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剪型客機改變航線,逕飛百慕大,沒說明任何原因。乘客們在一家海濱飯店進午餐時,可以通過餐廳的窗子看到他們的飛機沉甸甸地徐徐起飛,進入迷濛的雨霧之中。他們在百慕大呆了幾個星期,不久得悉,這架飛機被召回,是為了送弗蘭克林-羅斯福去出席卡薩布蘭卡會議。當時這次會議已成為廣播和報紙的重要新聞,跟德軍在斯大林格勒的日益崩潰分享了報紙頭版頭條新聞的地位。
帕格對於這次耽擱並不在意,他沒必要匆匆忙忙趕到俄國去。在太平年月裡,大西洋這個遠離海岸的綠色小島是個安謐寧靜、鮮花盛開連汽車都沒有的伊甸樂園,現在變成了美國海軍的前哨基地。吉普、卡車和推土機橫衝直撞,揚起陣陣珊瑚塵,引擎的廢氣瀰漫空中;執行巡邏任務的轟炸機在頭頂上轟轟隆隆,灰色的艦艇擠滿海灣;在岸上,水手們把商店擠得水洩不通,鎮上的街道都變得更加狹窄了。卜居在那些粉紅色巨大宅邸裡無所事事的闊佬寓公們似乎也銷聲匿跡了,他們好像是在安心等待美國佬把討人厭的德國潛艇全部擊沉,打贏這場戰爭,然後離開這裡。本地的黑人居民看起來獲利不少,生活也很愉快,儘管遍地煙塵,噪音不絕。
基地司令官把帕格安置在他那所新建的漂亮營房裡,營房裡有個硬地網球場。除了和司令偶爾打幾局網球或玩撲克外,帕格把時間消磨在閱讀有關蘇聯的書籍上。他帶在身邊的情報資料內容都比較貧乏。在閒逛百慕大的圖書館和書店時,他發現一些議論淵博的對蘇聯讚不絕口的英國書。它們的作者有肖伯納,還有一個名叫比阿特麗斯和西德尼-韋布的一對夫婦。他耐著性子孜孜不倦地讀完這些冗長而別有風格的對俄國社會主義的讚歌,但沒發現什麼一個軍人可以利用的材料。
他也看到一些冷酷無情的反面書籍,大多出自變節分子或揭發者的手筆,都是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涉及政府策劃的假審判、大屠殺、大饑荒以及秘密集中營等。在這些遍佈共產主義樂園的集中營裡,數以百萬計的人被迫從事苦役,勞累致死。在這些書籍裡,被歸咎於斯大林的罪惡看起來比希特勒犯下的臭名遠揚的罪行更為可怕。哪一方面說的是真話呢?這個矛盾好像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不禁使維克多-亨利清楚地回憶起上次隨哈里曼使團到蘇聯去的情景;還回憶起在那裡困惑迷惘的孤立感,以及和人民打交道時遇到的挫折。蘇聯人的模樣和行動都和普通人一樣,他們甚至流露出熱忱親切的儘管是羞怯的魅力;然而,正是這些人,他們能夠突然變得像火星上的人一樣,完全失去與外界交往的能力,充滿冰冷的、疏遠的敵意。
等他的班機恢復航行後,他買了一部三卷本的平裝書供旅途閱讀之用——利昂-托洛斯基的俄國革命史。帕格知道托洛斯基是個猶太人,紅軍的組織者,革命期間是列寧下面的第二把手。他也知道,在列寧死後,斯大林為了奪取權力設法把他擠掉,迫使他逃亡到墨西哥,後來——至少根據那些不友好的書刊的報道——又派刺客到那裡砸爛了他的腦袋。這部巨著的文采使他感到驚歎,但其內容卻使他感到震驚。這次旅程共六天,橫渡大西洋,飛越北非,穿過中東,不知不覺便飛抵德黑蘭。這是因為雲層遮斷他的視線,無法欣賞浩瀚壯觀的地面景色時,或在電話還沒有接通時,或在某個空軍基地淒涼的活動房屋裡過夜時,他總有托洛斯基與他作伴。
這次跨越大半個地球表面的飛行和描述沙皇制度沒落的火光閃耀的史詩交織在一起,給帕格感受很深。托洛斯基描述了無情的鐵腕人物為了奪取權力而策劃的陰謀和反陰謀,讀來扣人心弦,有如一本小說。但有些長篇累牘的馬克思主義詞句卻使人如墮五里霧中,儘管維克多-亨利誠心想把它看懂,結果還是無能為力;可是,他確實模模糊糊地認識到,在一九一七年的俄羅斯,一股社會力量像火山一樣突然迸發,企圖實現一個偉大的烏托邦式的夢境。但在他看來,根據托洛斯基自己提供的證據——這本書旨在歌頌這次革命——這個理想在一片可怖的血海中徹底失敗了。
班機從一個塵土飛揚的基地飛越到另一個塵土飛揚的基地。除此之外,帕格幾乎看不到北非的戰爭。據無線電報道,隆美爾正在北非使入侵者遭遇到很大的困難。機翼日復一日地掠過青翠的森林、空曠的沙漠、崎嶇的群山。自高空俯視,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終於向後飄移,尼羅河宛似一條青綠的衣帶閃閃發光,在巴勒斯坦耽擱了半天,他因而有暇驅車前往老耶路撒冷一遊,在耶穌基督掮過十字架的迂迴曲折的街道上溜一趟。接著他又回到凌空展翅的飛機上,閱讀有關陰謀、囚禁、拷問、毒藥、槍殺的故事。這一切都是以社會主義情誼的名義進行的,據說,在馬克思主義制度下這種情誼是必然存在的。當他到達德黑蘭時,他才開始看第三卷。因此只好把未看完的書留在飛機上。到下一站,托洛斯基可是不受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