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你臉色很不好。」帕米拉坐直起身來,很突然地說。
再想否認是沒有用的。波旁威士忌、蘇格蘭威士忌和果子酒的緩和作用,以及看見帕米拉所感到的興奮,這時候都在緩緩地消逝。房間在他的眼前晃蕩,他覺得難受得要命。「一陣陣發作,帕姆。波斯的流行病。也許,我還是回基地去好。」
大臣正好在這時候回來了。他立刻吩咐預備汽車,叫司機把車子開到花園門口來。
「我陪你去上汽車。」帕米拉說。
勃納-沃克通情達理地微笑了一下,很疲倦地站起身來和他握手。大臣陪著他們穿過了那個華麗的門廳。
「謝謝您的款待。」帕格說。
「您能光臨我很高興,」侯賽因-阿拉用鋒利的目光朝帕格的臉上望了望,說。「非常高興。」
在花園裡,帕米拉在兩盞燈之間一個比較黑暗的地方站住了腳。她抓住帕格汗津津的手,把他拉過來對著自己。
「最好不要,帕姆,」他咕噥說,「我可能很容易傳染。」
「真的嗎?」她用兩手抱住他的頭,把他的嘴湊到了自己的嘴上。她輕輕地、甜蜜地吻了他三次。「好了。現在,咱們兩個都得了這種病啦。」
「你為什麼還沒跟勃納-沃克結婚?」
「我就要這麼做了。你已經看見我的鑽戒。你目不轉睛地盯著它。」
「但是你現在還沒結婚。」
她的音調變得有些氣惱。他們兩人都在氣喘吁吁地低聲說話。「悖你瞧,我到新德里的時候,鄧肯的那個叫人迷糊的蠢貨副官簡直叫他快要發瘋啦。他請我去接過手。我幹得還不錯。他似乎很高興。本來那麼做多少有點兒尷尬,勃納-沃克勳爵夫人在外面的辦公室裡辦公,可是這樣一來就好了。我們倆經常在一起。一切都很好。到適當的時候,我們就結婚,不過可能要等我們回到英國之後。眼下還不急。」
「他是個挺不錯的人。」帕格說。
「今兒晚上他情緒非常低。所以才講起《大神之歌》來。他是個出色的行政官員,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飛行員,總的說來是個羔羊般的大好人。我愛他。」
「你在華盛頓瞧見過羅達幾次,是嗎?」
「是的,瞧見過三四次。」
「她是不是總跟一個姓彼得斯的陸軍上校呆在一塊兒呢?哈里森-彼得斯?」
「怎麼啦,沒有。我可不知道。」她轉過身朝前走去。
「你真的不知道嗎?」他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她甩開他的手,慢慢朝前走,一面緊張不安地說:「不要這樣問我。這個問題多沒意思!你這麼轉彎抹角地探聽,可真不好。」
「我不是探聽。我是想知道。」
「知道什麼?」她停住腳,轉過臉來朝著他。「你瞧,咱們在莫斯科難道還沒把咱們心上經常縈繞著的這種——事——不厭其煩地兜底弄清楚嗎,親愛的?你和羅達之間有一種隨便什麼也分割不開的感情。隨便什麼也分割不開。自從華倫死後一直就是這樣。我現在明白了。這花了我一些時間,可現在我明白了。招惹起這件事來真是個大錯誤。別這樣做了。」
他們站在花園當中一個大噴泉旁邊。那個穿深紅色長袍的大漢正在花園門口的台階旁等候著,望過去身影模糊。
「你為什麼讓大臣邀請我來吃飯?」
「你不知道才見鬼哩。我活著就不會改變。或許死了也不會改。不過我沒發燒發得胡言亂語,你可是這樣,所以走吧。去找大夫瞧瞧。我明兒來找你。」
「帕米拉,我今年生活了四天,就是在莫斯科的那四天。現在,說說看這個彼得斯究竟怎麼回事?你裝假可裝不像。」
「但是你怎麼會想著要問這件事?你又收到什麼匿名信了嗎?」他沒回答。她抓住他兩隻手,筆直望著他的眼睛。「好吧,聽著。有次在一個大跳舞會上——我不記得是為什麼事開的了——我碰見了羅達;有一個穿陸軍軍服的花白頭髮、高個子的男人陪著她。很湊巧,也很正常。對不對?她作了介紹,好像是姓彼得斯。就是這麼回事。其他什麼也沒有啦。女人去參加舞會總得有人陪著,帕格。你那麼突然地問我,叫我吃了一驚,要不我馬上就把這告訴你了。」
他猶疑了一會,又說:「我看還不止這些吧。」
帕米拉朝著他發作起來。「帕格-亨利,我們的這些短暫的會面是很浪漫的。我坦白承認,我跟你一樣瘋瘋癲癲。我實在沒法子。我掩飾不住。我也沒去掩飾。鄧肯全都知道。既然這件事毫無希望,既然我們都克制住了,為什麼不乾脆把它忘了呢?就算它是孤獨、別離和這種撩人的目光所造成的妄想。看在上帝份上,現在走吧!」她用一隻冰涼的手摸了摸他的面頰。「你病得不輕。我明兒來找你。」
「好吧,既然這麼著,我還是走的好。他們會以為你摔在噴水池裡了。」他們穿過花園。她像個孩子一樣捏著他的手。
「拜倫怎麼樣?」
「據我知道,他很好。」
「娜塔麗呢?」
「沒消息。」
那個穿深紅色長袍的人走上台階,打開了花園門。月光在戴姆勒牌的車身上閃爍。他們走到台階那兒又站定了。
「別跟他結婚。」帕格說。
她眼睛睜得很大,在月色中炯炯發光。「怎麼啦,我當然要跟他結婚羅。」
「在我回到華盛頓,弄清楚羅達是怎麼回事之前,不要跟他結婚。」
「你又在說胡話啦。還是回到她那兒去,盡量讓她幸福吧。等這場倒楣的戰爭結束以後,也許我們還會見面的。我明兒動身之前再來看你。」
她親親他的嘴,大步走回花園去了。
汽車嗚嗚叫著駛過那個安靜、寒冷的城市,開進了被月光照得一片銀白的沙漠。在阿米拉巴德基地的大門口,一個站崗的士兵走到車窗外,敬了個禮。「是亨利上校嗎?」
「是的。」
「康諾利將軍請你去,上校。」那一口弗吉尼亞州的家鄉口音使帕格不禁動了懷鄉的感情。
康諾利穿著方格子浴衣,戴著角質框子的眼鏡,正在住宅底層的起坐室裡一張辦公桌上寫字,他腳上穿了厚襪子,朝一個小小的火油爐伸著。「嗨,帕格。你人覺得怎樣?」
「我倒想喝一口酒。」
「基督啊,你在發抖啦!快挨著這個火爐坐下,半夜裡真冷得要命,是不是?不要去驚動金上將,他已經上床睡啦。侯賽因-阿拉有什麼事?」
「我有位英國朋友在他那兒作客。我們一塊兒吃了頓飯。」
「就是這麼回事嗎?」
「就是這麼回事。」帕格把威士忌一口喝下去。「順便問問,將軍,哈克-彼得斯寫給你的信上說了我太太些什麼?」
康諾利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正朝後靠去。他摘下眼鏡,盯著帕格。「對不住,你說什麼來著?」
「上星期你說起彼得斯寫信給你提到我們來著。」
「我可一句沒提到你的太太。」
「是呀,可是實際上他是她的朋友,不是我的。他們是在教堂裡或是什麼別的地方碰到的。他講了些什麼?她現在好嗎?我已經很久沒收到她的信了。」將軍臉紅起來,露出很不安的神色。「哎,出了什麼事?她病了嗎?」
「一點兒也沒有。」康諾利搖搖頭,用一隻手抹了抹額頭。「這樁事真尷尬。哈克-彼得斯是我最老的朋友,帕格。我們寫起信來無話不談。你太太似乎是個十全十美的妙人兒。他陪她去跳舞什麼的,哈克跳舞跳得非常好,可是——咳,真見鬼,何必跟你轉彎抹角呢?這就是他寫到她的那一段。我逐字逐句念給你聽,不過我可能壓根兒不該跟你提起這封信的。」
康諾利在辦公桌裡亂翻了一陣,拿出一張小小的、黝黑的縮印郵件 ,用一個放大鏡照著念了起來。帕格裹著他的海軍大衣,聳起肩膀,坐在氣味很重的火油爐旁邊細聽,威士忌酒在肚子裡像火一樣燃燒,同時渾身又一陣陣冷得徹骨。這封信用充滿感情的華麗辭藻描摹了一位完美的女人——美麗、大方、溫柔、聰明、端莊,對丈夫絕對忠實,像個貞潔的處女一樣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在舞會上、戲院裡和音樂會上又是一位絕妙的伴侶。彼得斯提到華倫在中途島的陣亡,她在潛艇上服役的兒子長期杳無音訊,而她丈夫呆在俄國久久不歸,稱讚她在這種情況下表現出的勇氣。這一大套話的要點就是,慨歎他經過多年輕浮的獨身生活後竟然發現了惟一和他相配而又無法獲得的女人;她是完全追求不到的。她偶爾讓他陪著出去,單為了這個他就應當感激萬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