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拜倫感到驚奇,不如說他感到厭惡,但副艦長的行動確實使他感到意外。當埃斯特正要把駕駛台上的話筒舉到嘴邊時,貝特曼用手強有力地按住埃斯特的前臂。「艇長,別這樣。」說話的聲音很低。站在埃斯特肘邊的拜倫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
「為什麼?」埃斯特同樣低聲地問。
「這簡直是屠殺。」
「我們來這兒幹什麼的?他們是戰鬥人員。如果他們獲救,一個星期後他們會在新幾內亞打我們的人。」
「這和射殺俘虜一樣。」
「得啦,彼特。巴丹島上的我們的人又怎麼樣了?那些至今還在『亞利桑那號』裡邊的人又怎麼樣了?」埃斯特擺脫了貝特曼的手。他的聲音在甲板上迴響:「炮手們注意。所有這些船隻、汽艇、木筏都是合法的戰爭目標,水裡的人也是。如果我們不殺死他們,他們會活下來殺美國人。自由射擊!」
瞬息間「海鰻號」上每一支炮管都噴出黃色的火焰和白色的硝煙。
「慢速前進,」埃斯特通過話筒向下面喊道,「炮組裝滿炮彈。」他轉向拜倫。「把軍需官喚來,讓我們在那隻小驅逐艦沒沉沒之前給它拍幾張照,還有這個大傢伙也拍幾張。」
「是,是,先生。」拜倫用電話把命令傳達下去。
日本人瘋狂地從小船和木筏上跳到水裡。四英吋口徑的大炮對那些小船逐只瞄準擊沉。在這種短距離射擊下,一條條小船都被打得粉碎。不多久。木筏和汽艇上都空無一人。士兵全都落入水中,其中一些正在脫掉救生衣,以便潛入深水。機槍子彈在水面上濺起一行行白色浪花。拜倫看見一顆顆頭顱像墜地的西瓜一樣迸裂,血漿湧出。
「艇長,」貝特曼說,「我要下去。」
「好吧,彼特。」埃斯特又在燃點一支雪茄,「去吧。」
運輸艦翹起尾巴沉入水中時,數不清的死掉的日本人在「海鰻號」周圍血紅的海面上漂浮。還有幾個在游來游去,像被鯊魚追逐的海豚一樣。
「好吧,我想這就可以了,」卡塔爾-埃斯特說,「時間過得快,拜倫。我們還是去趕那些貨輪吧。解除炮手的值勤任務。執行巡航輪值。全速前進。」
在遠距離尾隨的「海鰻號」趕上那些貨輪並潛入水中時,太陽已經西斜。這些沒有護航的船隻只能以十一海里的時速前進。貝特曼海軍上尉回到潛望鏡前,心情愉快,動作精確,好像早上發生的事情對他沒什麼影響似的。但在船員中,這些事情發生了影響,在整天跟蹤追擊的航程上,每當拜倫出現在一群水手面前時,他總是遇到沉默和奇怪的眼色,好像他打斷了不該讓一個軍官聽到的談話。他們都是新近調在一起工作的。對這次取得的勝利理應歡欣鼓舞。然而他們並不。
貝特曼上尉是拜倫難以理解的一個人。他從軍械局調到「海鰻號」上來。他是一個基督教科學派的信徒。在這艘潛艇上自告奮勇主持了星期禮拜儀式,但參加者寥寥無幾。對今天早上的殺戮,不管他有過一些怎樣的顧忌,現在又是原來那副生氣勃勃、殺氣騰騰的樣子了。
埃斯特還有五枚魚雷,他扔掉其中三枚冒險地連續射向那兩艘靠在一起行駛的貨輪。貝特曼報告一枚命中,在黑暗中發出耀眼的光芒;隆隆的爆炸震響了「海鰻號」的船身。
「浮出水面!」
為了保護夜間視力,指揮塔裡的燈光又暗又紅,但拜倫還是看到了掛在卡塔爾-埃斯特臉上的那副失望的怪相。「海鰻號」在月光下浮出波浪滔滔的海面。那艘未受損傷的貨輪正掉轉頭去,離開受創的同伴,從煙囪中噴出的滾滾黑煙使天上的星斗為之黯然失色。
「全速前進!」
兩條貨輪同時開火,瘋狂射擊那破浪前進的黑影,它濺起了磷光閃閃的水花。從炮口噴出的火光看來,他們不僅配有機槍,而且擁有三英吋口徑的大炮。這種炮彈如果直接命中一發,也可以把潛艇擊沉。但埃斯特迎向這些紅色曳光彈和呼嘯而過的炮彈,好像它們不過是閱兵典禮時拋來的彩色紙帶一樣。他把潛艇開到與逃竄的貨輪並排的地位上,這時貨輪變成了龐然大物,儼然是一艘遠洋客輪,槍炮齊放,一片通紅。
「左滿舵。打開艇尾魚雷管。」潛艇在一陣紅色曳光彈和呼嘯而過的彈雨中來個大轉彎,監視哨躲在防彈擋板後,拜倫也是這樣。埃斯特站得筆直,目不轉睛地朝艦尾方向望去。接著發射了一枚魚雷。霹靂一聲,黑夜爆烈而成為雷聲隆隆紅光普照的白晝。貨輪中部著火,噴著火舌。
「下沉,下沉,下沉!」
拜倫渾身上下顫抖不已,內心由衷地讚賞這一招。埃斯特把兩個目標都打得不能動彈,他的潛艇不再暴露在炮火之下了。
「好,後魚雷室,」埃斯特對著話筒說,那時潛艇正側著艇身潛入海中。「我們命中了目標。現在要發射最後一枚魚雷。這次戰備偵察的最後一發。就打我們已經命中一次的貨輪,它現在是停著不動的鴨子。它還需要我們再給它一拳。因此,不許失誤。擊沉了它我們就回家。」
埃斯特偷偷地接近那條動不了的貨輪,然後把潛艇調轉頭來,從六百碼外發射這枚魚雷。「海鰻號」被近距離的水下爆炸震得不住搖晃,艇上全體船員齊聲歡呼。
「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我為你們全體感到無比驕傲,我要熬不住哭出來了。」的確,埃斯特由於激情奔放而哽噎了。「你們是海軍中最了不起的潛艇官兵。我可以告訴你們,『海鰻號』這次殺敵致勝只不過是個開頭。」
不管那天出現過什麼樣的思想波動,全體船員現在又都擁護他了。歡呼聲和叫喊聲此起彼落,相互擁抱和握手經久不歇,直至軍需官把艙蓋打開,柴油機咳嗆著,轟鳴著,被月光照亮的海水沿著梯子滴下來。
拜倫跑到外邊燥熱的黑夜裡,看見那兩條船在水面上一動不動,火光熊熊。炮火已經停息。一條貨船沉得快些,它的火焰像一根燒盡的蠟燭一樣熄滅。但另一條還在燃燒,打穿了的船體頑固地浮在水面上,直到埃斯特打著阿欠叫貝特曼用四英吋口徑的大炮把它報銷。儘管滿身都是冒著火焰的彈著點,它仍舊是慢騰騰地往下沉。最後海面變成漆黑一片,只有掛在天邊的半個月亮在水面上倒映出一道黃色光芒。
「美國海軍『海鰻號』上的諸位先生,」埃斯特向他們宣告,「我們將走上六七,即到珍珠港的航道上。當我們在十天後路過一號航道浮標時,我們要把一把掃帚升在潛望鏡上。全部引擎正常速度前進,上帝保佑你們,你們這幫刮刮叫的會打仗的傻瓜蛋。」
這就是拜倫-亨利度過的四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