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已經在進行了沒有?」
「根本沒有。」
「為什麼沒有呢?」
西頓把他那雙皮包骨的黝黑的手朝天一攤。
傍晚時分,火車經過一列翻倒在路基旁邊的、炸壞了的貨車。「這是很糟的一次事故,」西頓說,「德國間諜埋的炸藥,土著洗劫了車廂。他們得到了準確的情報。車上裝的是食品。在這個國家裡,這跟同等數量的黃金一樣值錢。大亨們在囤積所有的穀物和其他大部分食品。這個地方的貪污腐敗叫西方人嚇得目瞪口呆,可是在中東,就是這麼辦事的。拜占庭和奧托曼人留下來的遺風。」
他一直講到深夜,講波斯人如何設下巧計進行搶劫和襲擊,這對租借物資講來,可真成了個無底洞。他說,在他們看來,這條由南往北突然闖過他們國土的物資洪流,只不過是帝國主義瘋狂的又一種表現。他們知道這不會持久的,所以拼著性命想撈一把。例如,銅電話線剛一裝上,立刻就給偷走,已經有幾百英里長的線不翼而飛了。波斯人喜愛銅製的小玩意兒,銅盤子銅碗。現在,波斯市場上到處都是這些東西。西頓又說,這些人已經被征服者和他們自己的王公貴胄盤剝了好幾世紀,不搶人家,就給人家搶,這就是他們所知道的真理。
「你們要是能夠把斯大林請出去,」他打了個呵欠說。「看在上帝份上,可不要把你們那一套自由經營的制度,以及什麼政黨競選之類的東西搬到這兒來。在波斯人看來,自由經營就意味著他們對付你們銅電話線的方法。在一個落後、不穩定的國家裡,民主只會讓一個組織嚴密的勢力集團砸個粉碎。在這兒,將是一個共產主義集團,向斯大林去敞開亞洲的大門。所以,忘掉你們那些反對君主制的原則吧,還是要加強君主政體才好。」
「我會盡力而為的。」帕格說,他對於這個人這種尖刻而又坦率的作風禁不住微笑起來。
西頓睡眼惺忪地也朝他微微笑了笑。「我聽說大人物們很聽你的意見呢。」
直到最後一分鐘,德黑蘭會議都是一會兒說要開、一會兒又說不開。忽然,它竟召開了。總統率領一個七十人的代表團從天而降,到了康諾利將軍那裡:有特工人員、陸海軍將領、外交官、大使、白宮辦事人員以及各種各樣的隨員,他們在阿米拉巴德基地上亂糟糟地橫衝直撞。康諾利告訴他的秘書說他太忙了,誰都不見,可是一聽說亨利上校又來了,他登時跳起身,走進了會客室。
「好上帝啊。瞧你這副樣子。」帕格沒刮過臉,形容憔悴,風塵僕僕。
「卡車運輸隊給塵暴困住了。後來又遇上了山地的一場暴風雪。我從星期五起就沒脫過衣服。總統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馬歇爾將軍住在你的房間裡,亨利。我們把你的鋪蓋搬到軍官宿舍去了。」
「成。我在大不裡士收到了你的信。可是俄國人好像把意思篡改過了。」
「噢,霍普金斯問你在什麼地方,就是這麼回事。我覺得你最好盡快回到這兒來。這麼說,俄國人當真放你通行,一直到了大不裡士嗎?」
「很費了一番口舌。霍普金斯現在在哪兒?」
「在市裡蘇聯大使館。他跟總統在那兒下榻。」
「在蘇聯大使館?不在這兒?也不在咱們的公使館裡?」
「不在。這裡邊有緣故。其他人差不多全住在這兒。」
「蘇聯大使館在哪兒?」
「我的司機會把你送到那兒去的。我看你得趕快。」帕格伸手摸了摸他那骯髒的、鬍子拉茬的臉。康諾利朝浴室的門做了個手勢。「用我的剃刀。」
除了被廢黜的伊朗國王鋪設的幾條新林陰大道外,德黑蘭城裡大部分地區是迷宮般的狹窄、彎曲的小街,兩邊都是不開窗的泥巴牆。西頓曾經告訴過帕格,波斯人建造城市的這種方式是為了阻礙和延緩一支侵略大軍的推進。現在,這個陸軍司機也只好放慢速度,直到他開上了一條林陰大道後,才嘟嘟叫著駛往市區。蘇聯大使館的圍牆使它看上去像一座戒備森嚴的監獄。在大門口,以及在那條街上和拐角處,佈滿了手持上有刺刀的步槍、皺著眉頭的士兵。在大鐵門外面,一個士兵攔住了汽車。維克多-亨利放下車窗,用清晰的俄語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羅斯福總統的海軍副官。」士兵抽身回去,立正敬禮,然後跳上踏腳板護送司機穿過庭院。這是一個寬敞的、有圍牆的大花園,好幾所別墅分佈在秋天的老樹、飛濺的噴泉和點綴著小池塘的大草地之間。
俄國衛兵和美國特工人員把守住了最大的那所別墅的前面走廊。帕格一路報著自己的身份走進了門廳,英國、俄國、美國的文武官員正在那兒忙忙碌碌,各種不同的語言混合成一大片嘈雜聲。帕格瞥見哈里-霍普金斯穿著一身灰色衣服,獨自一個沒精打采地走過去,兩手插在口袋裡,看上去比平時更瘦削、更病態。霍普金斯也看見了他,臉上高興起來,忙和他握手。「斯大林剛過來會見了頭兒。」他朝一扇關著的木門指了指。「他們在裡面。真是個歷史性時刻,是嗎?跟我來吧,我還沒打開行李哩。波斯灣指揮部幹得怎麼樣?」
在那扇門裡,弗蘭克林-羅斯福和約瑟夫-斯大林面對面坐著。房裡除了兩名譯員外,再沒旁人了。
在那條把俄、英兩國使館區分隔開的狹窄街道對面,溫斯頓-丘吉爾正在他的公使館內一間臥室中悶悶不樂地休息。他喉嚨痛,精神上則更不痛快。自從由開羅分別乘飛機抵達這兒以後,他和羅斯福還沒講過話。他曾經邀請羅斯福在英國公使館下榻。總統謝絕了。他還迫切地要求他們在和斯大林舉行任何會談之前先碰一次頭。總統也拒絕了。現在,這兩家竟然背著他會面了。還談什麼阿根夏 和卡薩布蘭卡的老交情呢!
對走過街這邊來安慰他的哈里曼大使,丘吉爾嘟嘟囔囔地抱怨說,他很樂意「遵命」,又說他只希望兩天後在他六十九歲生日那天舉行一個晚餐會,痛飲一番,喝個爛醉,然後第二天一早就離開。
弗蘭克林-羅斯福為什麼要住在俄國使館區裡呢?
歷史學家們漫不經意地記載說,他剛到達的時候,謝絕了斯大林和丘吉爾兩人的邀請,這樣可以隨便哪一方都不得罪。半夜裡,莫洛托夫緊急召見英、美大使,警告他們說德黑蘭有人正在搞一場暗殺陰謀。根據日程的安排,斯大林和丘吉爾早上都要到美國公使館去舉行第一次會議。那地方距離緊相毗鄰的英、俄兩國使館區有一英里以上的路程。莫洛托夫敦促羅斯福搬進這兩個使館區之一去。他暗示說,要不然的話,事情就不能安全地進行下去了。
所以,羅斯福清早醒來的時候,不得不在二者之間作出抉擇:要麼搬到他的可靠的老盟友丘吉爾那裡去住,丘吉爾也講英語,會給予他慇勤的款待和可靠的辦公條件;要麼和斯大林一起住,這個凶殘的布爾什維克過去是希特勒犯罪的同黨,他給予羅斯福的是一個毫無隱蔽的住處,有一大幫外國侍從,也許還有暗藏的竊聽器。一個美國特工人員已經檢查過提供給羅斯福下榻的那所俄國別墅,可是這麼一次草率的檢查,能發現得了老練的俄國人裝的竊聽器嗎?
羅斯福選擇了俄國人。丘吉爾在他寫的歷史中說,這一種選擇使他很高興,因為俄國人房子比較寬敞。一位偉大的人物往往是不肯承認自己惱羞成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