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切多特的汽車是那個性子暴躁的兒子開來的,他要在錫耶納呆下去,並且為了他的基督徒女朋友的緣故——他的家人都這麼懷疑——正在學習天主教的教理。反猶太人的法律禁止改宗,但是在錫耶納,人們對法西斯的法令常常置之不理。這個年輕人穿件敞開的薄襯衫,頭髮濃密蓬亂,嘴朝下撇著,嘴角上叼著一支香煙,一聲不吭,把他們送到幾乎是闃無一人的兵營廣場,讓他們下了車,便開走了。
錫耶納本來就不是個熱鬧地方;現在則顯得不像是有人居住了。寬闊的廣場上幾處買賣人的攤位都是空著的,也沒人照看。稍晚一點,如果有一卡車蔬菜或鮮貨從海邊運來,興許會有點兒買賣,但也不會有多少;什麼東西都得配給,連大蒜和洋蔥都不例外。市議會高塔的長條影子投在燙人的廣場地面上,幾個閒聊的人像有機器轉動一般跟著影子轉動,彷彿是一具大日晷上的幾個小人像。娜塔麗和埃倫坐在惟一開門營業的咖啡店門外,喝著帶有澀味的代用品桔子蘇打水。回想起賽馬節喧鬧的人群,把這個聳立著文藝復興時期宮殿的圓形廣場擠得水洩不通,本城各區的五彩繽紛的遊行隊列,那如癡如狂的賽馬,全都停止了,全都一去不復返了!這個被歷史遺忘掉的小城消磨了它一生中的幾個年頭。真是古怪,埃倫會存心在這個地方安居下來;更其荒唐而不可思議的是她也陪他在這兒流亡。
汽車回來了,小伙子埋怨他們說公共汽車都快開了。他們沒上車站去等車,為的是要避開警察。准許他們到福隆尼卡去小住的證明是一份不尋常的文件,從羅馬搞出來的;越少讓人看見越好。一到車站,公共汽車司機就不耐煩地揮手要他們趕快上車,他們便在一個無聊得直打哈欠的警察的眼皮底下揚長而去。
公共汽車突突突地開出了高大的城牆,在一條狹小的泥土路上蹦蹦跳跳,朝西開去。薩切多特兩老,雖然衣著樸素,坐在車上卻也不失其為殷實業主的氣派,老兩口都是一副茫然若失、淒涼哀傷的表情,並且跟許多老年夫妻一樣,兩人臉上的表情也幾乎一模一樣。路易斯在娜塔麗懷中睡著了。車上的窗子是開著的,芬芳的田野氣息撲鼻而來,其中還混雜著木炭汽車的煤氣發生器裡冒出來的、像是燒木柴的氣味似的奇怪地好聞的煙火氣。米麗阿姆快活地跟她媽媽嘮叨個沒完,她爸爸自顧自凝視著車外疾馳的風景。公路每轉一個彎,就展現出一幅幅宏偉的景色:山頭的村落、綠色山坡上的農莊、沿山而上的葡萄園。公共汽車嘎嘎作響,開下一段陡坡路,經過了沃爾特拉,到馬薩馬裡蒂馬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小山頭上的城鎮,跟錫耶納一樣安靜,它古老的灰色石頭房屋在中午的太陽下閃閃發光。
在這兒的小廣場上,空喊勝利的紅紅綠綠招貼畫正好跟教堂和市政廳久經風吹雨打的舊屋面形成強烈對照,這個對照又一次使娜塔麗對墨索里尼政權的一事無成很有感觸。意大利實在是太疲憊、太聰明、太嫵媚了,因而扮演不來帶槍的惡霸角色。扮演這樣的角色完全是打腫臉充胖子,完全是勞民傷財。不幸的是,德國人卻以十足的條頓人認真態度倣傚了這場嗜血的字謎遊戲,來一陣亂砍亂殺;娜塔麗一手抱著不會走路的娃娃,一手提著一隻衣箱,費勁地走向火車站,一路上她疲乏的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些;她的另一隻箱子由埃倫拿著,他還拿著自己一隻箱子。
一列窄軌小火車喀嚓喀嚓開進站來,檢票員只顧在一張張車票上打孔,顧不得看一看乘客的臉孔。車站裡和火車上誰也沒查驗他們的證件。在整個馬薩馬裡蒂馬,他們只看見一個警察,靠在支著的自行車上打盹。路易斯又醒了,興致盎然地看著車外山坡地上的農夫、吃草的羊群和牲口、山邊上醜陋的礦井的洞口、大堆大堆的褐色礦渣垃圾、高大的傳送帶、粗木的支架和高塔。火車繞過一個山彎,在山巖下面,遠遠地看得見地中海波光粼粼。娜塔麗屏住了呼吸。若隱若現的地平線上她看得見星星點點的、起伏的海島,那就是他們逃往里斯本去的通道。
薩切多特一家在福隆尼卡的夏季別墅是一幢木頭盒子似的拉毛粉刷的房子,正好坐落在海灘上,房子外表漆成藍色。隔一條路,對面就是公園,古樹參天,濃陰蔽地,叢叢棕櫚,葉子張得大大的,使這地方顯得格外幽靜自在。這房子門窗都用木板封起,裡面一片漆黑,又悶又熱,瀰漫著陰濕腐爛的氣味。卡斯泰爾諾沃和他妻子卸下了遮擋暴風雨的百葉窗,打開了窗子,讓海風吹進來。娜塔麗把路易斯放在曾經是米麗阿姆睡過的嬰兒床上安睡,薩切多特便把娜塔麗和埃倫帶到當地小小的警察所去,睡眼惺忪的警長見到從羅馬來的准許文件,顯得有點肅然起敬,他照規定蓋上了印章,填上字眼,還站起來跟他們握手。他說他有一個兄弟在紐瓦克開花店,賺了不少錢。意大利並不是真的跟美國有什麼爭執。全是德國人。只是你對這些見鬼的德國人能有什麼辦法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拉賓諾維茨沒來信。娜塔麗縱情享受這海灘的樂趣,以此作為一服鎮靜劑去對付那使她備受煎熬的焦急心情。路易斯整天都和米麗阿姆在沙灘上遊戲,也常在海水裡浸泡,膚色逐漸變黑,滿身的疹皰和他的急躁脾氣也消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