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休息吧!」他聽到萊文醫生說,「把他安置在埃弗賴姆那裡。」
班瑞爾好多個星期沒在床上睡過一覺。那張粗糙的三層床上的草墊和破毛毯是天賜的豪華享受。他睡了不知多久。醒來後一個老嫗給他送來熱湯和麵包。他吃完了倒頭又睡,這樣子過了兩天。現在他起來走動了。中午的太陽把冰冷的湖水曬得暖一些的時候,他跳入水中洗了個澡,然後在營裡到處溜躂,身上穿著埃弗賴姆給他的德軍冬制服。這一帶的景色恬靜得使人難以相信,這些聚攏在湖邊的山間小屋,四周已被秋色染黃的群峰,破舊的衣服曬在陽光下,婦女們在擦衣、縫紉、燒飯或閒談;男人們在矮小的車間里拉鋸、錘打或敲打。一個鐵匠正在把鍛爐燒得爐火熊熊,冒出長長的火舌,旁邊一些兒童在觀看。年齡大一些的兒童在露天的教室裡上課。他們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讀書聲。他們學習猶太經、數學、猶太復國主義歷史,甚至猶太法典。書很少,沒有鉛筆和紙張。上課時要求學生反覆用意第緒語背誦課文。這裡的形容消瘦、衣衫襤褸的學童看起來和其他地方的任何教室裡的兒童一樣感到厭煩和苦惱。有些學生偷偷地做小動作,這也和其他地方一樣。學習猶太教法典的男孩圍著一本大書坐成一圈,有幾個看著倒過來的文本在朗讀。
以步槍武裝起來的青年男女在營地巡邏。埃弗賴姆告訴班瑞爾,一些備有無線電的哨兵部署在下面遙遠的山路和山口一帶。這個營地千萬不能受到奇襲。武裝的警衛人員能對付滲透者或小股敵人,但是遇到了嚴重的敵情,他們必須用信號通知尼科諾夫,要求他們提供保護。最棒的年輕人都走了,他們要為發生在日托米爾的大屠殺討還血債;一些人已加入著名的科夫帕克游擊團,其他的加入了由傳奇式人物猶太人莫伊沙大叔率領的游擊團。萊文醫生批准他們前去。
班瑞爾呆在這兒的一個星期裡,他聽到大量流傳在這個猶太人森林裡的故事。它們大多數是慘不忍聞的,有些是英雄壯烈的故事,有些是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也訴說了自己的驚險經歷。一天傍晚,他在吃晚飯時又在緬懷往事,追述他在明斯克外圍和早期的猶太人游擊隊在一起度過的日子。這時他突然聽到他自己兒子還活著的消息!絕對不會搞錯。一個戴著一隻眼罩、骨瘦如柴的滿臉膿瘡的年輕人曾在科夫帕克領導的游擊團裡一直呆到一枚德國手榴彈把他的一隻眼睛炸瞎。他曾和一個名叫門德爾-傑斯特羅的人幾個月中在一起行軍通過烏克蘭。他因此得知門德爾還活著,而且是一名游擊戰士——沉默寡言的門德爾,異乎尋常地篤信宗教的猶太法典學校的學生。根據這個小伙子最後聽到的消息,班瑞爾還得悉他的兒媳婦和她的孩子目前躲在沃洛津城外一個農民的農莊裡。
這是班瑞爾到處流浪以及被關押的兩年來第一次聽到家人的消息。儘管他忍受了一切幾乎致他於死命的凌辱、痛苦和飢餓,他從不曾完全喪失希望。他堅信總有一天會苦盡甘來。這個消息並沒使他過於激動,但在他看來,這預示著黑夜裡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已開始消逝。他覺得精力恢復了不少,他隨時可以首途去布拉格。
在他啟程的前夕,在大棚屋的大房間裡,埃弗賴姆為一些經過選擇的成年人放映幻燈片:這是把班瑞爾的軟片沖洗後再加放大的幻燈片,銀幕是一塊因為使用時間長、又經過多次洗滌已經變成灰色的被單。那台粗糙的幻燈機使用由兩條電池碳精棒組成的弧光燈。這個臨時湊合而成的光源不斷畢剝爆響,閃爍搖曳,給幻燈片增添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赤身裸體的婦女看起來好像在顫抖,她們帶著孩子走進毒氣室。一些囚犯在黨衛軍的監視下用鉗子把死人牙齒上的金子拉出來的時候看起來像喘不過氣和使盡了氣力;在長形的露天坑裡,一排排屍體在燃燒,一些手執肉鉤的特別分隊人員在把更多的屍體拖到坑裡,坑上濃煙滾滾。有些幻燈片已太模糊,看不清是什麼東西,但其餘的已足夠揭露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內幕,鐵證如山,無庸置疑。
光線太弱,拍出來的文件不易辨認。一張長的分類賬頁上寫著同一天有幾百人死於「心力衰竭」;各種存貨清單上列有首飾、金子、皮貨、貨幣、手錶、燭台、照相機、自來水筆等,一律用工整的德文逐項列記並標明價格。一份六頁的醫藥試驗報告表明對二十對同卵雙生兄弟或姊妹進行過各種試驗,其數據包括對超高溫及超低溫的反應,對電震的反應,注射酚後多少時間才斷氣以及屍體剖驗後詳盡的解剖統計比較數據。班瑞爾從未看到過這些文件,也沒目睹過出現在幻燈片上的景象。他感到震驚和悲痛,但又感到安心,因為他知道這些可資定罪的材料是如此確鑿,任何狡辯都無法推翻。
看完幻燈片的人們默然離開棚屋,只留下委員會的成員。萊文醫生久久凝視爐火。「班瑞爾,村子裡的人都認得我。我親自把你護送過邊境。斯洛伐克的猶太人游擊隊有健全的組織,他們會把你送到布拉格。」
從帕爾杜比策開往布拉格的列車擠得很,二等車廂的走道上都站滿了人。一些檢查證件的捷克警察耐心地從一個車廂擠到另一個車廂。這個被慕尼黑協定出賣的馴服的保護國在戰前就被德國吞併,又因為海德裡希遭到暗殺而受到報復,蒙受了致命的創傷。在這裡,列車上的例行檢查從來沒發生過什麼情況。不過,在布拉格的德國秘密警察司令部要求繼續執行查驗。
一個正在閱讀德文報紙的老人被走進車廂裡來的警察用肘輕輕地推了一下才知道要查證件。他心不在焉地抽出一個舊的藏著身份證和許可證的皮夾子,一邊繼續讀報,一邊交給警察。賴因霍爾德-亨格爾,帕爾杜比策出生的德國建築工人,母親的娘家是個匈牙利姓氏,這說明了他那張寬闊的、刮得光光的斯拉夫臉型;警察看了看這個乘客的破舊衣服和操勞一世的雙手,把證件還給了他,又接過了第二個人的證件。就這樣,班瑞爾-傑斯特羅露面了。
列車在易北河流域沿著閃閃發光的河流疾馳,它穿過果實纍纍的葡萄園和到處是採摘工人的果園,以及佈滿根茬的田野。車廂裡其他的乘客包括一個面有慍色的胖老太太、三個在傻笑的年輕女人以及一個帶著丁字形枴杖、穿軍服的年輕人。為了應付這次警察的盤查,班瑞爾事先排練了一個星期,現在已經順利通過,回顧起來好像開了一次短暫的、毫無意思的玩笑。他經歷過許多不可名狀的時刻,但這次從萬人坑和山區游擊隊的狂暴世界過渡到他一度認為是日常現實生活的世界——前進中的列車上的一個位置、衣飾漂亮的姑娘在歡笑、她們身上散發出廉價香水的氣味、他自己的領帶、皺癟的帽子以及勒得很緊的白襯衣領子等等——確實使他震驚。死而復活的感覺最多也不過是這樣。正常的生活似乎是對現實的無情嘲弄,是把發生在遠方的駭人聽聞的實際情況擋在外面的、一場匆匆來去的、假戲真做的小小遊戲。
布拉格使他大吃一驚。他以前因生意買賣多次到過這兒,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從這座古老的、可愛的城市看來,這次大戰好像沒發生過,在他心靈上打上烙印的過去的四年,好像是一場時間拖得很長的惡夢。即使在昇平歲月裡,布拉格街頭一些在勁風中飄拂的e字旗也是到處可見,那時納粹為索還蘇台德區在進行鼓動。跟往常一樣,在午後的陽光裡,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因為已是下班時間。衣著考究、對現實好像心滿意足的人們坐滿了人行道上的咖啡館。如果稍有區別的話,今日的布拉格比起當年希特勒還在惡毒攻擊貝奈斯的那些動亂日子裡的布拉格更其寧靜。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裡,班瑞爾看不到一張猶太面孔。這是前所未有的。這在布拉格是一個明顯的跡象,它表明戰爭絕非夢幻。
根據他牢記在心的指示,如果書店已經不在的話,他還可以找到另外一個地址。但書店還是開著。它坐落在號稱「小城」地區的一條曲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