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回憶 上集 第三部分 第116節 一點也不像「猶太人」
    裝滿人的卡車沒馬上開動,讓那幫來檢查的黨衛軍軍官坐汽車先趕去匆匆看一看那個密室所在。司令官引以為榮的是它的外貌一點也不露破綻。路旁有一個大木牌,牌上寫著:消毒滅菌。人們看到的只是一所莊稼人住的草頂大木房,坐落在一個蘋果園裡——波蘭農村裡有幾千所同它差不多的木房呢。木房門上有一個整齊的箭形木牌,上面寫明:消毒滅菌由此進。幾米外有幾所供脫衣服用的小木房,是用斫下來不久的木材新蓋起來的,模樣一點也不可怕。那幫來檢查的黨衛軍軍官走進有婦女和兒童標記的小木房。牆上有一個個編有號碼的衣鉤,下面是順著牆排著的長凳,那是給猶太人掛衣服和折疊衣服用的。牆上有一塊寫著幾種文字的牌子:

    記住衣鉤號碼,以便消毒滅菌後找到你自己的物件!

    衣服折疊得要整齊!

    不得亂堆亂放!

    不准閒談!

    炎熱的陽光使木房裡那些斫下來不久的木材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氣味,它同從開著的門外飄進來的蘋果花香味混在一起。希姆萊沒發表什麼意見。他迅速地點點頭,動作短促而劇烈,表明他已經看夠了:去看下面的吧!

    黨衛軍軍官們穿過蘋果園,走進那所大木房。這裡,有四個牆上刷著白粉的空洞洞的大房間,那些非常厚的木房門和一扇上面掛著通往浴室大指示牌的後門,看上去有點古怪。一個穿白大褂的黨衛軍人員站在走廊裡一張堆著毛巾和肥皂的桌子旁。這裡有一股強烈的消毒藥味。房門都開著,用鉤子鉤住。司令官解掉一個鉤子,把門關上,讓希姆萊看,沉甸甸的鐵桿一擰緊,門就關得密不通風。他默不作聲地指指牆上投進毒氣的那些小通氣孔。黨衛軍國家領袖點點頭。他用手指指,算是詢問那個關於浴室的指示牌是怎麼回事。「通到外面,」司令官說,「處理。」

    短促而劇烈地點點頭。

    那些卡車咕轆轆開來了。那伙檢查的人離開密室,聚集在幾棵蘋果樹下,保持著恰當的距離,看操作。

    同往常一樣,頭一輛卡車裡是十來個特別分隊人員,這是一批被利用來參與操作過程的猶太囚犯。這一小隊人員會講幾種語言。他們從卡車上跳下來,跑去幫助他們的猶太同胞從別的卡車上下來。他們體面地穿著便服;在這溫暖的天氣裡,他們穿著上好的襯衫、長褲和皮鞋。這些特別分隊人員沒穿條子衣服,當然也沒穿木鞋,只是戴著必需戴的條子的集中營帽子。他們幫助婦女和兒童下車,用意第緒語或者波蘭語講著消毒滅菌的步驟、集中營裡的膳宿供應和工作條件。事到如今,這批剛運來的猶太人只有九分鐘好活了,所以必須採取措施,以防萬一。黨衛軍守衛人員牽著狗,拿著槍和木棍排成兩道警戒線,從卡車前一直排到脫衣服的小木房前。那些猶太人沒別的選擇,只得由特別分隊人員陪同著一直向木房走去。特別分隊人員還在談著伙食、郵政服務和探望的特權。司令官向默不作聲的希姆萊解釋,那幫傢伙一直要陪他們走進密室,一直要把這個人道主義的騙局保持到最後一秒鐘。要等到黨衛軍看守進去把那些毒氣也透不過的大門關上的時候,他們才能逃到外面來。

    司令官在說明的時候,沒把功勞算給赫斯勒和奧邁爾,就是那兩個黨衛軍軍官想出了利用特別分隊這個確實巧妙的安排。歸根結蒂,萬一出了什麼差錯,不是他們,而是他自己受到責怪!但是這一套辦法正是這兩個軍官設想出來的。他們訓練了一批批特別分隊。他們定期地用煤氣殺死一批,然後再訓練一批。特別分隊是從隔離營裡新來的人中間找來的。那些軟弱的人、容易嚇慌的人和容易被奧斯威辛集中營的殘酷情況嚇破膽的沒出息的人,就是他們要物色的。赫斯勒和奧邁爾把他們挑出來,讓他們單獨住在一所特殊的營房裡,用直截了當的措辭同他們談明這個任務。他們能夠按照吩咐的去做,就活命;否則當場槍決。他們可以選擇。許多人雖然嚇壞了,卻情願挨子彈,脖子上挨一顆子彈。儘管這樣,特別分隊人員還是有的是。他們的需要一直得到滿足。但是即使後來還是有一些人受不了這個活兒;想法提醒新來的人,甚至同他們一起脫去衣服自殺。黨衛軍密切提防著這種人,經常能逮住他們。為了儆戒別人,他們受到嚴厲懲罰;他們被活活燒死。真是明智的手段。

    司令官看著這幫可憐蟲催促婦女和兒童去送命,跟往常一樣想不通他們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們怎麼能對一切天賦的感情這麼毫無反應呢,尤其是對宗教信仰跟他們相同的人?猶太人真是個謎,就是這麼回事。他偷偷地向海因裡希-希姆萊瞟了一眼,差一點嚇得沒命。希姆萊呆滯的眼光緊盯著他在看哪。司令官打了個冷戰,認識到這可能是整個檢查的決定性時刻,只有這才是真正的關鍵。國家領袖來親眼看看——「主人的監視」——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司令官是不是勝任這個職位。如果他現在退退縮縮,流露出一丁點兒神經質或者內疚的神情,那他就會斷送自己的前程,說不定會斷送自己的性命。如果他不能符合要求,而他卻知道其中那些事情,那他們還能容許他活多久呢?他看到過黨衛軍人員——也有職位很高的——挨到一顆子彈。

    那些猶太人現在匆匆忙忙一起向那所用來脫衣服的小木房走去。他看到一個意料不到的景象,這景象使他緊張的神經受不了。一條狗向一個頂多四五歲的孩子撲過去,對她亂叫,那是個穿著藍色短連衫裙的小女孩,跟他自己最小的女兒長得很像:黃頭髮、藍眼睛、圓滾滾的德國人的臉蛋,一點也不像「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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