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艇官兵抑壓在心頭但一刻也無法完全忘懷的就是這種在水底下的危急處境,如今這股意識正無情地緊緊揪住拜倫-亨利。就在他去軍部大樓報到之前,他還頂著炙熱的陽光,沿著馬尼拉的林陰大道,蹲在一輛卡車後面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顛簸,一路跟後勤組的夥伴有說有笑地喝著啤酒,這事離現在還不到四十八小時呢。誰知如今——
德林格嗓子沙啞地說:「亨利先生,我看敵人又掉回頭來了。」
外面傳來的脈衝信號又變成窄頻帶的了。
這時一陣恐懼突然扎進拜倫心眼裡,這一回潛艇可落網了;一動不動,而且幾乎耗盡了動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關在裡邊逃不掉,雖然這陣恐怖恍如夢境,但是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夢。葬身海底的厄運可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過窄頻帶的脈衝信號居心叵測、得意揚揚地越叫越響:「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操縱室裡幾張臉都是一副神色——完全嚇壞了。軍士長德林格不再望著標圖,而是茫然朝天翻著兩眼,張開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臉活像戴上一副顯示驚慌表情的希臘面具;這個人有五個子女,兩個孫兒女呢。螺旋槳聲又一次衝著頭頂上頻頻傳來;喀—噠—特隆!特隆!特隆!艇首水平舵手莫雷裡攥住掛著的十字架,在胸口劃十字,低聲祈禱。
卡嗒!卡嗒!卡嗒!就像小石子或彈子在艇殼上彈跳似的;原來是深水炸彈在事先調整的深度打開引信的聲音,可是拜倫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他也在做祈禱,禱詞並不複雜,只是念叨著:「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
第十一章
清晨四點半,俄國俘虜正惴惴不安地打著盹兒,管棚子的頭頭就又叫又罵,把大家吵醒。隔離營的一間間木棚裡又冷又臭,三個人緊緊擠在一張鋪裡,躺在爬滿蚤虱的草墊子上,這就是他們僅有的睡眠了。班瑞爾-傑斯特羅跳下上鋪聽候點名,嘴裡還念叨著每天必做的晨禱:聽啊,以色列。他應當先洗臉才祈禱的,但是辦不到,因為水在一百碼以外的地方,而且這時刻禁止用水。他又添上一段猶太教法典上應付危急情況的簡短禱詞,臨了念道:「讓我活下去吧——讓我活下去吧。」接下來可要立正站隊了,在波蘭的仲冬時分,只穿著一套薄薄的條紋布囚衣,冒著刺骨寒風,在暗頭裡站上一個多小時。
「讓我活下去吧」是個現實的衷心願望。一方面由於不管有沒有得罪他們都要挨到重重拷打;再加體操做個沒完,做到身體最弱的倒下來才算了事;還有罰餓肚子;在零下的冰凍天氣,叫幾乎赤身裸體的人們站隊點名,點上老半天;還有干苦活——譬如挖排水溝啊,拖木材啊,拉石塊啊,在疏散的村莊裡拆毀農民房屋啊,搬運物資到蓋新棚的工地啊,有時一搬就是好幾公里路——再一方面由於看守人員把步履踉蹌或是摔倒在地的人都當場槍斃;要不就用槍托子把這些人活活打死,奧斯威辛隔離營裡俄國俘虜花名冊上的人數就這樣在迅速減少。
其實俄國戰俘正成為司令官一大掃興的事。
一批又一批的戰俘,報到的只有講定人數的一半,這裡頭病的病,弱的弱,有的筋疲力盡差點倒在地上:還有一半人都死在路上了。他就靠這批每況愈下的垃圾當勞動大軍,奉命來執行不是一項,而是好幾項緊急建築工程。一項是把坐落在煙草專賣公司建築物和波蘭軍隊舊營房的集中營本部擴大一倍;一項是為野心勃勃的發展實驗農場和養魚場作出安排,部署人員,德國秘密警察總監希姆萊計劃拿這作為奧斯威辛機構中裝裝門面的實物展覽;一項是在西面三公里以外的白樺林鎮蓋一座規模空前龐大的嶄新集中營,容納十萬戰俘為軍械廠幹活;還有一項是著手勘定和籌劃建廠工地!迄今德國還沒有一座集中營容納得了一萬多戰俘的。這是一項驚心動魄的差使,一項值得驕傲的任務,也是一次步步高陞的好機會,司令官對此非常瞭解。
可是上面不給他人手。假如他手頭沒有一批還能夠足足干一整天活兒的波蘭和捷克的政治犯做可靠的基本力量,加上源源不斷的新到的人手,那麼整個工程就完不成。在勞動隊中,只有身體最棒的俄羅斯人還有點用處,這種人每一批也許有百分之十。只消給這些人吃點兒東西,他們還能恢復精力,重新幹活。這些傢伙真能吃苦耐勞!誰知眼前卻碰到了個大難題:關於奧斯威辛控制區這塊分配給司令官管轄的四十平方公里沼澤地的真正任務是什麼,現在可給上面搞糊塗了。他深感賦予區區一個黨衛軍少校的重任,巴不得想幹番事業。一年半工夫,他全副身心都投在奧斯威辛上面。一九四年他來此建營時,這裡只是一片荒涼的沼澤地,只有零零落落幾幢房子,稀稀拉拉幾座小村。如今這裡總算像個樣子了!可是對他的真正要求到底是什麼呢?是最大限度地發展軍工生產呢,還是最大限度地消滅國家敵人?他仍舊弄不明白。
司令官自命為一個軍人。他隨便幹哪一件都心甘情願。兩件同時並行可不成!然而上面卻不斷下達一個個自相矛盾的命令。就拿俄國戰俘這一件事來說吧!為了報復甦聯殘酷虐待德國俘虜,對待俄國俘虜就得「毫不留情」。對那些負責政治工作的,不管地位多低,一律立即槍決;對其他的人,趕緊讓他們幹活累死,幹的是奴隸勞動,吃的是狗食不如的口糧。