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三部分 第106節 親愛的猶太朋友
    娜塔麗側過臉去瞥了聽眾一眼。從來沒有像這樣的聽眾!他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缺乏娛樂,缺乏光明,連一丁點兒安慰也沒有,所以他們全神貫注在一次文學講話上,就像別地方的人聚精會神地聽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獨奏會,或是看一部扣人心弦的電影似的。

    傑斯特羅以同樣平穩、迂腐的口吻回顧了《伊利亞特》的背景情況:帕裡斯為了美色把金蘋果贈送給了阿佛洛狄忒;奧林匹斯聖山上接下去發生的戰事;帕裡斯被海倫——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許給他的酬勞——所誘惑;以及那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因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臘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雙方都是傑出的人,一點兒也不在意忘八、婊子或是拐子,他們全捲了進去。就他們來說,一旦打起仗來,榮譽就受到了威脅。

    「可是在這場卑劣的爭吵中,是什麼給了《伊利亞特》裡的英雄人物那種宏偉的氣魄呢?是不是他們不顧神明見異思遷、反覆無常的干涉,表現出的那種一往無前的戰鬥意志呢?在一個不公正、不可測的局面裡,愚蠢的歹人得勝,有本領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議的意外事件往往牽制並決定了戰鬥的勝負。是不是他們在這樣一個局面中為了榮譽而以生命去冒險這一點呢?在一場無意義、不公正、荒謬愚蠢的戰鬥中戰鬥下去,戰鬥到死,像男子漢大丈夫那樣戰鬥!這是人類問題中最古老的問題,無意義的邪惡的問題,在戰場上給戲劇化了。這就是荷馬所看到而莎士比亞所忽略了的悲劇。」

    傑斯特羅停住,翻了一頁,直勾勾地望著聽眾,消瘦的臉上顯得死白,兩眼在凹陷下的眼窩裡睜得很大。倘使聽眾先前是沉默的,他們這時卻安靜得像那麼許多具死屍一樣。

    「總而言之,《伊利亞特》的世界是一個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托耳的光榮在於,在這樣一個陷阱裡,他一舉一動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話,一定會自豪而憐惜地傷心落淚。自豪,因為他用一把塵土創造出了一個這麼高超的人。憐惜,因為在他修修補補的世界上,一個赫克托耳必須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憐的屍體必須在塵土中給拖著走。但是荷馬不知道什麼全能的上帝。故事中有諸神之父宙斯,然而誰能說他在幹些什麼呢?也許他假扮成人世間一個發呆的姑娘的丈夫、一頭公牛或是一隻天鵝,正去欺侮那個姑娘。希臘神話現在給人淡忘了,這並不足為奇。」

    傑斯特羅翻講稿的那種滿懷厭惡的手勢,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細聽的聽眾猶疑不定地笑了起來。傑斯特羅把講稿塞進衣袋,離開讀經台,走上前來,瞪眼望著聽眾,通常平靜的臉上顯得有些激動。突然,他用另一種聲音說話,這使娜塔麗嚇了一跳,因為他改講起意第緒語來了。以前,他從來沒用這種語言發表過演講。

    「好吧。現在,讓我們用自己的語言來談談這個問題。讓我們談談我們自己的一首史詩。你們記得,撒旦對上帝說:『約伯 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個兒子,三個女兒,是烏斯境內最富有的人。幹嗎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麼合算。一個通情達理的世界!一種美好的安排!約伯實在並不正直,他只是一個機靈的猶太人。惡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報酬拿走,那麼看看他還會多麼正直!』

    「『好,把報酬拿走,』上帝說。於是在一天之內搶劫者把約伯的財富全部搶走,一陣颶風使他的十個孩子全部喪生。約伯怎麼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他說,『賞賜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應當稱頌的。』

    「這樣上帝向撒旦提出挑戰。『你瞧見嗎?他仍舊很正直。是一個好人。』

    「『以皮代皮』 ,撒旦回答。『一個人真正關心的就是他的性命。把他變成一個骨頭架子——一個有病的、受掠奪的、喪失了親人的骨頭架子,讓這個高傲的猶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頭外,什麼也不剩——』」

    傑斯特羅發不出聲音來了。他搖搖頭,清了清嗓子,用一隻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啞地說了下去。「上帝說:『好,隨便對他怎樣,就是不要殺死他。』約伯患了一種可怕的疾病。他成了一個十分討厭的人,不能呆在自己的家裡,於是他爬出去,坐在一個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瘡。他什麼話也沒說。他的財富給奪走了,他的孩子給毫無意識地殺死了,他自己的身體也成了一個可怕的、惡臭的骨頭架子,上上下下長滿了毒瘡,可他沉默不語。他的三個虔誠的朋友來安慰他。接下去就展開了一場辯論。

    「噢,朋友們,是一場什麼樣的辯論啊!多麼粗獷的韻文,對人類情況具有什麼樣的洞察力啊!我告訴你們,荷馬在約伯面前黯然失色;埃斯庫羅斯 在魄力方面遇見了對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見了老師;但丁 和彌爾頓 坐在這位作家的腳下,始終沒領會他。他是誰?沒人知道。是一位古代的猶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麼回事,就是這樣。他懂得生活,就像我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樣。」

    他停住,用憂傷的眼睛直盯著他的侄女。娜塔麗感到激動、惶惑,就要落下淚來,急切地等著聽他接下去要說的話。等他再說下去時,雖然他眼睛望著別處,她卻覺得他是在對她說話。

    「在《約伯記》中,像在大多數偉大的藝術作品中那樣,主要的情節是很簡單的。安慰他的人堅持認為,既然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統治著世界,那麼就必然有意義。因此,約伯一定是有罪的。讓他檢查自己的所作所為,坦白認錯,痛加悔改。所不知道的就是,他的罪過是什麼。

    「約伯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議論展開反擊。不知道的情況一定掌握在上帝手裡,不在他這方面。他跟他們一樣虔誠。他知道全能的上帝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義。可是他這個可憐的失去了親人、遍體毒瘡的骨頭架子現在知道,世界事實上並不是總有意義,做好事得好報也並沒有保證,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為也是有形世界和現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無罪的,要不然他就在褻瀆上帝的名義了!他願意承認,全能的上帝能夠把一個人的生活搞糟;如果上帝會這麼做,那麼整個世界就一片混亂,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上帝了。這一點約伯決不會承認。他要一個答覆。

    「他得到了一個答覆!悖一個什麼樣的答覆啊!一個什麼也沒有答覆的答覆。上帝終於在一陣呼嘯的暴風中親自講話了。『你是誰,竟敢來責備我。你能希望理解我為什麼做一件事,以及怎樣做一件事嗎?創世的時候,你在場嗎?你能理解星星、動物、生活中的無數奇跡這種種令人驚歎的事物嗎?你,生活了短短一剎那然後就死去的一個小爬蟲,你能理解嗎?』

    「我的朋友們,約伯勝利了!你們明白嗎?上帝以他的大聲咆哮承認了約伯的主要論點,即:不知道的情況掌握在上帝手裡!上帝僅僅聲稱,他的理由是約伯所無法理解的。這一點約伯完全樂於承認。隨著主要的論點解決了以後,約伯深自謙卑,不止是感到滿意,他拜伏下去。

    「這樣這齣戲結束了。上帝譴責那些安慰約伯的人,說他們很不正確地講到他自己,同時稱讚約伯,說他堅持真理。他歸還了約伯的財富。約伯又有了七個兒子和三個女兒。他又活了一百四十年,見到自己的孫兒女和曾孫兒女,去世時年紀很大,生活美滿,受人尊敬。」

    典麗而流暢的意第緒語到此結束。傑斯特羅回到讀經台上去,從衣袋裡把講稿取出來,翻了好幾頁。他抬臉朝聽眾望了望。

    「滿意了嗎?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是不是呢?比那個荒謬、悲慘的《伊利亞特》猶太氣息濃厚得多?

    「你們這麼肯定嗎?親愛的猶太朋友們,死去的那十個兒女又怎樣了呢?上帝待他們的公道在哪兒?那個父親,那個母親又怎樣了呢?就是過了一百四十年,約伯心上的那些瘡傷能癒合起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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