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下集 第一部分 第21節 華盛頓郵報進行曲
    帕格剛走,拜倫就到。

    飛剪型客機飛往帕格繞道去莫斯科的第一站亞速爾群島的兩天之後,「布朗號」驅逐艦便溯流而上,駛進了紐約港。歡樂的水兵們擠在駕駛台上,兩手插在粗呢上裝的口袋裡,跺著腳,興高采烈地傾吐出他們要上岸休假、尋歡作樂的迫切心情。拜倫身穿一件厚厚的藍色海軍大衣,圍著一條白綢圍巾,戴著一頂白色高頂帽,獨個兒站在一旁。當這艘綠色的龐然大物緩緩駛過的時候,他抬頭凝望著週身照耀在一片清澈、寒冷的仲冬陽光之下的自由神雕像。艦上的水兵對於這位搭船的軍官都敬而遠之。由於艦上軍官人手很緊,他在航行途中也參加了甲板上的值班;但是艦橋上,很少聽到這位態度冷淡的值班軍官開口說話,更難得見到他的笑容。參加值班,這使他感到彷彿又置身在戰爭之中,而「布朗號」上的其他軍官,因為他分擔了他們三班一輪的苦差事,也心懷感激,把他當作自己人。

    一俟護航隊解散,一部分商船駛往新澤西碼頭,一部分商船駛往陽光照耀下的曼哈頓摩天大樓,擔任掩護任務的艦艇駛往布魯克林,拜倫就急不可耐地捏弄著上衣口袋裡那把沾著汗水的兩角五的分角子,叮噹作響。「布朗號」剛在加油碼頭套好纜,他就第一個衝下跳板,跑進碼頭上獨一無二的電話間。當他接通國務院總機的時候,電話間外已經排著長長一隊水兵。

    「拜倫!你在哪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萊斯裡-斯魯特聲音沙啞,顯得心緒不寧。

    「布魯克林海軍碼頭。剛剛靠岸。娜塔麗和孩子有消息嗎?」

    「嗯——」聽到斯魯特的猶豫聲調,拜倫立即便覺得心神不安。「——他們都平安無事,這是最主要的事,對嗎?情況是這樣,他們已經和困在盧爾德的其他美國人一起給轉移到了巴登—巴登,只是暫時的,懂嗎?不久還是要交換的,再說——」

    「巴登—巴登?」拜倫打斷他的話,「你是說到了德國?娜塔麗在德國?」

    「嗯,對,但是——」

    「我的天哪!」

    「你聽我說,這件事也有叫人感到放心的地方。他們是在一家高級旅館裡,待遇是頭等的。布倫納公園。他們的身份還是新聞記者,依然和外交官、新聞記者、紅十字會工作人員這些人呆在一起。領頭的是我們以前駐維希的代辦平克尼-塔克。旅館裡有個瑞士外交官照料他們的權益。此外還有一個德國外交部的人,一個法國官員。我們手上有一大批德國人,都是德國政府迫切想討回去的人。現在只是要花點時間討價還價。」

    「那批人裡還有別的猶太人嗎?」

    「不清楚。我現在碰巧正忙得要命,拜倫。要是方便的話,你晚上打電話到我家裡來吧。」斯魯特把電話號碼告訴了他,掛斷了電話。

    軍官起坐室裡擠滿了軍官,都已穿戴整齊準備上岸,拜倫走過時,臉上煞白,神色怕人,大家頓時鴉雀無聲,不再打趣逗樂。拜倫獨自一人,在艙房裡折疊制服,放入小提箱,一面竭力思考下一步的計劃,但是他幾乎無法冷靜思考。如果在一列法國火車上和德國人照面,娜塔麗都覺得危險太大的話,那麼現在她又怎麼受得了呢?如今她在納粹德國,越過了界線,在他們那一邊!簡直無法想像;她一定是嚇得靈魂出竅了。在里斯本的時候,斯魯特曾經談到過猶太人的遭遇,聽了叫人血液也能凝固,他甚至還宣稱回到華盛頓以後,要向羅斯福總統呈遞確鑿的證據。拜倫認為這種傳說不可置信,是在戰爭的迷霧籠罩下對於德國境內可能發生過的一些事情所作的歇斯底里的誇張。他倒並不擔心他的妻兒果真處於這樣的險境,會被捲進歐洲大陸的那場大災難,和其他猶太人一起被塞進火車運到波蘭的秘密集中營去,在那裡用毒氣毒死,再被燒成灰燼。這是神話;就是德國人也不可能幹出這種事情來。

    不過,他倒確實擔心害怕,外交上的保護可能幫不了他們的忙。他們是從法西斯意大利非法逃出來的難民,他們的記者證是偽造的。萬一德國人翻臉,在那批被扣留在巴登—巴登的美國人之中,他們很有可能首當其衝,被挑出來遭受虐待。路易斯很可能因受虐待而生病,也有可能夭亡,他畢竟還是個初生嬰兒!拜倫懷著沉重、沮喪的心情離開了「布朗號」。

    他拎著小提箱,拖著沉重的步伐,夾在剛剛下班、蜂擁去吃午飯的工人中間,穿過碼頭。他決定先要找到梅德琳,在紐約過夜,然後去華盛頓,再從那裡飛往舊金山,或者,如果「海鰻號」已經啟航,那就飛往珍珠港。但是,怎麼才能找到梅德琳呢?他母親曾經來信說她又到休-克裡弗蘭手下工作去了,也把她的靠近哥倫比亞大學的克萊爾蒙特大街上的住址告訴了他。他琢磨可以先把行李放到他原來的兄弟會的房子裡,如果找不到梅德琳,那就在那兒過夜。自從在加利福尼亞分手以後,他還沒收到過她的信。

    出租汽車蜿蜒穿過布魯克林,開上威廉斯堡橋,迎面出現了摩天大樓林立的又一宏偉景象,然後汽車駛進曼哈頓下首的東端,他在那裡看到多不勝數的猶太人在兩邊人行道上來來往往,於是思緒一個圈子又兜回到娜塔麗身上。和她初次見面時,她給他的第一眼印象便是一個老練地道的美國人,同時又隱約帶點兒猶太人的風味,使她出落得更加楚楚動人。她對於自己的猶太出身只是在自我揶揄時,或是由於斯魯特竟把這一點當作一個問題而對他表示蔑視時,她才偶爾提到。但是,在馬賽的時候,她竟由於自己的猶太血統而陷於無能為力、寸步難行的狀態。拜倫對此無法理解。他對種族差別一向毫不在意;他覺得那不過是莫名其妙的偏見。對於納粹的理論,他的態度是不可思議和蔑視。他感到這類事情不是自己所能理解的,但是他卻排解不了自己心頭對於那個生性執拗的妻子的惱怒和失望;他對兒子所懷的擔憂簡直叫他無法忍受。

    兄弟會宿舍的牆上掛的還是以前那些積滿灰塵的錦旗和獎盃。磚砌的壁爐照舊是堆滿了冰冷的木柴灰燼、水果皮、香煙盒和香煙頭,壁爐架上依然放著早期一位基金捐助人的肖像,只是經過這幾年的火烤煙熏,變得更加模糊暗淡。和以前一樣,兩個大學生在乒乓球檯上乒乒乓乓,球來球去,幾張破舊的沙發上坐著一些消磨時間的看客;和以前一樣,刺耳的爵士樂震得四壁顫抖。這個地方看上去好像已被一些高中生接管,他們臉上稚氣未消,長滿粉刺,年紀輕得有些出人意料,其中一個雀斑最多的,向拜倫自我介紹是此處分會的主席。他顯然從未聽過拜倫的名字,但是拜倫那身軍官制服贏得了他的刮目相看。

    「喂,」他朝著樓上使勁叫喊,「是誰在用傑夫的房間?一位老會友要在這兒過夜。」

    沒人回答。雀斑主席陪著拜倫到樓上一間後房,房裡依然斜掛著瑪琳-黛德麗 那張已經有點起皺的深棕色照片。主席解釋說,住在這兒的傑夫因為期中考試很可能統統不及格,突然參加海軍陸戰隊了。他透露這個內情時,臉上顯現出的那種哥倫比亞的乖學生的笑容,使拜倫感到分外親切。

    一點鐘了。現在這時候根本別想找到梅德琳,電台上的工作人員這時候都已經到外面吃午飯。拜倫在軍艦上值的是午夜班,自那以後一直沒合過眼。他把鬧鐘開到三點正,然後在那張邋遢的床上躺下。刺耳的爵士樂一會兒亂敲亂打,一會兒怪聲嗥叫,卻無法不讓拜倫馬上沉入夢鄉。

    休-克裡弗蘭,企業公司,五馬路六三號。樓梯下面電話機旁的那本電話號碼簿還是兩年以前的,但是他按簿子上的號碼試了試。電話裡傳來一個年輕姑娘急匆匆的聲音。「節目協調人辦公室,我是布萊恩小姐。」

    「喂,我是梅德琳-亨利的哥哥。她在嗎?」

    「你是她哥哥?你是拜倫,潛水艇軍官?當真?」

    「對。我到紐約了。」

    「啊,太好了!她正在開會。要她到哪兒找你?她大約一個小時後回來。」

    拜倫把這個自動收費的電話的號碼告訴了她,然後透過繚繞的煙霧找著了那位主席,請他務必一有電話來就把內容記下,主席欣然允諾。他從爵士樂的喧囂聲中逃開,走上寒風刺骨的街道,他在這裡聽到一首迥然不同的樂曲:《華盛頓郵報進行曲》。南操場上,一群穿著藍色制服的海軍士官生正排著整齊的隊列,手持步槍來回操練。拜倫在校的時候,南操場上惟一的一次列隊遊行是一次亂哄哄的反戰集會。拜倫心裡想,這些士官生可能要再過一年才能出海,然後得再過幾個月才有資格參加海上值勤。看著這群還在操練之中、未脫稚氣的預備役士官生,使他對於自己的戰鬥記錄感到十分滿意;但是,在他心情沮喪的此刻,他又不禁感到納悶,這樣一遍又一遍地操練著如何去送死,又有什麼值得讚賞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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