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官是經常有人找上門來送情報的,而電影院就是個通常的接頭地點。斯魯特倒從沒碰到過這等事。他弄得左右為難,只好閃爍其詞說:「再請教一下大名。我很抱歉,可惜我先前沒聽清楚。」
「我是馬丁神父。過幾天我們約好一起去看場電影吧。讓我給你打個電話。」
隔了半晌,斯魯特才點點頭。
為什麼點頭呢?此後萊斯裡-斯魯特心裡時常在琢磨,因為這件事決定了他下半輩子的命運。說起來,一是他有種代表美國的概念;二是他感到不管表面上有逆流、有偏見,美國骨子裡是同情猶太人的;三是他一直耿耿於懷,認為自己竟會拒絕一個絕色猶太姑娘,真是目光短淺的傻瓜;四是他巴不得克服自己的膽怯怕事,他已經開始覺得這種膽怯的可惡了;五是他意識到儘管上回他向美聯社洩露明斯克文件這事害他丟了官,可是仍然不失為產生一種反常的自豪感的因素;最後一點,也同其他幾點一樣起作用,那就是好奇心;這幾點把他推進了一種新的生活。
三個星期過去了。斯魯特腦子裡早把這次深夜的離奇談話淡忘了。驀地裡馬丁神父打來了電話。「斯魯特先生,你喜歡平-克勞斯貝嗎?我覺得他逗極了。你知道嗎,平-克勞斯貝的新片就在碧珠電影院上映。」
神父拿了預先買好的戲票等著。七點鐘一場的電影,影院還沒滿座。馬丁神父找了個邊座,斯魯特悄悄坐在他旁邊。他們看著平-克勞斯貝打扮得像個大學生,同穿著短裙的漂亮姑娘鬼混逗樂,看了半個小時光景,神父一聲不吭就換個座位,遠遠搬到前排去了。不一會兒,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坐在這位子上,手裡擺弄著一頂帽子、一把雨傘和一包厚厚的東西。帽子掉在地板上了。他蹲下來在座位下找帽子的當兒,順手把那包東西擱在斯魯特膝上,嘴裡說聲「勞駕」。斯魯特那邊鄰座坐著一個滿臉膿皰的姑娘,只顧在看平-克勞斯貝,正看得出神,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件事。那人找到了帽子就安心看電影了。斯魯特拿了這包東西。等到電影散場,他把東西夾在腋下就走,一顆心怦怦直跳。在夜色朦朧的場外,散戲回去的觀眾沒一個朝斯魯特看一眼。
他拚命克制自己,不敢加緊步伐,其實是不敢奔,卻是信步走回寓所。鎖上門,拉上百葉窗,這才在那包裡抽出一捆影印品,黑底白字,是一份德國官方文件,有幾頁上面沾著一個褐色的污跡,把字都弄糊了。他匆匆翻弄這些深色的紙頁時,紙上冒出一股辛辣的藥水味兒。
面上一頁蓋著個黑底白字的橡皮印,字跡清楚:國家機密。文件的標題是:
會議紀要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
在格羅斯—萬湖召開的政府各部
次長級會議
開頭幾頁列舉了十五名官銜顯赫的高級官員的名單。黨衛軍第二把手萊因哈德-海德裡希主持了這次在柏林郊區萬湖召開的會議。斯魯特正打算一邊看著文件,一邊翻譯出來,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我是塞爾瑪-阿謝爾。你肯請我吃飯嗎?」
「塞爾瑪!天吶,好呀!」她聽出他一股子熱情,不由樂得哈哈大笑。「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趁還沒換裝,他匆匆翻了一下文件。主要論點是把大批歐洲猶太人由鐵路運送到被征服的東方地區,強迫他們修築公路。這件事既不新奇,也不怎麼駭人聽聞。要知道俄國和法國的戰俘也被當作奴隸勞動力使用呢。德國人甚至還強迫意大利人進廠幹活。德國人稱王稱霸,對猶太人尤其殘酷,因此才搞出了這個築路工程計劃。斯魯特弄不懂為什麼神父要花這麼大力氣把這些材料給他。他把這包東西塞在床墊子下,回頭再來細看。
塞爾瑪開了她那輛灰色的雙人座小菲亞特來接他。她跟他打招呼的時候,臉蛋半掩在雪白的狐皮領子裡,一臉正色,眼睛明亮,羞人答答。她把車子開到一條偏僻馬路上的一家小飯館。
「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平生第一回做了兩件壞事。」塞爾瑪一雙纖細的手擱在方格檯布上一會兒捏緊,一會兒放鬆。「其中一件就是開口叫一個男人請我吃飯。」
「這件事不算壞呀,幸虧你做了,我很高興。還有一件呢?」
「更壞了。」她陡的盡情大笑,用手碰碰他的手,一下又趕緊縮回去了。
「塞爾瑪,你的手好涼。」
「怪不得,我緊張極了。」
「可為什麼呢?」
「嗯——為了要把一件事講清楚,上個月請你去吃飯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爸爸出我不意請的。根據你談到那位在錫耶納的朋友的情況,看來你對放肆的姑娘並不介意,其實我倒偏偏不是這種人。我把我遇見你的事告訴了父母。他們對你是久仰了。爸爸在此地當了多年猶太人協會的頭頭。眼看隨著德國人每次取得勝利,我們在伯爾尼這兒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這對我倒是一種教育,」塞爾瑪開頭幾句話說說停停,以後就呱啦呱啦談開了,她驚歎一聲道:「一種冷眼看人生的真正教育。爸爸資助過醫院、歌劇院、定期換演劇目的劇院,樣樣都資助!我們家過去是個賓客盈門的人家。可如今——唉——」
「塞爾瑪,我在你家遇見的那神父是什麼人?」
「馬丁神父?一個善良的德國人。哦,善良的德國人確實有呀。人數還不少吶,可惜還不足以起什麼影響。馬丁神父幫助爸爸搞了不少南美的入境簽證。」
「他向我提供了德國虐待猶太人的秘密情報。」
「真的?」
「他的情報可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