸的時期!這實在太使人受不了啦——警報、徹夜的大火、可怕的爆炸聲、用繩索攔住的街道、一片片冒煙的瓦礫堆、平民死亡的名單,一切全捲土重來——太可怕、太可怕、太可怕了!

    蒙哥馬利投入了大量的空降部隊以後,在荷蘭又吃了一個大敗仗。這大概斷送了在一九四五年上半年結束戰爭的任何希望。最糟的是,蒙蒂 不斷地向報界說,這是一場「有限的勝利」。悖

    菲爾-魯爾被一枚火箭打死了,倒霉的人兒!火箭把他常去的那家新聞記者的酒館炸成了一片瓦礫,三條橫街之間四面八方什麼也不剩,只留下一個大彈坑。好多日子過去以後,甚至還提不出一份可靠的死亡名單來。菲爾乾脆就失蹤了。他當然是給炸死了。我對菲利普-魯爾已經不剩下什麼感情,這一點你很知道,不過我的青年時期有很大一部分是浪費在他身上的,他的死亡總令人傷感。

    至於萊斯裡,可以設想他還活著,不過可能性並不大。行動組的那個法國牙醫生設法到了佈雷德利兵團裡。我讀到了他的報告。那個行動組在聖納澤爾被人告密出賣了。他們藏在大酒桶內,混在送交德國駐軍的一大車酒裡進入了市區。他們設法對敵人的防禦工事獲得了確切的情報,並且把它遞送出去。在極力組織一場起義時,他們對於吸收進去的法國人不夠謹慎小心;德國人設下圈套,使他們中了計。他們在一所屋子裡遇上了埋伏。牙醫生從那屋子裡逃出來以前,看到萊斯裡中彈倒下。另一個毫無意義的犧牲!因為你知道,布列塔尼半島的港口不再有什麼重要意義了。艾森豪威爾只是讓德國守軍在那兒自生自滅。萊斯裡的犧牲——要是他的確死了的話——完全是白費。

    萊斯裡-斯魯特、菲爾-魯爾、還有娜塔麗-傑斯特羅!帕格,你這親愛的正直的好軍人,你想像不出我在三十年代中期年輕的時候,跟這三個人一起呆在巴黎,是怎麼一個情形。上帝在上,可憐的娜塔麗到底怎麼樣了?她也死了嗎?

    這場可怕的戰爭究竟是為了什麼呢?你能告訴我嗎?可憐的鄧肯深信——我相信他的意見是正確的——等戰爭一結束,我們一撤離印度以後——印度教徒和伊斯蘭教徒就會互相屠殺。他還預測,中國的一場內戰「將使黃河河水染紅」。大英帝國當然完結了。你瞧見俄國直到伏爾加河流域都成了一座洗劫一空的屠宰場。我們又取得了什麼成就呢?我們幾乎成功地殘殺了許許多多德國人和日本人,使他們認清形勢,放棄掠奪世界的念頭。只此而已。經過漫長的五年以後,我們還沒幹完這個骯髒的勾當。

    鄧肯說——事實上,就是我們一起呆在斯通福的最後一天晚上,他當然心情抑鬱,不過像一貫的那樣,始終是和藹可親的——他說,本世紀最糟糕的時期不是戰爭的年頭,而是戰後的歲月。他說經過這場愚蠢的世界大屠殺之後,青年人會落得對他們的長輩那麼絕對地蔑視,以致宗教、道德、社會準則以及政治等等都將全面崩潰。「希特勒將會得到他的《諸神的末日》,」鄧肯說,「他使那實現了。西方完蛋啦。美國人暫時似乎還沒問題,但他們最後在一場烈烈轟轟、很可能還是突如其來的種族爆炸中也會完結。」

    我不知道你對這種見解會怎麼說!為了很複雜的原因,鄧肯對美國人——你我也不完全排除在外——相當反感。他認為,或許再過半世紀恐怖與貧窮的日子,世界最終將會走向佛教。我始終沒法跟著他走進《大神之歌》的世界裡去,但是那天晚上,他卻具有可怕的說服力,可憐的好人兒。

    嗨,這是一個陰雨的早晨。

    你猜得到嗎,昨天晚上我嘮嘮叨叨寫下那幾頁時,人有點兒迷糊?我現在想著,不知該不該把這樣一封使人喪氣的哭訴信寄給你,你遠在太平洋上,還在從事著作戰的工作,因此還不得不相信這場戰爭的意義。唔,我寄給了你。這是我所感到的,也是一些新聞。一兩天內,我保證再寫一封比較高興的信給你。我料想大概不會給一枚V—2恰恰打在頭上;萬一給打中了,那也是離開這個瘋狂世界的一條毫無痛苦的捷徑。我只是想活下去愛你。其他的一切全完了,不過就我來說,愛你就足夠我倚恃的。我發誓在下一封信裡一定快快活活,尤其是如果我向空軍婦女輔助隊提出的辭呈獲得批准的話,那麼我就可以開始計劃怎樣來和你呆在一起了。這件事正在辦著;很不合常規,簡直毫無愛國心,不過我也許可以辦成功。我認識一些人。

    衷心愛你的,

    帕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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