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麗幹活兒的時候是不容易給認出來的,因為她的臉部齊眼睛下面全用一條手帕遮擋起來。從修切和磨光雲母的機器上飛出來的微塵,在一排排長桌子上空飄浮。女工們成天就坐在這裡,把那些已經分成一塊塊的礦物再切成薄片。娜塔麗就是這一大群衣衫襤樓的工人中又一個弓著背幹活兒的人。這種活兒需要手巧,叫人厭煩,可是並不難做。
她弄不清德國人拿這種東西去做什麼用。大概和電氣設備有點兒關係。顯然這是一種稀少的材料,因為碎片和桌上掃下的余屑都被送到磨粉機裡去;磨好的粉也和切好的薄片一樣,裝進柳條箱運回德國。她的工作就是把書本那樣大小的雲母切成更薄、更透明的薄片,直到工具無法再劈出一層來為止,同時在工作過程中不能切破一片,以免遭到帶著臂章、管理她那一工段的那個凶神惡煞似的法國猶太老婆子的毒打。這的確是夠簡單的。
她每天在這個又長又矮、擁擠不堪的粗木棚裡度過十一個小時。長長的黑色電線上懸掛著的低瓦燈泡,發出暗淡的光線;房裡沒有生火,幾乎和白雪皚皚的戶外一樣寒冷,而且因為腳下的爛泥地和擠得緊緊的婦女們的呼吸,甚至比戶外更為潮濕。一個令人噁心地漫溢出來的廁所,散發出一股惡臭。這個廁所每週只由一小隊佩帶著黃星標誌的可憐的大學教授、作家、作曲家和科學家來打掃一次,德國人就喜歡讓他們來掏糞便。從擠坐在一起、衣衫襤褸、久未洗過澡的女人身上,也散發出一股臭味兒。她們幾乎連喝的水都沒有,更不用提洗澡和洗衣服了。對於一個外界來的參觀者,這個木棚簡直就是地獄。娜塔麗對它卻已經習以為常了。
這些婦女中大多數人全像她一樣出身高尚。她們中有捷克人、奧地利人、德國人、荷蘭人、波蘭人、法國人和丹麥人。特萊津真是一個各民族的大熔爐。許多人都曾經十分富有,許多人都像娜塔麗一樣受過高等教育。雲母工廠只接納猶太區裡受到優待的婦女來工作。「遣送去東方」這個嚇人的、意義不明的威脅籠罩著特萊津,就像死亡縈繞著正常生活那樣。遣送是間歇性的,像瘟疫那樣突然剪刈掉一大批人,但是雲母工廠的工人和她們的家屬是不走的。至少,還不曾有人走過。
幹這種輕鬆手工的婦女,大部分是年紀比較大的;娜塔麗給分配到雲母工廠來,意味著某種暗地裡的「庇護」。派埃倫到圖書館工作,也是如此。他們急轉直下,落到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雖然使人驚疑不定,卻並不是飛來橫禍。其中還有奧妙。他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同時,一天天他們挨了下去。
六點鐘的鈴響了。
機器停下。弓腰駝背的婦女站起身來,把工具安放好,熙熙攘攘地走了出去,用披巾、汗衫和破爛衣服把自己裹裹緊。她們僵硬地、可是快步地走著,趁那份湯湯水水的食物還有餘溫之前趕到領食物的長隊中去。一到外面,娜塔麗就拉下手帕,露出了一張幾乎沒變樣的臉:更瘦削、更蒼白、仍然很美,嘴唇顯得更薄,下巴顯得更堅定。一陣清新的寒風掠過了積雪的、筆直的街道,把特萊西恩施塔特堵塞的下水道、隨地皆是的糞便、爛白菜和生病的、齷齪的人們身上經常發出的惡臭吹散了。這是一種貧民窟的氣味,再加上日日夜夜不停地走過的手推柩車上的死人和城牆外邊火葬場裡焚燒屍體的令人噁心的氣味。猶太人不是遭到屠殺而是「壽終正寢」的死亡率並不比滅絕營裡低多少。
她從一排排筆直的營房屋頂之間的街道上走過去,穿過市區到幼兒園去。這時天上星光閃爍,一鉤新月緊挨著一顆明亮的晚星,低低懸掛在要塞城牆的上空。難得的清新爽朗的空氣吹進了她的胸膛,叫她感到十分舒暢。她想起了埃倫那天早上說的那句俏皮話:「親愛的,你知道不知道,今兒是感恩節?說好說歹,我們總還是有恩可感的。」
她繞過把猶太人和大廣場分隔開的那道高高的木牆,聽見音樂家們正在廣場邊上黨衛軍的咖啡館裡演奏。吃飯的時刻,雖然還有些衰弱的老年人蹣跚地走著,在垃圾堆裡撥弄,但街道上總比較安靜,不那麼擁擠。領食物的長蛇陣從有些院子裡蜿蜒到街道上。人們站著,用勺子從鐵皮盤子裡把那份湯湯水水的食物舀進嘴去,兩眼急切地睜得很大。看著這些有教養的歐洲人像餓狗一樣吞嚥著這種粗劣的飲食,這是猶太區裡令人分外傷感的景象之一。
一個身穿一件破爛的長外套、戴著一頂布便帽的瘦子走到她身邊來。「喂,還好嗎? 」這個名叫烏達姆的男人說。
她脫口就用意第緒語回答說:「該怎麼個好法呢?」
現在,她講這種語言已經像她祖母講得一樣流利了。常常,一個荷蘭或是法國的難友甚至會把她當成波蘭猶太人。她講英語的時候,一開口就很容易用上從前的美國腔,可是這種語言在這兒聽上去很古怪。她和埃倫也常常用意第緒語交談,因為他在圖書館裡和教授猶太教法典時也常常用這種語言,儘管他一般是用德語和法語講課。
「耶塞爾森的絃樂四重奏今兒晚上又演出啦,」烏達姆說,「他們想叫我們接在後邊演出。我又有了新的材料。」
「我們什麼時候可以排演呢?」
「就在我們去看過孩子以後,好嗎?」
「我七點鐘還要教一堂英語課。」
「節目很簡單。不會花太多時間。」
「好吧。」
路易斯正在宿舍房門口等著。他高興地大叫一聲,跳進她的懷抱。娜塔麗一抱住他結實的身體,就忘卻了雲母、厭煩、苦難和恐懼。他的興高采烈感染了她,使她也快活起來。不管刮的是什麼陰風,這股火焰可不是注定要給吹滅的。
路易斯一生下來就成了她的生命之光,但是還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強烈。他雖然離開了她,來到這個幼兒園,和幾百個小孩呆在一起,平時晚上多半只能看到她幾分鐘,住在這個潮濕陰暗的、古老的石頭房子裡,由陌生的女人管束著,睡的是棺材般的木箱子,吃的是粗糙的大雜燴——儘管兒童的食物是猶太區裡最好的——路易斯卻像野草一樣茁壯成長起來。別的小孩消瘦,患病,先是無精打采、昏昏沉沉,後來在一陣陣抑止不住的哭泣中虛弱下去,終於落得凍餓而死。這個幼兒園裡的死亡率是驚人的。可是,不知是他的顛沛流離——不斷地變換水土、空氣、食物、被褥和同伴——把他鍛煉出來了,還是像她常常想到的那樣,是堅韌頑強的傑斯特羅家和堅韌頑強的亨利家的結合,產生了一個達爾文所謂的優生者,反正路易斯是生氣蓬勃的。他在各門功課上都名列前茅。指畫法、舞蹈、唱歌對他說來都是一樣。他似乎毫不費力就勝過了別人。調皮搗蛋也是他領頭。幼兒園的保姆看見他又是愛又是恨。他長得越來越像拜倫,可是有他母親那樣的大眼睛。他那種既迷人又有些憂鬱的微笑,活脫兒像他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